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执

(二)句中或韵上之一字限用去声者。例如柳梢青後遍第二韵,恋绣衾前遍 第二第三韵,後遍第一、第二韵,韵上一字皆去声。清真塞翁吟之“镜中”,庆 春宫前遍“见星”,後遍“未成”,亦同。又如秋蕊香前後遍第三句第五字,子 野惜琼花前遍处字,後遍叶字,小山思远人念字“寄字”旋字为字,清真塞垣春 韵字“怨字”袖字向字,望海潮前後遍第四五两句第三字,皆句中字之限用去声 者。万氏论一寸金调,所指去声二十字,则句中韵上皆有之。
(三)某字某句限用入声者。例如忆旧游、红林檎近末句第四字,霜叶飞清 真之“疯疯玉匣”,皆非用入声不可。八声甘州屯田“物华休”之物字,“识归 舟”之识字,忆旧游清真“烛花摇”“拂河桥”之烛字、拂字,齐天乐清真暮雨、 劝织、深阁、重拂(後遍准此)之雨字、织字、阁字、拂字,均应用入。但可以 上声代,此类甚多。
(四)句首或句中或句尾限用去上者。句首之例,如清真倒犯之霁景、驻马, 琐窗寒之暗柳、静锁、付与,隔浦莲近之骤雨。句中之例,如屯田八声甘州之暮 雨,清真应天长之笑我、载酒,花犯之胜赏、望久、梦想,解连环之寄我,玲珑 四犯之鬓点、念想。句尾之例,则不属於韵者,如宴清都、湘江静前後遍四字偶 句,句末二字,(上声或用入代)清真三部乐之瘦损,白石玲珑四犯之换马,琵 琶仙之细柳。属於韵者,在花犯、在花犯、眉妩、扫花游调中,不止一处。清真 隔浦莲近之翠葆、岸草,西河之对起、半垒,白石秋宵吟之顿老、又杳、未了。 而齐天乐、绮罗香、西子妆、宴清都、过秦楼等调,结秦楼等调,结拍末二字限 用去上者,尤指不胜屈。至於探芳信结拍六字句,去上平平去上,则与扫花游驻 马河桥避雨,皆一句之中首尾均用去上者。各名家词於上述诸例,大抵从同。
(五)二字相连用上声者,此例较少,惟屯田乐章集中,两上声连用者颇多, 或系叠字连语。
(六)平声三字以上连用者例如淮海梦扬州之“轻寒如秋”,梅溪寿楼春之 “今无裳”、“良宵长”、“消磨疏狂”、“裁春衫寻芳”,金盏子“湔裙溪”, 三妹眉“晴檐多风”。其三平、四平、五平皆为定格,惟此例不甚多。
(七)句中各字,四声固定者,以四字句为多。例如倦寻芳首句,绛都春、 永遇乐结拍,扫花游“暗黄万缕”,眉妩“翠尊共款”,为去平去上。琐窗寒 “桐花半亩”,尉迟杯“无情画舸”,齐天乐“西窗暗雨”,西子妆“垂杨谩舞”, 为平平去上。此两事,词中常有。梦扬州“燕子未归”去上去平,倦寻芳第三句 平去平去,戚氏“夜永对景”,鹦啼序“傍柳系马”,去上去上。鹦啼序“平瞻 太极”、“清风观阙”,平平去入。例虽不多,亦属固定。更有所谓四声句者, 渡江云“暖回雁翼”,扫花游“晓阴翳日”,皆上平去入。绕佛阁“楼观迥出”, 平去上入。方、杨和词及梦窗均依清真填之。而梦窗龙山会末句之“月向井梧”, 虽在句内,亦入去上平也。
以上皆一定不易之四声,守律者所应共遵。万氏以特重去声及去上,故其他 未遑详论耳。至全依四声,则除方千里和清真以外,梦窗填清真、白石自度之腔, 亦谨守之。故某人创调,其四声即应遵守某人。如清真之大、六丑、瑞龙吟、 霜叶飞及凡无前例者,白石之鬲梅溪令、莺声绕红楼、醉吟商小品、暗香、疏影、 徵招、角招之类,不下十馀,梦窗之西子妆、霜花腴等九调,及屯田词不见他集 之调,皆以全依四声为是。正於浣溪沙、鹧鸪天、临江仙、玉楼春、高阳台、洞 仙歌、满江红、贺新郎、沁园春一般习见之调,宋人作者甚多,无从发见其四声 一定之字,即不用守四声之说,平仄不误可矣。然可平可仄之字,仍应有所据 依。词律、词谱之注,历考各家,足资遵守。如有补充纠正,亦必据善本词集。 且其可平可仄,有一句之中,两字必同时变换者,如四字句七字句之一三两字, 颇多明证。
○切戒自恃天资
作者以四声有定为苦,固也。然慎思明辨,治学者应有之本能,否则任何学 业,皆不能有所得,况尚有简捷之法自得之乐乎。万氏曰:“照古词填之,亦非 甚难。但熟吟之,久则口吻之间有此调声响,其拗字必格格不相入。而意中亦不 想及此不入调之字。”况蕙风晚年语人:严守四声,往往获佳句佳意,为苦吟中 之乐事。不似熟调,轻心以掉,反不能精警。以愚所亲历,觉两氏之言,实不我 欺。凡工诗工文者,简练揣摩,困心衡虑,甘苦所得,当亦谓其先得我心也。抑 愚更有进者,讽籀之时,先观律谱所言。再参以善本之总集、别集并及校本,考 其异同,辨其得失。则一调之声律,具在我心目中,熟读百回,不啻己有,不独 入万氏之境,且获思悟之一。竹、樊榭,有开必先。︹村、樵风,遂成专诣。 至足法矣。及依律填词,尤有取於张炎词源制曲之论,句意、字面、音声,一观 再观,勿憧屡改,必无瑕乃已。白石所谓过旬涂稿乃定,不能自已者。弹丸脱手, 操纵自如,读者视为天然合拍,实皆从千锤百炼来。况氏之乐,即左右逢原之境。 成如容易却艰辛。︹村先生谓之人籁。且曰:勿以词为天籁,自恃天资,不尽人 力,可乎哉。特以艰深文浅陋,不足语於研炼,且当切戒耳。
