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陀利室词话

　　秦淮风月，江左胜区，雨翁赋南乡子云：“春水绿平桥。十二红楼恋画桡。是处帘栊庶好梦，良宵。不劝金尊月不饶。魂也不禁销。燕别莺离暮暮朝。独自凭阑空吊古，笙箫。断送南朝六七朝。”忆于甲辰之秋，秦雪舫郎中、孙竹秀才，招上下江诸名士，宴集五松园，分咏金陵古迹。余得谢公墩江令宅律二首。花间尊前，屡有裙屐之会，一朝兵火，满目山川，追忆旧游，恍如隔世。曾填高阳台调寄月坡诸君云：“画阁呼灯，珠帘读曲，西风红板桥头。劝酒双鬟，当时未解离愁。庾郎纵有江南赋，到今朝、难说悲秋。付东流。十里秦淮，明月高楼。青衫何止天涯泪，看韶芳不再，绮梦都休。满目山川，那堪重忆前游。销魂怕听吴娘句，又潇潇、暮雨苏州。甚勾留。水国苹花，几点眠鸥。”此词吴清如郎中［嘉氵全］见之，亦赋一首和余韵云：“衰柳笼烟，寒蛩吊月，凄凉朱雀航头。旧恨难消，那堪更触新愁。秦淮本是伤心地，问南朝、几阅春秋。况而今、燕子归来，不见红楼。天涯胜侣都零落，剩欢情如梦，俊赏都休。花月空，商量重订清游。吴姬艳曲听应惯，算人生、合住苏州。过山塘、小艇携尊，留伴闲鸥。”时余方薄游金阊，故郎中有吴姬艳曲数语。
　　○吴嘉氵全词如春兰初花
　　吴郎中少时，为吴中七子之一。今酉生、闰生、顺卿、井叔诸君，俱归道山。词坛领袖，岿然灵光。所著有仪宋堂文集，古文瓣香六一，与归熙甫、汪苕文相伯仲间。曾序余啸古堂文集，以眉山比拟，殊不敢当。词笔如春兰初花，幽芳袭人。桂殿秋云：“斜阳一角人初梦，梦过花南燕子楼。”虞美人云：“自开奁镜扫弯环。无限惜春心事上眉山。”风蝶令云：“绿窗红烛暗还明。耐得满天风露立深更。”长调风格，在山村、蜕崖间。徵招春感云：“纟采幡动庭前树，东皇暗催芳讯。次第报花开，奈尖风凄紧。婵娟刚瘦损。更零落、满宫金粉。步さ回廊，凝尘曲榭，易凋双鬓。休问旧乡园，王孙去、苔阶乱红盈寸。漫与诉柔肠，怕兰盟难准。琼笺空写恨，早赢得、玉郎春困。倚雕槛，纤手低垂，看画帘人近。”余最爱其“鸳鸯照影立多时”七字，艳情入妙，正以不著墨为佳，此则花间遗韵也。
　　○雨生题海天霞唱
　　雨翁有一词，颇露英雄本色，题张南山海天霞唱集云：“唱霞渔者，恁襟怀，直似海天空阔。万里潮平烟静处，遥指中原一发。蜃市初收，鲸波未息，过眼都休说。一声高唱，六龙扶起红日。忆昨罢钓江头，携琴海上，见汝雄心折。几卷新词声激壮，写出肝肠如铁。雨晴时，天风断后，血共丹霞热。鱼龙夜定，更休横竹吹烈。”
　　○雨生一门风雅
　　雨翁家一门风雅，夫人、女公子皆能吟咏，善画工琴，诸公子王谢风流，惜余未见。记一日，公他出，有长须奴司门，谓余曰：“每秋赋，上下江秀才竭主人者，日喧于门。我视其人风雅，与主人臭味合，乃通谒。诸衣冠赫奕，俗物败人意，谢弗与通。”余微哂之，黠哉此奴，亦名士气耶。
　　○雨生与余论词
