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玉山房词话

　　筠所填小词，亦有可采处。忆江南四阕，咏水仙云：“盆中好，仙子水边多。绰约春情疑解，翩跹弱质舞凌波。有袜定轻罗。”红白桃花云：“墙头好，一角小桃鲜。留意不禁窥素面，销魂毕竟属红颜。无语各争妍。”咏梅云：“园中好，春意早梅知。满院清香浑入梦，半窗疏影欲吟诗。泄漏怕杨枝。”咏柳云：“是边好，忽睹柳枝新。一缕眼波眠不稳，半分眉黛画难真。愁煞倚楼人。”
　　○茂林词多商音
　　茂林侄本不工词，偶填一小令，为同社徐春雨所见，笑曰：“我诗不如君，君词则不如我也。”茂林遂究心图谱，数月後，竟得其中三昧，春雨为之折服。然所作多商音，亦非少年所宜也。题山楼听雨图贺新凉云；“山外云堆矣。正高楼、停灯小坐，雨丝飘坠。清响不离蕉叶上，做出凄凉滋味。又蓦被西风吹起。一缕幽情谁得似，怎声声、只在愁心里。人静也，浑难寐。
　　吾生踪迹天涯寄。忆当日、青篷听处，冷衾如水。恼煞天工偏作恶，何苦令人憔悴。便仙佛也须愁死。展卷重来相问讯，问先生、搔首缘何事。同调者，那堪此。”西湖怀古前调云：“乌帽当窗憩。驾扁舟、西泠桥畔，晚风吹矣。水色山光齐倒影，载入瓜皮艇子。一棹也、烟波无限。人面重来何处觅，问桃花底事红如此。花不语，笑而已。
　　昔年南宋风流地。叹今日、斜阳惨淡，旧宫离黍。金碧楼台销灭尽，剩有残碑古寺。追往事、凄凉欲死。浊酒一杯浇块磊，到胸中、化作青衫泪。兴亡恨，怕提起。”咏白莲花湘月云：“轻销露洗，正晓风吹坠，清池多少。瘦亭亭凉似雪，万丈相思暗袅。盖影摇青，波痕晕绿，衬出铢衣俏。冷香微逗，水云何处寻到。
　　遥忆西子湖边，含苞欲吐，几曲烟波绕。小立银塘凉雨歇，一片秋情缥缈。素月流空，晶帘半隔，梦醒菱歌杳。明珠弄罢，玉人初理归棹。”
　　○茂林九日登高词
　　词以蕴蓄缠绵、波折俏丽为工，故以南宋为词宗。然如东坡之大江东去，忠武之怒发冲冠，令人增长意气，似乎两宗不可偏废。是在各人笔致相近，不必勉强定学石帚、耆卿也。今人谈词家，动以苏、辛为不足学，抑知檀板红牙不可无铜琵铁拨，各得其宜，始为持平之论。尝见茂林侄有九日登高百字令一阕，颇有豪迈之气。偶录此词，纵言及此。其词云：“醉拖屐去，向乱峰顶上，斜阳频踏。候雁衔芦鸣极浦，砧杵万家声答。叶落潭空，苔横石瘦，凉翠侵乱发。影随孤鹤，青山笑我清绝。
　　我欲拍手高歌，持鳌酌酒，举首邀明月。袖底烟云飞舞起，一缕罡风吹裂。峭壁新磨，秃毫狂扫，吟兴因秋发。划然长啸，馀音惊破天碧。”
　　○生补道人词
　　生补道人，未详姓氏，尝见其次徐懒云秋影楼即事苏幕遮原韵一阕，声情哀艳，不愧名家。懒云为吾乡词伯，次其韵者，想亦前辈老友，暇当细访。其词云：“约斜晖，来浅渚。燕语商量，贴近垂杨户。无尾无头无次序。没这心肠，著个相思处。便相思，从说与。影已如秋，秋莫将伊妒。小字呼来酸带苦。说不完全，只一声儿楚。”“画楼头，风复雨。雨尚能来，来便心头聚。拚得人来同雨住。分付飞鸿，莫道无寻处。
　　作飞鸿，传絮语。这段秋心，原不曾耽误。怪你今朝才觉忄吴。粉研讨会虚空，浑沌开盘古。”