○音理宜求密
万氏之辨去声及去上也,因音有高低,而默会於抑扬抗坠。谓必如是,乃能 起调。所资以参酌者,为南北曲之讴唱。就所用去上,推之於词。然词所承之诗, 早有类此之研究。齐梁之际,竞谈声病,因有平头、上尾、大韵、小韵等八病之 名,所谓“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即在四声之分配。永 明体之诗,以善识声韵相标揭,举例如“天子圣哲”、“王道正直”,韵部声纽, 无一相同。南史所述,即诗之声响也。姜夔七音四声相应之说,似较周、沈约 尤精。然沈义父有言;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而旧谱失传一语,亦常见於南宋 人词叙中。如万氏之说两上两去。皆所当避。屯田娴於声律,当时必付讴唱,所 用两上、两去、两入。音节是否流美,後鲜继声,是否以不说耳之故,今无可考。 梅溪寿楼春,是否能歌,音节如何,亦无人论及。然於口齿间求谐叶,唇齿喉舌 阴阳呼等,皆不无关系。欲合於孟子所谓耳有同听,则与永明声病,息息相关。 四声既分,阴阳亦别。双声叠韵,尤当慎用。以愚讽籀所得,谐美清脆之句,率 布置停匀。一句之中,声纽韵部,实忌重沓。李清照声声慢连用十四叠字,吴梦 窗探芳新连用八叠韵字,亦与柳史同一疑问。闻者疑吾言乎,求音理於至密,固 有如是者。音学大师戴震,虽非词人,而谓音同字异,或相似者连用为不谐,实 可施之於词也。
○词句随人而异
乾嘉经师有恒言曰:始为之不易,後来者加详。由晚近之词学,上视清初, 声律如是,句法亦如是。万氏纠明代清初之误读,所用方法,审本文之理路语气, 校本调之前後短长,再取他家以资对证,此万古不易之说也。彼所成就,为五言 一领四与上二下三之别。七言上三下四与上四下三之别。次则九字句上三下六与 上五下四之别。再次则为短韵,已了如指掌。然有引其端,未竟其绪者。中二字 相连之四字句,八声甘州之“倚阑干处”,注中言及,而不视为重要。且戚氏之 “向明灯畔”,木兰花慢之“尽寻胜去”,未免忽略。木兰花慢并不采柳词。玉 田高阳台“能几番游”之非定格,亦未言及。六字的腰句法,固有在第三字注读 者,而夜飞鹊“斜月远、堕馀辉”,玲珑四犯“扬州柳、垂官路”,则未注出。 侧犯采方千里词,结拍八字读法,与周、姜不合。惟近代论著,由万氏成法而推 演,如黄莺儿“观露湿缕金衣”十一字,一字领两五字之例。拜星月慢“似觉琼 枝玉枝相倚”十四字,二字领两六字之例。引驾行“秦楼永昼”十字,二字承两 四字之例。日有增益,不得谓非词律启之也。至霜叶飞,“正倍添凄悄”,“奈 五更愁抱”,梦窗则用二三句法。瑞鹤仙、三姝媚等之九字句,或三、六,或五、 四,随人而异,殊难比而同之。作者各就所仿效者,求与原词相合可耳。
○填词须据名家
七字以下之句,由诗嬗变。八九字以上者,由加和声。然实有不能臆为句读 者。律谱於此明而未融,且未能言其所以然之故。彩云归“别来最苦”十二字, 二郎神结拍十三字,万氏不敢句读,并於注发之,是已。然清真还京乐,“奈何 客里光阴虚费”、“中有万点相思清泪”,皆八字,应一气读。“殷勤为说春来 羁旅况味”,说字来字断句,皆有未安。且“向长淮底”十九字,一气赶下。而 万氏采方千里词,强分句读。屯田征部乐“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 万氏於有字、下字分句。夏敬观曰:“须知”至“心事”十字,应连读不可分。 又如梅溪换巢鸾凤,“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今字可属上可属下,不能遽为划分。 屯田倾杯,“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周济曰:依调损字当属下,依词损字当属上, 亦未易臆为句读也。其十字以上之句在一韵之中,分句各异者。霜叶飞前结,清 真作“又透入清晖半晌特地留照”,梦窗作“彩扇咽凉蝉倦梦不知樊素”,玉田 一作“尚记得当年雅音低唱还好”,一作“又暗约明朝斗草谁能先到”,一作 “惯款语莫游好怀无限欢笑”能断为必五字、六字,或七字、四字乎。