　　壬子秋，雨翁与余论词，至有厚入无间，辄敛手推服曰，得吾友董晋卿每云，词以无厚入有间，此南宋及金元人妙处。吾子所言，乃唐、五代、北宋人不传之秘。惜晋卿久亡，不克握尘一堂，互证所得也。为余作填词图，并赠四绝句云：“那待簪花赋鹿鸣。方回姓氏重公卿。一锥不得君休既，已见楼台七宝成。”“辛苦天津一锦囊。眼前何处少豺狼。逃儒逃墨难逃世，见说桃源也战场。”“晓风残月木兰舟。只为青山作浪游。铁板铜琵空一世，寒毡破衲总千秋。”“痛饮狂歌亦可哀。几人知尔不凡才。世间只有黄金贵，误杀生涯故纸堆。”爱我之深，欲歌欲泣。临别谓余曰：“吾老矣，身后名托君以传，何如。”孰知公舍生取义，大节凛然。而以经济才期望余者，风尘沦落，益复无聊，年过五十，无所建立，安能传公。
　　○题填词图
　　题余填词图者，侯青甫广文诗云：“心于碧落袅游丝。容易能成绝妙词。道得人人意中语，千回百折费寻思。”“词人能得似君无。妙手传神兴不孤。三十年间饶眼福，陈迦陵后又斯图。”王柘芗秀才云：“玉箫金太玲珑。谁信词人气似虹。蹈海竞传高士节，披襟曾犯大王风。剧怜绿鬓垂新白，欲买青山住小红。珍重五条弦上意，楚天消息落飞鸿。”两君与余莫逆。青翁语人曰：“老剑用世材，惜世无能用之者。”柘芗亦奇士，以兄礼事余。粤匪陷金陵，柘芗手杀数贼，力尽死，阖门殉难。青翁年八十六，杜门饿死。志节卓卓俱如是，为吾党光。余羁愁抱病，感愤填膺，作一词告诸君地下云：“公等今安在。想当年、酒酣起舞，举头天外。万帐貔貅谁杀贼，金印今年斗大。便取彼、头颅而代。各有心肝须报国，况疮痍满眼苍生待。歌未阕，唾壶碎。无端撒手成千载。忽中宵、裸身大叫，慷当以慨。与贼俱生真可耻，对此茫茫四海。臣子义、皇穹难。后死他年终慰汝，誓河山、肯负平生概。言不尽，复再拜。”
　　○吴中七子词
　　吴中七子，朱君酉生，识余最早，且有知己之感。州试时，欲拔余冠军，某刺史不从，拂衣而出，寄声道珍重。余少年填词，喜豪放，和迦陵怅怅词五首，跌荡淋漓。百字令咏垓下起句云：“拔山已矣，忽英雄气尽，今朝儿女。”以此自负。有携余诗词质酉生，叹曰：“此群才气，非我辈所能企及，独倚声一门外汉耳。”缘此绝不填词者十余年。后避人之南汇，客主四篁二尹所，四篁示以张叔夏山中白云词，一夕和三十余首，四声悉依原作，成一册曰山中和白云。四篁录示戈君顺卿，求指疵，顺翁惊诧云：“此是词家射雕手，尚何疵可指耶。”后七子词皆得读之。酉生宗梦窗，闰生宗梅溪，井叔宗碧山，余草窗、竹屋，各有专尚。顺翁词集最富，不名一家，惟用心于律，订万氏之讹，他人或苦之，弥津津乐道也。晚年自袁江归住山塘老屋，提唱后学。余自知持论与之不甚合，竟不往见。顺翁知余词未刻本，手录十余首，称赏不置云。
　　○顺翁词
　　顺翁少年以四春词得名，春影云：“缕缕柔魂，荡入迷，不辨是红是翠。”春香云：“熏得花魂尽返，漾晴天，百和依稀。”春声云：“种种幽情难诉，正别梦娇啼，画屏人寂。”春意云：“钗影腻，酒香浓，惯暗里惺忪。”此皆钩魂摄魄咏物上乘。齐天乐题朱酉生萝碧词卷云：“春愁飞满斜阳里，风怀到秋逾瘦。鸥思云凉，莺情花昵，抛尽锁窗红豆。琼箫谱就。羡玉比吟肩，细敲蓉漏。锦字翻来，紫霞仙曲绕歌袖。华年暗尘去骤。寂寥身世，感风雨消受。湘管吹香，蜀弦弹梦，泪蝉笺痕透。银醅满斗。费几度销魂，几回搔首。一缕新霜，镜中添鬓又。”翠薇花馆词，持律谨严，特少跳脱变化之笔。此首却流丽尽致，集中仅见之作，晚年更颓唐矣。