　　○李湘芷词
　　李湘芷，［动，原名元恺。］诗笔轻清，作词更旖旎慰贴。以微秩需次山右，与余别二十年矣。偶录其词，殊深月落屋梁之感。咏阑干金缕曲云：“宛转春山角。问谁家、东风庭院，粉纤红弱。花韵依依晴未午，露出眉痕曲曲。爱┇字玲珑围玉。小立燕雏闲弄影，蹴疏红软踏金铃索。香雾障，断云触。
　　浪花子弯环拓。数相思，回文织就，泪珠零落。隐约二分明月瘦，树影参差帘箔。又添上，一层愁绿。回首碧城仙路隔，怕春魂无力寻来错。钅咸锦字，附飞鹤。”月夜感怀壶中天云：“梧桐一叶，趁西风吹落，便成秋意。石砌萧疏花泣露，寒月云梢欲坠。玉杵催凉，金蝉咽冷，并作愁滋味。豆棚坐久，薄衫吹满清气。南望万叠乡关，故人何处。盼断平安字。竹影横窗云一片，画出潇湘诗思。响石弦琴，当风笛，触绪心如醉。定知今夕，吴郎同此情致。”
　　○张石耘词
　　张石耘［国琛］菩萨蛮云：“虾须帘外飞凉雨。娇弦续续调筝语。莫道漏声残。偎灯整翠鬟。
　　别来知聚少。怕种当归草。今夜制郎衣。郎归说与知。”踏莎行云：“野草粘天，垂杨蘸水，红墙何处卢家是。小楼一角路迢迢，隔帘海燕时飞起。
　　别梦连环，峭寒衤仆被，日高未醒华胥睡。晓寒自续梦中诗，吹箫更访乘鸾子。”咏柳绮罗香云：“搓就鹅黄，描匀眉翠，漏出春光尚浅。暗渡溪桥，向我眼波偷展。更日暮、流水迢迢，渐添却、浪痕舒卷。想金城，一样凄迷，桓温老矣泪空泫。
　　孤村谁问荡子，怕看长亭，几树桥回堤远。残月晓风，一片离愁难剪。休误认汉殿眠时，怎耐伊、夜乌啼晚。只盼他、九烈神来，为余弹汁染。”咏落花南浦云：“一夜雨帘纤，小楼听遍，怪煞纸窗难晓。何处子规啼，天涯路、付与残红多少。春归缓缓，恁无情、楝花风老。帘角游丝寒不风，似一楼、柔情袅。
　　江南风景繁华，但年年倦客，因循过了。寂寞掩重门，茶烟歇，空忆觥船曾棹。青春自好。绿阴无奈催人早。才省寻春春已去，怎忍闲阶还扫。”咏新月湘月云：“问天不语，悟娥底事，韶颜长好。岁去年来，数不尽、几度蛾眉曾扫。似魄难圆，如弓斜挂，莫说清晖小。佳人惊起，背灯自整钗爪。
　　妆罢自拜帘前，低声暗祝，只愿郎归早。待得团栾，想似此离别，人间多少。傍户纤纤，窥窗皎皎，说与瑶台晓。关山路回，征衣泪点休照。”
　　○金雨香芍药
　　金雨香题芍药送友青玉案云：“生憎说道君将去。正绿满，垂杨树。三两莺声啼不住。潮回南浦。东风日暮。酒醒知何处。
　　离肠苦借将离诉。赢得花间断肠句。明日春过芳草渡。新愁满纸，旧欢如絮。遮莫从头数。”
　　○袁兰村捧月楼词
　　袁兰村［通］善填词，随园一脉，风流尚未堕也。有捧月楼稿行世，录其临江仙两阕云：“记得画桥西畔路，金铃低吠云根。断钟敲月到柴门。柳枝扶瘦影，花雾醉春魂。
　　飘瞥流光同逝水，红窗梦去无痕。锦衾抱得倩谁温。离离星影下，无奈此黄昏。”“记得兰期初七夜，秋窗曾约春人。痴云围住阁三层。下梯娇划袜，避影巧遮灯。
　　软絮一团飞入抱，轻盈碧玉腰身。诉来别恨太零星。薄罗衫一角，曾为拭红冰。”
　　○杨蓉裳词
　　杨蓉裳［芳灿］和袁兰村前调云：“记得郁金堂畔路，文窗乍启葳蕤。日痕红上小桃枝。雏鬟真解意，传语玉人知。
