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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风词话
词用虚字叶韵最难。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忆二十岁时作《绮罗香》,过折云:“东风吹尽柳绵矣。”端木子畴前辈[采]见之,甚不谓然,申诫至再。余词至今不复敢叶虚字。又如“赚”字“偷”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纤。“儿”字尤难用之至。(如船儿、叶儿、风儿、月儿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闺人口吻,即亦何当风格。乃至邨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向迩耶。若于此等难用之字,笔健能扶之使竖,意精能炼之使稳,庶极专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为是。
○宋词宜多读多看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骛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辄询余以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余无词以对者也。
○勿学辛吴
情性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不必学唐五代词
唐五代词并不易学,五代词尤不必学,何也。五代词人丁运会,迁流至极,燕酣成风,藻丽相尚。其所为词,即能沉至,祇在词中。艳而有骨,祇是艳骨。学之能造其域,未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铮铮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自余风云月露之作,本自华而不实。吾复皮相求之,则嬴秦氏所云甚无谓矣。晚近某词派,其地与时,并距常州派近。为之倡者,揭橥《花间》,自附高格,涂饰金粉,绝无内心。与评文家所云“浮烟涨墨”曷以异。虽无本之文,不足以自行。历年垂百,衍派未广,一编之传,亦足贻误初学。尝求其故,盖天事绌、性情少者所为,曷如不为之为愈也。
○北宋人手高眼低
余尝谓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为词诚琼(去玉)乎弗可及。其于它人词,凡所盛称,率非其至者。直是口惠,不甚爱惜云尔。后人习闻其说,奉为金科玉律,绝无独具只眼,得其真正佳胜者。流弊所极,不特埋没昔贤精谊,抑且贻误后人师法。北宋词人声华藉甚者,十九钜公大僚。钜公大僚之所赏识,至不足恃,词其小焉者。
○词用诗句曲用词事
两宋人填词,往往用唐人诗句。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词句。尤多排演词事为曲。关汉卿、王实甫《西厢记》出于赵德麟《商调蝶恋花》,其尤箸者。检《曲录》杂剧部,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晏叔原风月鹧鸪天》、《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蔡萧闲醉写石州慢》、《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皆词事也。就一剧一事而审谛之,填词者之用笔用字何若?制曲者又何若?曲由词出,其渊源在是。曲与词分,其径涂亦在是。曲与词体格迥殊、而能得其并皆佳妙之故,则于用笔用字之法,思过半矣。
○词与曲作法不同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战马收缰,度尾如水穷云起。[见董解元《西厢记》眉评。]煞尾犹词之歇拍也。度尾犹词之过折也。如水穷云起,带起下意也。填词则不然,过拍祇须结束上段,笔宜沉着。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稍涉曲法,即嫌伤格。此词与曲之不同也。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间有精到处。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医也。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麤率而已。其实二公不经意处,是真率,非麤率也。余至今未敢学苏、辛也。
○求词词外
《织余琐述》云:“蕙风尝读梁元帝《荡妇思秋赋》,至‘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呼娱而诏之曰:‘此至佳之词境也。看似平淡无奇,却情深而意真。求词词外,当于此等处得之。’”
○宋人杂用元寒删先四韵
又云:“元白朴《天籁集》满庭芳小序:‘屡欲作茶词,未暇也。近选宋名公乐府,黄、贺、陈三集中,凡载《满庭芳》四首,大概相类,互有得失。复杂用元、寒、删、先韵,而语意苦不伦’云云。近人词此四韵多通叶,昔贤不谓然也。夫词虽慢调,韵不逾十。即如寒、删两韵,本韵之字即独用不患不敷,矧已通叶,何必再阑入元、先部乎。其为取便,亦已甚矣。”
○词不可概人
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蒋竹山词极秾丽,其人则抱节终身。何文缜少时会饮贵戚家,侍儿惠柔,慕公丰标,解帕为赠,约牡丹时再集。何赋《虞美人》词有“重来约在牡丹时,只恐花枝相妒,故开迟”之句,后为靖康中尽节名臣。○国朝彭羡门孙遹《延露词》,吐属香艳,多涉闺襜。与夫人伉俪綦笃,生平无姬侍。词固不可概人也。
○校词纷心
余癖词垂五十年,唯校词绝少。窃尝谓昔人填词,大都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行间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执是为得失。乃若词以人重,则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载籍极博。经史古子,体大用闳,有志校勘之学,何如择其尤要,致力一二。词吾所好,多读多作可耳。校律犹无容心,矧校字乎。开兹缥帙,铅椠随之。昔人有校雠之说,而词以和雅温文为主旨。心目中有雠之见存,虽甚佳胜,非吾意所专注。彼昔贤曷能诏余而牖之。则亦终于无所得而已。曩锡山侯氏刻《十名家词》,顾梁汾为之序,有云:“读书而必欲避讹与混之失,即披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斯语浅明,可资印证。盖心为校役,订疑思误,丁一确二之不暇,恐读词之乐不可得,即作词之机亦滞矣。如云校毕更读,则扫叶之喻,校之不已,终亦纷其心而弗克相入也。