即以词律 发凡所举水龙吟,结折论,淮海为“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东坡为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清真为“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白石为“甚谢郎也恨飘零能道月明千里”,梦窗九首则上四例皆有。明杨慎论淮 海词,有字、照字、旧字各一拍,“强作解事,不明乐章”,固为竹所讥。即 词律谓首句一领四以下四字两句,亦岂免削足屦。八声甘州起拍十三字,按屯 田、石林、梦窗各作中,三字属上属下,或可上可下,同上述两例。愚以为词以 韵定拍,一韵之中,字数既可因和声伸缩,歌声为曼为促,又各字不同。讴曲者 只须节拍不误,而一拍以内,未必依文词之语气为句读。作词者只求节拍不误, 而行气遣词,自有挥洒自如之地,非必拘拘於句读。两宋知音者多明此理,故有 不可分之句,又有各各不同之句。今虽宫调失考,读词者亦应心知其意,决不可 刻舟求剑,骤以为某也某也不合。而依律填词,须有名作可据,即免亻面错。梦 窗作水龙吟,其良师矣。故愚於词之圈法,向不主标点句读,但注明韵叶,以示 节拍所在。乔大壮深韪吾言。盖综上述诸例所得,而实例不止此,且与和声住字 之说,一以贯之也。不宁惟是,多数从同之句,名家所作,有时偶殊。例如忆旧 游起拍,“记眉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一般从之。而“梦人犹未苦, 苦送春随人去天涯。”水龙吟前後遍四字三句为一韵者各二。而梦窗一首前遍作 “绀玉钩帘窗曰:“送处,横犀麈、天香分鼎”,一首後遍作“携手同归处,玉 奴换、绿窗春近”他家亦有如是者,词谱名以摊破。尉迟杯屯田“困极忄馀, 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滋味”,东山及梅苑无名氏均同,清真作“冶叶倡条俱相识, 仍惯见、珠歌翠舞”。瑞龙吟、贺新郎、念奴娇皆有相类之事。究其实际,同在 一韵之中,同出於知音之辈,又足证吾说矣。
○比兴说
张惠言论词曰:“缘情造端,兴於微言以相感动。”又曰:“恻隐盱愉,感 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盖体风骚,一扫纤艳靡曼之习,而词体始尊。 清季词风,上追天水,实启於此。周济继之,其言曰:“词非寄不入,专寄 不出,以无厚入有间,意感偶生,假类毕达。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 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羡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 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以风骚汉乐府之法说词,而实取於六义中之比兴。顾 比兴之义,毛传只标兴体,二郑始加分疏。孔氏正义申之,谓“美刺俱有比兴”, “比显而兴隐”。又释先郑事於物为兴之说,谓“取譬引类,发起己心”,陈 启源毛诗稽古编,复阐明之,谓“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二者皆喻,而体不 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 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则张、周二氏之言,又即毛诗学者之所谓兴也。 夫论词者,不曰“烟水迷离之致”,即曰“低徊要眇之情”。心之入也务深,语 之出也务浅。骤视之如在耳目之前,静思之遇於物象之外。每读一遍,或代设一 想,辄觉其妙义环生,变化莫测,探索无尽。庄或曰:“义可相附,义即不深。 喻可专指,喻即不广。”实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惟作者於此决非刻楮为叶,有 意为之。必蓄积於胸中者,包有无穷之感触,不能自抑,则无论因事物、因时令、 因山川,当时之怀抱,如矢在弦,不得不发。即作者亦不自知,脱稿以後,按诸 所感之事实,似觉有匣剑帷灯之妙。言为心声,如就题立意,或因意命题,不能 得此无形之流露。名以寄,虑犹涉迹象也。故造此境难,读者知之亦难。然苟 由张、周之论,参以治毛诗学者之说,於比兴之义,体会有得,则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