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执

○用入声韵
杨缵作词五要之四,为随律押韵,其言曰:“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 皆合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摺怪异,成为不祥之音。”戈氏本万氏 之说,钩稽古词,於词林正韵发凡中,设为三例。一可押平韵,又可押仄韵者, 其所谓仄韵者,其所谓仄限於入声,如霜天晓角、庆春宫、忆秦娥等十一调。又 谓白石改满江红为平韵,其所据之无心扑,亦系入韵。二押仄韵而必用入声者, 如丹凤吟、兰陵王、凤凰阁、好事近等二十六调。三用上去韵而有差别者,如秋 宵吟、清商怨、鱼游春水,宜单押上声。玉楼春、菊花新、翠楼吟,宜单押去声。 愚按:戈说近之。惟所举之例,望梅花、看花回,平泰结体各别。清商怨只晏殊 全用上声,清真已杂去韵。玉楼春全用去韵者,只顾二首,魏承班一首如是, 他作皆杂以上声。至翠楼吟之里字韵,杜文澜已言之矣。但因此而发见不可易之 定则,即凡同一体而平仄各异者,为或平或入,不可押上去。且有汉宫春、满庭 芳、万年欢、露华与此同例。而浪淘沙、沙塞子、惜黄花慢用上去者为例外。凡 入声词不可押上去,桂枝香、秋霁等同例。其南宋人有押上去者为例外。凡上去 韵不可押入声,如烛影摇红、法曲献仙音、花犯、过秦楼之类,遽数之不能终其 物,而如齐天乐、蓦山溪、玉漏迟、喜迁莺、永遇乐等之或押入声者为例外。盖 各调皆有创造之人,不但柳永、周邦彦、姜夔、吴文英所自度者,班班可考。且 如戈氏所举专用入韵者,皆昔人所谓僻调,必当依创作者之成法。即未能考定何 人,而依时代推定最先之作者,亦系易事。至上述之例外,则率在後,且不皆精 通声律之人,实不足为训也。
○上去通押
上述各事,似据成例而言。然按之音理,亦非无说。戈氏援琵琶录,商角同 用,宫逐羽音,谓与杨氏可相发明。然琵琶录四弦分四均之实,今既失其真传, 言之亦近於模糊影响。平声可以入声替,沈伯时乐府指迷已有此语。万、戈二氏 亦屡言之,入与上去不可通,则仍入按三声不足分配之故,亦易明了。上去通押, 虽元曲承宋词,遂成定法。而词所承之诗,则无此例。且词之纯用上、纯用去者, 其例极少。况押韵所在,即沈括所谓杀声,姜夔所谓住字,张炎所谓结声。篇中 各韵,虽上去通押,而宜上宜去,及字音之清浊阴阳(如词源所言平声之明深幽), 讴曲之时,应有分别。此点之研究,在今日实为难事。惟求诸音韵之学,或可得 其轮廓。南齐永明以前,无四声之说。隋陆法言切韵各部,兼收南北古今之音, 遂有一字而收入两声或两部者。其後迭次增修,以迄广韵、集韵,而兼收益广。 唐李涪作切韵刊误,已讥法言以上为去,以去为上。清江永就声纽及地域论之曰: “群、定、澄、并、奉、从、邪、床、禅、匣,共十母之上声,以官音呼之似去。” 戴震就韵部及时代论之曰:“今人语言,矢口而出作去声者,广韵多在上声。作 上声者,广韵多在去声。”段玉裁说同戴氏,可知因时因地读音之变迁,以上去 为尤甚。吴瞿安精研曲学,有阳上代去之说,虽根於南北曲之应用,实亦与词相 通。愚以为上去通押,当亦以应歌之故。唐宋各地方音,上去之混乱,有以致之。 季刚、栓斋,已成异物,就鄙见而演绎证明,不得不望诸世之知音者。