　　鹦鹉呼茶声悄悄，娇羞著意矜持。犀梳粉拂弄妆迟。绿倾蝉鬓影，含笑出帘时。”“记得逢联榻坐，茶烟帘外轻。闲将琐事细评量。木瓜宜清粉，石叶好和香。
　　最爱晚妆留拜月，紫桐花底回郎。五铢衣薄露华凉。笑拈双茉莉，簪上小钗梁。”“记得小屏山六曲，昏灯双影{立令}{立屏}。星阑携手绕阶行。最怜花隐约，却怪月分明。
　　渐觉薄寒风料峭，箫箫落叶空庭。共斟遣秋情。无言看瘦菊，信手擘香橙。”
　　○邵兰风词
　　邵兰风［广铨］秦淮忆旧金缕曲云：“蓦地繁华换。剩凄凉、遥天寒月，依然相伴。年少不知欢乐事，孤负莺怜蝶眷。回首处、模糊一半。便向秋衾寻昔梦，怕江南梦也如天远。愁与恨，尊前满。
　　坐来数遍更长短。有情丝、缠锦万缕，无端撩乱。十里珠帘两岸柳，多少旧游池馆。问剩雨零风谁管。若种五番红豆子，几曾知、肠为今宵断。砌蛩语，添凄惋。”
　　○茂林词卷
　　余飘泊秦中，曰归不得，每念阿咸近况，未识如何。前接吟秋侄［正字茂林］来信，知其席帽未离，青衫憔悴，为之凄然。而其词学则大有进境。所寄各词，亟录於卷。南歌子云：“画阁文窗暗，回廊曲槛斜。房栊深处静啼鸦。怕有东风，吹梦落桃花。
　　践约期仍阻，寻芳路易差。无聊独自泛仙槎。只隔一重银汉几重霞。”“香结同心篆，禽赓比翼声。檀痕亲掐谱琼笙。招取半钩凉月上帘旌。茧纸新裁诺，鸥波旧订盟。楼罗历日证分明。记否三更风露拜双星。”和关海云台城路云：“玉梅花下哦诗客，深宵几回搔首。扑笔商愁，裁笺絮恨，忍听空阶残漏。寒灯剪後，认密字珠排，泪痕如旧。不解今年，沈郎腰比去年瘦。
　　归帆江上已远，凭阑凝睇望，寒浸罗袖。迹忆抟沙，交怜坠雨，容易春韶孤负。鱼书寄又。怕画舫开缄，绿波同皱。惜梦偎烟，冶游能记否。”题徐桐生诗集贺新凉云：“万斛愁难写。问茫茫、大千世界，谁知我者。忽地相逢同调子，背客剪灯雨话。浑不管、俗人惊骂。一卷新诗才脱稿，碎秋心、字字珠光射。思一缕，穿云罅。徐陵才调君其亚。乞生花、如椽妙笔，支持风雅。堂北春晖双鬓白，底事频年作嫁。思乡泪，浩然盈把。我拟红纱笼壁上，对瑶编、合付传钞也。纸顿贵、洛阳价。”月夜闻笛感怀台城路云：“珠帘淡月人初静，空阶滴残凉露。苦竹吹愁，幽篁答恨，迸作商声凄楚。哀音一缕。似江畔孤舟，怨添嫠妇。弹到琵琶，四条弦上乳莺语。
　　几回枨触旧事，记苏台款梦，孤引吟绪。秋冷如丝，风多欲断，梧叶打窗而舞。低徊似诉。怕兜起乡心，泪痕偷注。无赖鹃啼，猛然声咽住。”题关海云九秋词卷台城路云：“是谁唤取秋魂语，秋情荡摇无际。万叶敲凉，重帘扑翠，酸入才人心里。回肠断矣。认衰草斜阳，尽含愁思。莫怨文通，别离滋味定如此。
　　深宵几回点笔，背灯商略处，幽恨难寄。旧梦阑云，新痕过雨，暗擘蛮笺亲记。腰围瘦未。算此际销魂，黯然而已。读罢低头，泪华红泫纸。”
　　○茂林联句
　　吟秋联句小序云：雨窗无赖，同关海云清话，闻落梅声酸楚可怜，因忆孤山花事，大半阑珊，非复前日景光，为仿联句体，谱台城路两阕以吊之。花魂有知，当含情凝睇，姗姗其来也。词云：
　　“笛声吹醒罗浮梦，飘摇瘦魂无主。［吟］
　　病骨支烟，华年怨绮，禁得连番风雨。［海］
