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鸥居词话

戏鸥居词话清毛大瀛辑
○许尚质酿川集
山阴许尚质又文酿川集云：甲子依人入洛，同舟有北去女子，时闻叹息。泊江口，填花心动一阕云：“埋怨西风，恁、催人一帆飞渡。侧坐小车，障面轻容，偷见泪痕如雨。生怜同是离乡也，谁似我、离乡尤苦。苦相对，无方言黯黯，暗伤柔橹。又向江干留住。看隔岸船头，锦华商女。倚柁藏钩，笑露春纤，别是一般乡语。此身拚作商人妇，也绝胜、远离乡土。想幽恨、分明倩予细诉。”又文令小伶歌之。中夜，忽隔舱大恸，询所以，云无奈“生怜同是离乡也，谁似我、离乡尤苦”两语耳。迨晓，各分道陆行，同行咸怆然累日。
○许宝善自怡轩词
许宝善穆堂自怡轩词云：忆数年前，有洞庭女子改丈夫装，寻其所欢。泊迹茸城，为逻者所侦，送至邑庭。邑宰试以庭前古柏诗，居然名作，因令老妪护之归里。辛丑岁，在归德府署，偶为吴松崖述之。松崖感慨欷，请纪其事，为填摸鱼儿一阕云：“黯西风、问天何事，把人沦落如许。惜春常愿花前笑，忍睹红零絮。秋欲暮。似雁影霜寒，嘹唳寻孤侣。松江别浦。趁一叶扁舟，白云红树。来访去时路。幽香吐。翠鬓珠鬟轻露。春光漏泄谁护。绣帷尚怯风吹去，泣向琴堂低诉。吟好句。看血染冰绡，字字皆酸楚。飘流最苦。待留与多情，深怜痛惜，凭吊泪如雨。”
○吴锡麒有正味斋琴言
钱塘吴锡麒人有正味斋琴言云：城东瓦子巷，本南宋时勾栏。吴君特玉楼春词有云：“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归来困顿滞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盖纪实也。今则委巷萧然，知者殆寡。戊子七月二十三日过之，书风凰台上忆吹箫一阕，以贻好事者。“斜日鸦边，西风叶外，萧萧古巷弯环。叹紫箫人去，信杳青鸾。几度烟花冶梦，吹不向、雾髻云鬟。空回首，调鹦槛远，款蝶帘寒。妆残。翠眉久敛，看十二楼头，微逗春山。念笑桃前事，铅水空弹。休唱潇潇暮雨，无人共、翦烛清谈。凄凉甚，新愁旧愁，压满栏干。”
○诸世器洞仙歌
柘枝伎於桥上累台数层，援绳而飞，试诸解数。吾友诸世器竹庄有洞仙歌一阕，颇为形容尽致。词云：“玉虹临水，见彩竿千尺。依样高高驾空碧。便鸾能织柳，燕会裁花，频上下、远恐损他双翮。鸦鬟年十七，掌内愁擎，穿去穿来怎无迹。绝顶忽翻身，翻若惊鸿，全不怕、倒垂梅额。正骇得、通坊尽皇，已溜不长绳，脸无红白。”
○查初白馀波词
余观查初白馀波词，有阆州慢一阕，得石帚遗意。其自序云：余来武林，当兵燹之馀，触目荒凉。迎刘宾客之旧游，凄怆凭吊，与姜白石追思小杜，寄慨略同。因和其自度扬州慢一阕以见意。用其韵而易其名，亦犹春霁之不改调云尔。词云：“屈子祠荒，隐侯台废，沅江苦雾难晴。听鹧鸪叫处，又春水初生。问仙路、红霞远近，匆匆花事，愁满刀兵。但烟扶残柳，马鞭肯入空城。风流司马，向诗篇都寄闲情。有曲度南音，采菱归晚，白马湖平。并入竹枝歌里，游人去、流尽滩声。念刘郎前度，也如杜牧三生。”［两押生字，恐有一误。］
○陈其年悼陈羽嬉词
黄天涛有爱姬陈羽嬉，亡後，天涛哀悼不已。南阳邓孝威有绝句云：“休启疏帘还远望，朝云坟在落花中。”天涛有一扇，扇上并图此景。陈迦陵为赋朝云坟在落花中，调寄念奴娇云：“南阳词客，惯多愁善感，最能吟写。近为黄郎题恨句，凄咽如闻夜话。说道江乡，每年寒食，细雨啼山鹧。落红万斛，朝云坟在其下。更被水墨轻描，丹青澹抹，倍把愁肠惹。短短墓门花似血，点人倪迂小画。蝴蝶成团，蘼芜满路，闹杀前村社。倚楼人在，为他泪マ银帕。”
○陈其年咏闺人踢子词