　　○沈闰生词
　　花阴、柳影、草色、苔痕四词，余往时见翠薇花馆集而和之，后知原唱为沈君闰生作。花阴花犯用清真体云：“小阑干，浓芬压处，帘纹散新霁。环来未。仅遮断娇声，纤影难记。幽丛悄指导芳地。余寒风正细。但隐约、断襟零袖，亭亭兰雾里。销魂落英满苔衣，黄蜂漫误扑，仙云鬟髻。霏绛雨、东园路，乱扶花气。携尊共、采香伴侣，烟漠漠、罗菌人乍起。又待取、瘦蟾摇梦，红箫吹树底。”柳影春霁用草窗体云：“香絮飞时，见疏疏碎缕，闲锁深碧。一角红墙，雾遮烟绕，迷离换了晴色。画阑几尺。有人悄背楼阴立。但怪得、罗袂薄寒，无语弄瑶笛。飞花误蝶，坠叶惊蝉，望里斜阳，总成萧瑟。算江潭、西风又紧，鞭丝低袅去无迹。还更纹帘和梦隔。暗尘凝晚，惺忪独倚黄昏，半蟾窗外，翠痕飘直。”下二首差同，用笔从清真六丑一词得来。戈作殊不逮。
　　○戈词有失律处
　　顺翁持律虽严，集中亦不能自遵约束。夹锺羽之玉京秋，宜用入声叶韵，不可叶上去，见所著词林正韵凡例中。及自作杨柳岸一首，用院子上去韵。忆旧游调结七字，当作平平去入平去平，第四字必宜用入，历引各家词证之。及自作问东风一首结云：“山花已尽红杜鹃。”尽字非入，何恕于责己耶。若作“山花泪湿红杜鹃”则协矣。他首失律处亦多。
　　○酉生赋斜阳词
　　咏物作题外取神最妙，亦最难。酉生赋斜阳台城路云：“韦郎吟鬓，看如此无言，自成幽抑。淡抹危墙，寒侵远浦，几处弦催夕。凭阑望极。渐天影昏黄，霁云浓寂。粉艳金凄，六朝多少旧山色。婵娟尚怜暮节。玉钗低度曲，芳草先歇。井废沈烟，楼高坠露，惟有一痕愁碧。西风渐急。算渭水长流，照人离别。暗数流光，戍亭闻夜笛。”此词后段，纯乎题外取神。西风三句，得唐贤三昧，气味亦厚。较顺卿作，超妙多矣。
　　○顺卿得炼字法
　　顺卿有“莺啼未醒，半是垂杨影”及“只有落花流水冷斜阳”，洵名句也。浣溪沙云：“手拨幺弦金凤，臂销双钏玉鱼宽。”祝英台近云：“仅他裙扇凝红，筝弦欹绿，但恨缕情丝飞满。”如梦令云：“别泪几丝弹，红晕酒波愁重。”雅得炼字法。
　　○题填词图三首最佳
　　题余填词图者，吴门王养初法曲献仙音云：“铅点绡红，梦痕帘碧，廿载江湖游倦。谢巷斜阳，冒园衰草，曾原个人幽怨。想月底翻新谱，琼箫几回按。翠莎软。又匆匆、踏残吴苑。秋色里，双证鹭盟缱绻。韵贴楚波凉，更听伊、青瑟凄婉。酒花蔫，况今宵、容易肠断。怕★楼镫ㄠ，添了一声河满。”娄东杨师白洞仙歌云：“是真才子，只一枝斑管。翻尽词场古今案。任藏头记谱，鬲指寻腔，空中语，写出绿箫清怨。分明姝丽在，粉本迦陵，二百年来此重见。纸阁倚双声，溪近罗敷，照梦里笔花红炫。恰羡得、吹笙傍秦台，愿身化银簧，待伊呵爰。”汪稚泉声声慢云：“青衫落拓，彩笔飘零，廿年名艳词场。溪号罗敷，水天惯性鸳鸯。烟鬟画屏双笑，按参差、低度霓裳。思影事，只迦陵风格，一样清狂。为问天涯倦侣，甚声偷字减，偏老柔乡。酒醒乌篷，萧萧几树垂杨。尊前坠欢重觅，换江湖、无数苍凉。吟未歇，恐新愁又萦寸肠。”此图题者甚众，当以此三词，为深得鄙人情事。
