西圃词说

○沈东江论转换处
沈东江曰:“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粘,如画家开合之法,须一气而成,则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也。”
○沈东江论衫字
又“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衫字不可少,又忌浅熟。”
○沈东江论对句
“词中对句,正是难处,莫认作衬句。至五言对句,七言对句,使观者不作对疑尤妙。”[案:以上三则见刘体仁词绎,非沈东江语。此则又见俞彦爰园词话。]
○张炎论虚字
“词中语句,无论长短,不宜叠实,合用虚字呼唤,一字如正、但、任、况之类,两字如莫是、又还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之类,却要用之得其所。”
○张炎论字面
“句法中有字面,盖词中有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於炼字者,多於李长吉、温庭筠诗中来。字面亦词中起眼处,不可不留意也。”[案:以上二则见词源。]
○沈谦论诗词曲不同
“启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然诗与曲又俱可入词,贵人自运。”
○沈谦论小调中调长调
“小调要言短意长,忌尖弱。中调要骨肉停匀,忌平板。长调要纵横自如,忌粗率。能於豪爽中着一二精致语,绵婉中着一二激励语,尤见错综。”
○沈谦论白描与修饰
“白描不得近俗,修饰不可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
○沈谦论偷声变律之妙
“小令、中调有排荡之势者,吴彦高之‘南朝千古伤心事’,范希文之‘塞下秋来风景异’是也。长调极狎昵之情者,周美成之‘衣染莺黄’,柳耆卿之‘晚晴初’是也。於此足悟偷声变律之妙。”
○沈谦论古人语不相袭
“徐师川‘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欧阳永叔‘强将离恨倚江楼,江水不能流恨去。’古人语不相袭,又能各见所长。”
○沈谦论填词结句
“邹程村曰:‘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着一实语,败矣。康伯可“正是销魂时候也,撩乱花飞”,晏叔原“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秦少游“游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深得此法。’”[案:以上六则见沈谦填词杂说。]
○邹程村论咏物
“咏物贵似,然不可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案:此则亦见邹程村词衷。]
○沈谦论作词要点“词要不亢不卑,不触不悖,蓦然而来,悠然而逝。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如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得之矣。”
○沈谦论二李是当行本色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案:以上二则见沈谦填词杂说。]
○贺裳论翻词入诗
“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吾常爱李後主一斛珠末句云:‘绣床斜凭矫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杨孟载春绣绝句云:‘闲情正人停针处,笑嚼红绒吐碧窗。’此却翻词入诗,弥子瑕竟效颦於南子。”
○贺裳论词中本色语
“词中本色语,如李易安‘眼波才动被人猜’,萧淑兰‘去也不教知,怕人留恋伊’,孙光宪‘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严次山‘一春不忍上高楼,为怕见分携处’,观此种句,即可悟词中之真色生香。且‘怕人留恋伊’,‘为怕见分携处’,两‘怕’字用来妙不可方言,若用一‘恐’字,亦未尝说不去,然毫厘差,则千里谬矣。盖词中雅俗字,原可互相胜负,非文理不背,即可通用,此仅可为解人道也。”[(此则与词苑丛谈卷一所引词筌语微异。]
○贺裳论述景“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窗斜月疏钟後’,不言愁而愁自见。因思韩致光‘空楼雁一声,远屏灯半灭’,已足色悲凉,何必又赘‘眉山正愁绝’耶。”[案:以上三则见贺裳词筌。]
○柴虎臣论词