踢子之戏，古今来托之吟咏者绝少。迦陵词，有戏咏闺人踢子者，读之绝佳。调寄沁园春云：“娇困腾腾，深院清清，百无一为。向花冠尾声畔，剪他翠羽，养娘箧底，检出朱提。裹用绡轻，制同球转，簸尽墙阴一线儿。盈盈态，讶妙逾蹴リ，巧甚弹棋。鞋帮只一些些。况腻滑纤松不自持。为频夸犭捷，立依金并，惯矜波俏，碍怕花枝。忽忆春郊，回头昨日，技上阑干剔鬓丝。垂杨外，有儿郎此伎，真惹人思。”
○陈其年吊海烈妇词
海烈妇，徐州人，流落毗陵。艳色为漕卒所窥，迫之，不屈而死，立祠毗陵。陆云士为作传。迦陵填大一阕，用片玉词韵吊之云：“怅庙竿红垣衣碧，门外银涛雪屋。君妃蓬岛晏，御天风来往，钗铃戛触。寂寂小姑，圣女，苦鸟啼归修竹。古苔坏墙满，任脱缰石马，画郎眠熟。叹螺髻煤残，蝶裙灰尽，夜长人独。灵旗归太速。神弦歇、醉觋扶华毂。可惜是、乱水彩城，旧家小沛，望乡徒切登临目。入不言兮，出学唱个，秋坟鬼曲。怨青冢留江国。班班恨血，土花坟起红菽。水腥打灭翠竹。”
○宋荔裳梦江南词
宋荔裳观察梦江南词，有“游人争似蜜蜂多”之句。渔洋山人曰：以游人比蜜蜂，新妙欲绝。宋理堂比部踏莎行云：“绿阴深处黄鹂打。”意亦不专指黄鹂，庶几似之。
○宋理堂题燕子楼词
燕子楼，相传在徐州署後。唐仆射张建封没，其侍姬关盼盼居此，守志十馀年。一日，见白传诗，怏怏泣下。但吟：“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雪毫。”遂绝粒而逝。宋理堂过彭城，感题离亭燕一阕於旅壁云：“一片云笼烟雾，不识旧楼何处。想昔日、笙歌鼎沸，忽漫凄凉中路。燕子月黄昏，怕说合欢情绪。多事香山词赋。惹起闲愁无数。之死殉公明素志，洁白肯教尘。怀古问遗踪，立马斜阳衰树。”邵厚庵太守见之，笑曰：“千载绮语之过，得此忏悔，真当撒手兜率天矣。”
○陈朗六铢词
集句词至竹蕃锦集，工巧极矣。平湖陈太晖朗，蓍六铢词，集古诗为之，较竹集唐，尤为因难见巧。陆梅谷ピ题尾声犯云：“哀怨六朝馀，残雨断云，谁解收拾。有客多情，珊瑚网盈铁。氤氲鼎、众香不辨，红白花、一枝相接。九秋风露，片段柴窑，拆研讨会皆奇绝。纵教如意舞，误损佳人琼颊。妙补增妍，了无痕如獭。娲皇石、精灵炼就，天女衣、裁缝迹灭。清琴百衲，冰弦弹出愁千叠。”
○薛筠菩萨蛮
歌者薛筠，高涧南青衣也。涧南令阳邑，筠随梨园部演剧。涧南爱其色艺畜之。後筠从涧南入都，反于晋，卒于保定旅舍。涧南搜其箧中，得诗词若干首。余见其菩萨蛮一关云：“夕阳拥尽残鸦落。西风又紧连城角。并水咽黄昏。有人添泪痕。短长亭畔路。明日停鞭处。谁按小秦王。尊前促鬓霜。”颇有花间遗意。得之若人，尤所难也。
○魏坤赋琴鱼词
泾县东北二十里，有琴溪。溪偶有石高一丈，日琴高台，有庙存焉。溪侧别有一种小鱼，相传琴高投药渣所化，号琴高鱼。岁三月，数十万一日来集，前辈多形之赋咏。王渔洋尝约姜宸西溟、吴{鹿吝}仁趾、魏坤禹平，赋琴鱼诗。魏题蓦山溪词最佳。词云：桃花潭近，千尺揉蓝早。一曲是琴溪，过清明，腥风吹到。仙人去后，水族也留名，鳞影细，浪痕圆，翠网都收了。骑鲸无分，客里衔杯好。玉碗忽擎来，最堪怜、小于白小。脆能下酒，不用脍银丝，除非并，箭头鱼、风味轮多少。”
○黄永减字木兰花
周珊珊，字小珊，戴溪黄夫人侍儿也。禀性婉媚，夫人极怜爱之。年十五，将为之字。有夫人族子黄永雪孙者下第归。夫人以六初度，从而捧觞。得见珊珊姿态闲逸，娟娟楚楚，如不胜衣，殆神仙中人也。云孙心荡，使媒者通殷勤。夫人命家妪私询之，珊珊首肯。云孙配湘夫人出私赀聘之。时云孙将应春官试，欲诹吉娶之偕往，以父命不果治装。将去，闻珊珊忽遘疾，意味怏怏，不欲行。云孙赋减字木兰花一阕志别曰：“东君有意。知许梅花花也未。小漏春光。怎禁西风一夜霜。凄然相对。花底温存欲泪。残月如弓。几剪灯花又晓钟。”云孙既去，珊珊病益剧。迨云孙被放归，而珊珊已死三日矣。云孙哀悼不已，亲为立传。