　　○纸阁双声图题词
　　余忧患余生，中年得妇灵石山人，小住罗敷溪上，拔钗问字，临镜拈毫，虽数米量盐，吟事不废。会秋赋，山人以诗赠别云：“瘦绿垂杨柳，丝丝又送行。人间重科第，夫婿最才名。”又尝得句云：“帘阴白浸三分月，墙角红疏一穗花。”诸君题词，以此艳称之。尝绘纸阁双声图，上海王菽畦观察题云：“残月屯田，野云石帚，好随诗卷长留。赌到旗亭，古今几个名流。红牙者番拍出，更堪怜、闲怨闲愁。评子细、待看花沽酒，一醉兰舟。漫说琼楼风月，甚青天碧海，渺渺悠悠。溪住罗敷，烟波试语眠鸥。一灯最怜双，写乌丝、细画银钩。销艳福，便玉台佳咏，同谱千秋。”盖和余声声慢韵也。云间丁步洲亦题声声慢一首，同韵而不知。词云：“轻描眉翠，淡擘笺红，镜钿小阁春留。寒梅才吐，冷香飞上帘钩。妆台一枝箫按，度双声、共破闲愁。搔首问，怅浮云天末，心事悠悠。且向人间小隐，恁银屏深底，玉唱珠酬。梦稳鸳鸯，直教妒杀沙鸥。碧天淡云无际，笑银河、转隔牵牛。算艳福，只刘纲夫妇，同此前修。”此图姚石甫方伯、汤雨生都督、姚春木徵君，皆有题咏，惜为人窃去。尚有谢默卿观察一词，自缀旁谱，为友人携去，俟补录。
　　○陆树斋词
　　秀水孙次公［氵融］来游沪上，与余定交，以同人词选见赠，阅之半余旧雨。琴隐老人词已录外，陆树斋大令籍本吾邑，与余总角同笔砚者数年，同为邑侯毛循斋先生门下士。树斋工书，专举业，不知其能词也。今读其东虬草堂词一卷，为王雪轩方伯序刻，中有茗战、瓜战、棋战、拇战、杨妃袜，宓妃枕、湘妃泪、潘妃步诸词，为人传诵。以与余论词之旨不合，故不录。最爱其齐天乐咏帘云：“枣花琐碎风丝弱，盈盈隔来秋水。待燕休垂留香莫卷，忙煞连朝心事。瞢腾枕底。共响触琼钩，警残春是袜生波，一轮明月挂檐际。青溪溪畔水榭，认红阑九曲，斜护丁字。粉竹筛云，珠尘搅寸，悄纳湖边花气。浓春云矣。笑十里扬州，旧游曾记。恨绪丝丝，织残湘女泪。”又有祝英台近邱六女郎云：“剧怜野鸭文鸳，秋篷双影，浑不解琵琶情味。有人翦烛西冷，红笺谱恨，六桥上、小名偷记。”观此，知陆弟风情，正复不浅，一行作吏，身殉王事，惜哉。
　　○李小瀛词
　　上海李小瀛［曾裕］司马，为瀛门比部哲嗣，少时随侍京邸读书，卫神清，邺侯骨秀，京师诸名优，争欲捧觞度曲，博李公子欢。此余故人子袁井夫孝廉为余言者。所著有枝安山房词草，点绛唇云：“两岸垂杨，门前流水明于镜。宵来人静。露立秋衫冷。水上红楼，楼上红灯暝。西风定。碧纱窗映。约略钗鬟影。”醉太平云：“瑶琴懒横。银灯懒明。芭蕉故作秋声。一声声怕冷。巫山梦醒。眉山泪盈。新凉已怯桃笙。待秋深怎生。”清平乐云：“昼长人静。绣倦寻芳枕。睡起罗衫斜未整。行情主臂簟纹红印。无聊独倚妆台。侍儿刚报花开。开到阶前夜合，檀郎今夕归来。”三词皆清圆流丽，风流自喜。近脚靴手板，听鼓应官，铁马金戈，戴星捧檄，转蓬身世，弥作劳歌，击筑宫商，倍成逸响。有洞仙歌吴门即事四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