○夹协
一词之中,平仄韵互见,谓之夹协,计有二类:(一)为转韵。所转之韵, 不属本部,上去入亦无限制。特有转韵之後,前韵即不再协者,例如古调笑、蕃 女怨、西溪子,三换韵。清平乐後遍换平韵。女冠子第三韵换平韵。菩萨蛮、减 字木兰花、虞美人,四换韵。而河传换韵多少,各家不同,绵相连之句,各自为 协。有所转之韵插入前韵之间者,例如单调诉衷情,韦庄、顾两词,平韵中夹 两句仄韵。相见欢换头,夹两句仄韵。定风波前後遍,夹入仄韵三处,每处二韵。 有所转之韵与前韵间隔相协者,例如定西番、纱窗恨及毛文锡中兴乐。而酒泉子 之夹协,各家不同,类皆隔句各相为协。此种体格,令曲为多,且多唐五代之作。 慢曲中如小梅花八换韵,属第一者。韩元吉六州歌头五换仄韵,皆夹入平韵之间。 水调歌头东坡明月几时有一首,前後遍五六两句,另换仄韵自协,宋元人或仿之, 属第二者。此外则甚少概见。(二)为三声通协。其平仄之变,必为同部之字, 例如西江月前後遍之末一韵换仄。采桑子慢第二韵起换平。换巢鸾凤前遍末一韵 起换仄。渡江云换头第二韵仄协。戚氏第三段夹入二句仄协。四园竹前遍一仄协, 後遍两仄协。而哨遍三声夹协之处为尤多。虽通协之地位不同,而取诸同部,实 与转韵有别。此种体格,慢词多於令曲。宋元人作转韵之令曲,或有用同部者, 则偶尔为之,无必要也。若论其源流,则转韵通协,三百篇固皆有之。汉魏以降, 古体乐府有转韵,而诗无通协。南北曲用通协,而并无转韵。故三声通协,实开 元曲之风,转韵仍诗之遣遗耳。
○句中韵
词有句中韵,或名之曰短韵,在全句为不可分,而节拍实成一韵。例如温庭 筠荷叶杯,“波影满池塘”,影字与上句冷字叶。“肠断水风冷”,断字与上句 乱字叶。冯延巳南乡子之茫茫、斜阳,与下句肠字、行字叶。霜天晓角换头第二 字,定风波换侧後仄协之二字亦然。花间集中,其例多有。慢曲如满庭芳、琐窗 寒、忆旧游、绛都春、玉蝴蝶、暗香、无闷等调之换头第二字属於短韵者,不胜 枚举。木兰花慢则有三短韵,换头以外,如柳词之倾城、欢情皆是。且柳之三首 悉同。此等叶韵,最易忽略。南宋以後,往往失叶。霜天晓角、满庭芳、忆旧游、 木兰花慢等常填之调为尤甚。律谱列为又一体,而不知其非也。填词家於此最应 注意,既不可失叶,使少一韵,尤须与本句或相承之句黏合为一,毫无斧凿之痕。 历观唐宋名词,莫不如是。惟因此故,发生一疑似之问题,凡词中无韵之处,忽 填同韵之字,则迹近多一节拍,谓之犯韵,亦曰撞韵。守律之声家,悬为厉禁。 近日朱、况诸君尤斤斤焉。而宋词於此,实不甚严。即清真、白石、梦窗亦或不 免。彼精通声律,或自有说。吾人不知节拍,乃觉徨。例如清真拜星月慢之 “眷恋”,屯田戚氏之“孤馆”,有他家不叶者,尚可谓其未避撞韵。而如清真 绮寮怨之“歌声”,梅溪寿楼春之“未忘”,梦窗秋思之“路隔”,及草窗倚风 娇近之“浅素”,是韵非韵,与倚风娇近城、屏、婷三字可以断句,是否夹协三 平韵,同一不敢臆测。既避专辄,又恐失叶,遂成县案。凡属孤调,遇此即穷。 因审慎而照填一韵,愚与邵次公倡之,吴瞿安、乔大壮从而和之,然终未敢信为 定论也。
○孔广森分韵