○费生南乡子
绍兴有寡妇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媪问何来，女曰：“怜尔独居，故来相伴。”女竟升床代绩，日同操作。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居半载无知者。后媪渐泄于亲里中女伴，求见者香烟相属。有费生者，邑之名士，以重金媪，媪为之请。女不得已，约以明日。生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忽见布幕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见，似无帘幕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沈沈，闻声不见矣。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握。生又拜。帘中语曰：“君归休，妾体惰矣。”媪起延生别室，生题南乡子一阕干壁云：“隐约画帘前。三雨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著重台更可怜。花衫凤头弯。入幄应知软似棉。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馀香死亦甜。”题毕而去。女览题不快，谓媪曰：“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乃被淫词污亵，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历劫难出矣。”遂去。
○王受铭赠歌童词
都下有歌童工色艺，而特妙于口辅。梁山舟名之曰笑涡儿。秀水王又曾受铭填沁园春赠之云：“秋剪横波，蹙起微潮，轻圆有痕。想登台拥袂，乍回舞雪，搴帷举扇，细袅歌云。欲语欺鬟，佯羞弄带，逗露灵犀一点春。天然韵，便啼眉龋齿，欠此风神芳名锡自情人。更销尽春风别张魂。任陈王赋好，轻怜翠靥，施家村远，莫泥嫣膑。似水年华，拈花态度，欢喜偏成懊恼因。无聊甚，试图成软障，唤下真真。”
○李养恬解语花
受铭丁辛老屋集云：李养恬有女僮名双雁，年甫十二，歌舞并妙。乙亥五月，过访淮上，索观不得，盖方侍其如夫人暂诣梅里旧居也。养恬老怀寂寥，酒边话及，辄形于诗，故拈解语花一阕以解之云：“朱阑┇字，暮雨巫峰，凭数年华小。髻丫梳了。纤明甚、是朵樱桃开早。人前强笑。怕背地、怨情都晓。何苦将，红豆轻抛，作［去］弄莺声恼。名取雁儿恁好。尽双飞双宿，谁耐孤悄。霎时鸿爪。秋风未、一点楚云先杳。书传不到。应料得、误人青鸟。如要他、行步相随，但唤伊春草。”［“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相将步步随。”刘禹锡寄赠小樊句。］
○曹贞吉赠柳敬亭词