柴虎臣云:“旨取温柔,词取蕴藉,昵而闺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堕入村鄙。”又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颢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董文友论诗词曲界限
董文友流词话曰:“词曲诗曲,界限甚分,似曲不可,而似诗仍复不佳,譬如拟六朝文,落唐音固卑,侵汉调亦觉伧父。”
○邹谟论词不宜和韵
“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盖词语句参错,复格以成韵,支分驱染,欲合得离,如方千里之和片玉,张杞之和花间,首首强协,纵极肖,能如新丰鸡犬,尽得故处乎。”
○邹谟论沈括体与回文体
“词有沈括体,有回文体。回文之就句回者,自东坡、晦庵始也。其通体回者,自义仍始也。”[案:以上二则见词衷。]
○王士祯论诗词曲不同
“或问诗词曲分界,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案:此则见花草蒙拾。]
○沈天羽论词之定格
“词有定名,即有定格,其字数多寡、平仄、韵脚较然。中有参差不同者,一曰衬字,文义偶不联畅,用一二衬字密按其音节虚实间,正文自在。”[案:此则沈天羽语,见古今词论。]
○王元美论正宗与变体
“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刻,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案:此则见王元美艺苑卮言。]
○袁箨庵论词有三法
袁箨庵曰:“词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有此三者,方可称词。噫,难言矣。”
○陈其年论马浩澜词
陈其年云:“马浩澜作词四十年,仅得百篇,昔人矜慎如此。今人放笔颓唐,岂能便得妤句。”
○邹化词选须从旧名
“大抵一调之始,随人遣词命名,初无定准,致有纷。至花草粹编,异体怪目,渺不可极。或一调而名多至十数,殊厌披览。此类宋人极多,张宗瑞词一卷,悉易新名,近人亦多如此。故渔洋常云:‘词选须从旧名。’有以也。”[(案此则见词衷。]
○邹谟论诗词之辨
“词之纥那曲、长相思,五方言绝句也。小秦王、阳关曲、八拍蛮、浪淘沙,七言绝句也。阿那曲、鸡叫子,仄韵七言绝句也。瑞鹧鸪,七言律诗也。款残红,五言古体也。体裁易混,徵选实繁。故当稍别之,以存诗词之辨。”[案:此则见词衷。]
○彭孙论词以艳丽为本色
“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如韩魏公、赵忠简,非不忠心铁骨,勋德才望,照映千古。而所作小词,有‘人远波空翠’,‘柔情不断如春水’,‘梦回鸳帐馀香嫩’,皆极有情致,尽态穷妍。乃知广平梅花,政自无碍,竖儒辄以为怪事耳。”
○彭孙论学柳之过
“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从浅俚处求之,遂使金荃、兰畹之音,流入挂枝、黄莺之调,此学柳之过也。”[案:以上二则见金粟词话。]
○顾芳论小令
顾芳云:“词之小令,犹诗之绝句,字句虽少,音节虽短,而风情神韵,正自悠长。作者须有一唱三叹之致,淡而艳,浅而深;近而远,方是胜场。且词体中,长调每一韵到底,而小令每用转韵,故层折多端,姿态百出,索解正自不易。”芳之论韪矣。而专攻长调者,多易视小令,似不足以炫博奥。即遇小令之佳者,亦不免短兵狭巷之讥。而岂知乐府之古雅,全以少许胜多许乎。且柔情曼声,非小令不宜,较之长调,难以概论。而必欲以长短分难易,宁不有悖词旨哉。
○贺裳论秦黄优劣
“北宋秦少游妙矣,而尚少刻肌入骨之语,去韦庄、欧阳炯诸家,尚隔一尘。黄山谷时出俚语,未免伧父。然‘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新俏亦非秦所能作。”[案:此则见词筌。]
○彭孙论史梅溪
“南宋词人如白石、梅、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梅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三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案:此则见金粟词话。]
○辛稼轩压倒古人
“稼轩雄深雅健,自是本色,俱从南华冲虚得来。然作词之多,亦无如稼轩者。中调多,小令亦间作妩媚语,观其得意处,真有压倒古人之意。”[案:此则见词衷。]
○词韵分上去
词韵上去之分,判若黑白,其不可假借处,关系一调,不得草草。古词之妙,全在於此,若总置不顾,而任便填之,则作词何难,而必推知音者哉。