　　留卿暂住。［吟］
　　抱曲阑干，伴侬题句。［海］
　　画取芳容，忍寒花下剪灯去。［吟］
　　匆匆环已远。翠禽应笑客，犹自延伫。［海］
　　野迳亭荒，春山鹤杳，谁共吟仙盟侣。［吟］
　　香痕恋土。［海］
　　奈芳草无言，乱愁难诉。［吟］
　　有痴云，黯然寻旧路。［海］”
　　“最凄凉是前身月，今宵照来依旧。［海］
　　影减寒丛，脂消薄晕，不管凭阑人瘦。［吟］
　　春魂在否。［海］
　　便踏碎苍苔，总怜孤负。［吟］
　　改编煞疲驴，探芳偏落马蹄後。［海］
　　空山流水自去。帕罗千点泪，都化红豆。［吟］
　　叠雪成茵，团香作枕，仙梦凭谁消受。［海］
　　伤心下九。［吟］
　　怅立尽东风，翠衫冰透。［海］
　　一样含愁，玉阶亲奠酒。［吟］”
　　将别海云，复联句叠前韵二阕云：
　　“垂杨何苦年年绿，飞花倩谁为主。［海］
　　爪印留鸿，乡音絮燕，一例飘零如雨。［吟］
　　浮云又住。［海］
　　喜旧约重寻，伴灯觅句。［吟］
　　薄亻幸东风，病中还要送君去。［海］
　　孤山放万树。小楼帘半卷，曾共凝伫。［吟］
　　水暖蒸愁，山圆抱梦，亲款嬉春芳侣。［海］
　　销魂软土。［吟］
　　料今後闲情，更无人诉。［海］
　　记取萍因，断桥桥畔路。［吟］”
　　“再来纵践鸥波约，春痕那能如旧。［吟］
　　坠雨离云，孤琴怨鹤，容易都成清瘦。［海］
　　游迹误否。［吟］
　　笑如此韶华，凭般轻负。［海］
　　草草舟，客愁凄绝暮春後。［吟］
　　衙斋未忘结习，夜棋敲冷月，灯ㄠ残豆。［海］
　　蟹舍邀凉，鸳湖饮渌，只恐离情难受。［吟］
　　怜他二九。［海
　　原注：指九华、九如。］
　　料也解相思，眼波红透。［吟］
　　甚日重逢，画船同载酒。［海］”
　　○沈廷词
　　秋吟侄甚称沈君［廷］之才，寄示其南歌子云：“杨柳初三月，梨花昨夜风。夕阳收过画栏红。肠断断无人处，旧帘栊。
　　蕙径迷裙衩，苔阶歇履弓。杨花无语忒惺忪。刚被游丝阑住揽晴空。”好事近云：“草草补慵妆，仿佛耳边朱晕。留住春痕暝写，也个侬缘分。
　　剧怜浅梦醒蘅芜，往事难重问。借得花魂偷恸，总今生薄亻幸。”清平乐云：“画屏风底。顾曲频拈取。百首新诗曾为此。记得那人名字。
　　悔生南国怜伊。秋风叶叶枝枝。多事情天种出，为谁留下相思。”
　　○汪平甫词
　　汪平甫［钧］，金陵名士也，久客青门。余来关内时，平甫已南返，未得，一晤为憾。ㄍ筠中丞尝诵其清凉山晚眺满江红云：“如此长江，叹滚滚、几曾休歇。猛记我、孤舟千里，晚行时节。帆影半连云影暗，雁声刚过潮声接。竟归来、安坐看风波，真奇绝。
　　疏林外，飞枯叶。荒草里，埋残碣。问六朝楼阁，都归冫斯灭。天子惜多才子气，美人同受女人劫。算犹馀、何物到而今，山头月。”ㄍ翁并云：“此词为林少穆所深赏。”嗣余觅得心筠堂全集，见前词果在，因再录两首，以志向往。题美人一萼红云：“妒嫦娥、便窗裁桂魄，小住月轮中。蕊吐情根，芳回梦影，一枝红。雨初浓。衬仙姿、云娇霞艳，最难分，春色聚重重。更带新愁，懒调锦瑟，怯理残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