曹禾曰：柳生敬亭以平话闻公卿。入都时，邀致接踵。一日过石林许曰：薄技必得诸君子赠言以不朽。家实庵首赠以二阕，合肥尚书见之扇头，沈吟叹赏，即援笔和韵珂雪之词，一时称盛。京邑学士顾庵叔自江南来，亦连和二章。敬亭名由此增重。实庵首调寄沁园春云：“席帽单衫，击缶呜呜，岂不快哉。况玉树声销，低迷禾黍，梁园客散，清浅蓬莱。荡子辞家，羁人远戍，耐可逢场作戏来。掀髯笑，谓浮云富贵，曲ろ都埋。纵横四座嘲诙。叹历落奇是辨才。想黄鹤楼边，旌旗半卷青油幕下，樽俎常陪。江水空流，师儿安在，六代兴亡无限哀。君休矣，且扶同今古，共此衔杯。”其次阕，调寄贺新凉云：“咄汝青衫叟。阅浮生繁华萧瑟，白衣苍狗。六代风流归抵掌，舌下涛飞山走。似易水歌声听久。试问於今真姓氏，但回头笑指芜城柳。休暂住，谭天口。当年处仲东来後。断江流、楼船铁锁，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友。天宝琵琶宫监在，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王阮亭曰：“赠柳生诗词，牛腰束矣，当以此两词为压卷。”
○曹贞吉赠李开伯词
曹贞吉实庵珂雪词云：日照李开伯作生圹成，自题云：“竹帛谁千古，烟霞我一邱。”余喜其能达生也，作沁园春以赠之云：“表圣之徒，富贵浮云，能齐死生。忆早年任侠，千夫辟易，中年策杖，五岳纵横。紫塞黄榆，短衣孤剑，郁郁胸蟠百万兵。今老矣，向荒山寄迹，汐社藏形。牛眠好卜佳城。便撒手悬崖自在行。彼麒麟，谁当不配，湮霞没灭，我本无营。大海潮青。岚峰月白，乐此安知後世名。君无语，持黄金凿落，饮若长鲸。”
○尤侗题万年冰词
尤悔庵侗艮斋杂说云：钱塘陆云士家，有万年冰一块。长安诸公，题咏甚众。予调菩萨蛮云：“几时海上凌波去，碧云宫里偷冰柱。携向玉台中。光争琥珀红。长安多热客。把玩清心骨。若问是何名。多年一老兵。”昔刘父在署，隔舍君武弁，玩一水晶器，不识何名。父遥语之曰：“此多年一老兵耳。”时谓善谑。王司马逼桓大将军饮云：“失一老兵，得一老兵。”老兵本此。
○尤侗酒泉子
艮斋杂说云：花间词多用双韵喑接，如飞卿酒泉子云：“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玉钗斜簪云鬟重。裙上缕金双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归、稀、飞一韵，水、起一韵，重、凤、梦一韵。错综巧妙，此类甚多。至宋人绝响矣。予亦有此调云：“月白风清。今夜谁家去住。过长亭。接短渡。傍孤城。知君马上听鸡鸣。妾已明朝早起，歇残灯。空庭里，拜三星。”并亭灯亦用韵，觉入义明书，尚未叶也。
○王竹所寄怀六娘词
嘉定有六娘者，名湘，字采于，名家女也，归某生。某生狂荡无检，家产奁资，挥霍净尽，给六娘至勾栏迫之。六娘涕泗交横，号恸欲绝，假母以计污焉，遂堕入娼家。後居槎水上，卖珠补屋，种竹浇花，幽窗曲几之下，熏炉茗碗间，静若书生。悦吾友王君竹所之才思，委身而不得，作小影以贻之。图中用“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两句补景。竹所署以绝代佳人四字，携入都门。一时知名之士，题咏殆偏。凡睹崔徽风貌者，皆以为远过萧娘一纸书也。竹所有别六娘词，调寄白香云：“歌罢云分雨散，酒醒月黑风多。销魂无奈别离何。不是不曾真个。宿粉未销衣袂，馀香犹在巾罗。橹声咿轧满烟波。一夜拥衾愁坐。”又山塘舟次，对雨缄怀六娘，调寄虞美人影云：“雁烟虫语秋娘渡。客梦欲归无路。数处断歌零舞。灯火山塘暮。新词谱就凭谁度。空忆旧家眉妩。分付夜潮流去，直到销魂浦。”又，小重阳石湖望月，有怀六娘，寄过龙门云：“落日水微澜。雁齿弯环。酒船去後月华闲。回首楞伽云外寺，塔火阑珊。吟罢独凭阑。归路漫漫。小莲音信渺乡关。安得相携乘一舸，游偏湖山。”竹所寄怀之词甚多，不及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