○上去须相配
仄声中两上两去,最所当避。盖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去声激励劲远,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扬有致。
○去声重要
古人名词中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盖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其中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乎勿用平上也。
○唐词多更韵之体
更韵之体,唐词为多,有换至五六者,又有用平仄通叶者,惟词律所证,了如指掌。
○群雅集序
锡鬯群雅集序云:“词曲一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否则排之以硬语,每与调乖,窜之以新腔,难与谱合。故终宋之世,乐章大备,四声二十八调,多至千馀曲,有引、有序、有令、有慢、有近、有犯、有赚、有歌头、有促拍、有摊破、有摘遍、有大遍、有小遍、有转踏、有转调、有增减字、有偷声。惟因刘所编宴乐新书失传,而八十四调图谱不见於世,虽有解人,无从知当日之琴趣箫谱矣。”
○词不能失腔
诗有韵,词有腔,词失腔,犹诗落韵。诗不过四五七言而止,词乃有四声五音均拍重轻清浊之别。若言顺律舛,律协方言谬,俱非本色。或一字未合,一句皆废,一句未妥,一阕皆不光采,信戛戛乎其难矣。古人有言曰:“铅汞炼而丹成,情颢交而词成。”指迷妙诀,当於玉田、梦窗间求之。
○陆文圭跋词源
词与辞字通用,说文云:“意内而方言外也。”意生言,言生声,声生律,律生调,故曲生焉。花间以前无杂谱,秦、周以後无雅声,源远而派别也。张玉田著词源泉上下卷,推五音之数,演六六之谱,按月纪节,赋情咏物,自称得声律之学,馀情哀思,听者泪落。昔柳河东铭姜秘书,闵王孙之故态,铭马淑妇,咸讴者之新声,言外之意异,世谁复知者。[案:此则见陆文圭词源跋。]
○啸馀谱多误
士大夫贴括之外,惟事於诗,至於长短之音,多置不论。即间有强作解事者,亦止依稀仿佛耳。故维扬张氏据词为图,钱塘谢氏广之,吴江徐氏去图著谱,新安程氏又辑之,於是啸馀一谱,靡不共称博,奉为章程矣。而岂知触目瑕瘢,通身罅漏,有不可胜言哉。
○贺裳论作长调
“作长调最忌演凑。须触景生情,复缘情布景,节节转换,丽周密,譬之织锦家,真窦氏回文梭矣。”[案:此则见词筌。]
○啸馀谱不可守
诗馀者,院本之先声也。如耆卿分调,守斋择腔,尧章著鬲指之声,君特辨煞尾之字,或随宫造格,或遵调填音,其疾徐长短,平仄阴阳,莫不守一定而不移矣。乃近日词家,谓词以琢句练调为工,并不深求於平仄句读之间,惟斤斤守啸馀一编,图谱数卷,便自以为铁板金科,於是词风日盛,词学日衰矣。
○拗句不可改
词中有顺句,复有拗句,人莫不疑拗而改顺矣。殊不知今之所疑拗句,乃当日所谓谐声协律者也。今之所改顺句,乃当日所谓捩喉扭嗓者也。但观清真一集,方氏和章,无一字相违者。如可改易,彼美成、千里辈,岂不能制为婉顺之腔,换一妥便之字乎。且词谓之填,如坑穴在前,以物实之而恰满,倘必易字,则枘凿背矣,又安能强纳之而使安哉。
○词以谐声为主
自沈吴兴分四声以来,凡用韵乐府,无不调平仄者。至唐律以後,浸淫而为词,尤以谐声为主,平仄失词,即不可入调。周、柳、万俟等之制腔造谱,皆按宫调,故协於歌喉。以及白石、梦窗辈,各有所创,未有不悉音理而可造格律者。今虽音理失传,而词格具在,学者但依仿旧作,字字恪遵,庶不失其中矩耳。
○曲调不可入词
曲调不可入词,人知之矣。而八犯玉交枝、穆护砂、捣练子等,亦间收金、元通於词曲者,何也。盖西江月等,宋词也,玉交枝等,元词也,捣练子等曲,因乎词者也,均非曲也。若元人之後庭花、乾荷叶、小桃红、天净沙、醉高歌等,俱为曲调,与词之声响不侔。况北曲自有谱在,岂可阑入词谱,以相混淆乎。
○词曲之所以分
或云:“诗馀止论平仄,不拘阴阳。若词馀一道,非宫商调,阴阳协,则不可入歌固已。”第唐、宋以来,原无歌曲,其梨园弟子所歌者,皆当时之诗与词也。夫诗词既已入歌,则当时之诗词,大抵皆乐府耳,安有乐府而不叶律吕者哉。故古诗之与乐府,近体之与词,分镳并骋,非有先後。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馀,词变为曲,以曲为词之馀,殆非通论矣。况曰填词,则音律不精,性情不考,几何不情文炙,宫商亻面背乎。於是知古词无不可入歌者,深明乐府之音节也。今词不可入歌者,音律未谙,不得不分此以别彼也。此词与曲之所以分也。然则词与曲判然不同乎。非也。不同者口吻,而无不同者谐声也。究之近日填词者,固属模糊。而传奇之作家,亦岂尽免於龃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