○历代诗余依调胪列
《御选历代诗余》,每调胪列如干首。每填一调,就诸家名作参互比勘。一声一字、务求合乎古人。毋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则不特声韵无误,即宫律之微,亦可由此研入。
○玉梅玲珑四犯有寄托
《玉梅后词》[玲珑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语大。所谓尽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尝求谅于君父哉。
○词林正韵最为善本
吴县戈顺卿(载)《翠微花馆词》,褎然钜帙,以备调守律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计也。惟所辑《词林正韵》,则最为善本。曩王氏四印斋依戈氏自刻本,刻坿《所刻词》后。倚声家圭臬奉之。顺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诗词》。《为外录词林正韵毕书后》云:“罗襦甲帐愧非仙。写韵何妨手一编。从此词林增善本。四声堪证宋名贤。”
●卷二
○词有穆之一境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花间不易学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沉着、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唐词与诗近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前调云:“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拋球乐》云:“春早见花枝,朝朝恨发迟。及看花落后,却忆未开时。”亦皆流丽之句。
○晚唐诗有词境
段柯古词仅见《闲中好》,寥寥十许字,殊未餍人意。《海山记》中隋炀帝《望江南》八阕,或云柯古所托,亦无塙据。余喜其《折杨柳》诗“公子骅骝往何处。绿阴堪系紫游缰”。此等意境,入词绝佳。晚唐人诗集中往往而有。盖词学浸昌,其机郁勃,弗可遏矣。
○李德润词极形容之妙
李德润《临江仙》云:“强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
○欧阳炯艳词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骛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
○徐鼎臣诗是词境
徐鼎臣《梦游》诗:“绣幌银屏杳霭间。若非魂梦到应难。”寘之词中,是绝好意境。又云:“蘸甲递觞纤似玉,含词忍笑腻于檀。”则直是《花间》丽句。当时风会所趋,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韩持国词深静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
○晏叔原词序
晏叔原词自序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或作宠。]家有莲、鸿、苹、云,清讴娱客。”廉叔、君龙殆亦风雅之士,竟无篇阕流传,并其名亦不可考。宋兴百年已还,凡著名之词人,十九《宋史》有传,或坿见父若兄传。大抵黄阁钜公,乌衣华胄。即名位稍逊者,亦不获二三焉。当时词称极盛,乃至青楼之妙姬,秋坟之灵鬼,亦有名章俊语,载之曩籍,流为美谈。万不至章甫缝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抚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国初顾梁汾有言:“燠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几跨灶,其名殆犹恃父以传。夫传不传亦何足轻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没几许好词。而其传者,或反不如不传者之可传。是则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归
小山词《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梦魂惯得无拘管,又逐扬花过谢桥”,以是为至,乌足与论《小山词》耶。
○东坡青玉案
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橅仿其万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
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张文潜《赠李德载诗》有云:“秦文倩丽舒桃李。”彼所谓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词论,直是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鸡漫志》云,黄晁二家词,皆学坡公,得其七八。而于少游独称其俊逸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
李方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塙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东山词融景入情
东山词:“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只凭双燕话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独绝。近来纤佻一派,误认轻灵,此等处何曾梦见。
○竹友善言愁
竹友词,《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