孔广森著诗声分例,开丁以此毛诗正韵之先。其言曰:“今之诗主乎文,古 之诗主乎歌。歌有急徐之节,清浊之和,或长言之,咏叹之,累数句而无以韵为。 或繁音促节,至於句有韵,字有韵,而莫厌其多,奇者不可偶,偶者不可奇。亏 者不可缀,缀者不可亏。离者不可合,合者不可离。错之则变化而无方,约之则 同条而有常。”就三百篇之韵,立通例十,别例十三,杂例四,此不啻毛诗之律 矣。愚谓论词之用韵,亦当用此法。有曼声,有促拍,相因相成。声之所以成文, 歌之所以悦耳,韵之疏密,即节拍之长短。雅乐如是,燕乐乃魏文侯所谓听不知 倦者,在唐时为俗乐,更何待言。唐五代令曲,率一句一韵,或两句一韵。密者 句中有韵,且如单调诉衷情、河传之类。有韵之句,为二字、三字,并相连至数 句者,则节拍愈促,所谓累累乎如贯珠也。慢曲之作,乃长其声,疏其拍,即孔 氏所谓长言之、咏叹之者。试韵,如前举满庭芳之类。更促者,连用两短韵,如 琐窗寒“迟暮,嬉游处”之类。曲中加一促拍,则如木兰花慢“倾城”“欢情” 之类。毕曲之时,连用单句两韵,而上韵字数较少,则如扫花游“黯凝伫”之类。 孔氏曰:“急则承之以缓,缓则承之以急。密则间之以疏,疏则间之以密。不知 此,不可与言声学。”诚至当之论也。至所谓累数句而无以韵为者,则词较诗尤 多。孔氏举不入韵之例,如豳风首章,周颂噫篇,不过三句。词中四句一韵, 如风流子、沁园春、莺啼序之类,已属习见。而八六子後遍,五句一韵,共二十 九字。西平乐後遍,五句一韵者计二十八字,六句一韵计二十六字。有人疑西平 乐後遍十五句七十字,不应只有三韵。而不知此为曼声之极致。用韵既少,且不 加短韵,正与孔氏之论噫嘻篇相类也。郑文焯以梦窗前遍之苑、晚,换头之市、 水,夹叶两仄韵,因疑清真之尽、晚二字,以真、寒相叶,楚、野二字,以古音 相叶。然在梦窗则是,在清真仍为疑问。以真寒为一部,只汉魏有。然野入鱼部, 固系古音,而宋词皆罕用。清真集中,且无他证也。慢曲格调,成於屯田乐章集 中。如笛家弄之四句一韵,全篇凡五。曲玉管换头四句一韵,结拍五句一韵。虽 篇中间以短韵,然实句多而节拍少。林钟商凤归云,起调、换头皆六句一韵。仙 吕商凤归云,换头,六句一韵,亦西平乐之类。至夜半乐前两段用曼声,第三段 逐句用韵者相连至四句,则改用促拍,又与孔氏之论鸱者同矣。故词之节拍, 今虽无徵而依孔氏研毛诗之法,其疏密实可因韵以考见。至孔氏书中,如奇韵、 偶韵、叠韵、空韵、独韵、两韵、三韵、四韵、分叶、隔叶、首尾叶、不入韵、 句中韵各例,在词亦皆有之。惜曩之言词律者,未知此法也。
○四声不可紊
自明至清中叶,填词家每疏於律。平仄且舛,遑论四声。然四声之不可紊, 实宋人成法。姜夔大乐议曰:“七音之叶四声,各有自然之理。今以平入配重浊, 以上去配轻清,奏之多不皆叶。”虽非为燕乐而发,而音理无二,当然用於词。 沈义父乐府指迷曰:“句中去声字,最为紧要。将古知音人曲,一腔两三只参订, 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得用入声替,上声字最不可用去声替。 不可以上去尽是仄声便用得。”此对知四声不知七音者说法,较姜氏语尤显豁。 既明示四声之各有垠Ф,且告以替代之所宜矣。清人论四声,始於万树,持论 颇精。万氏之言曰:“上声舒徐和缓,其音低。去声激万清远,其腔高。相配用 之。方能抑扬有致。”故於相连二仄声字上去之分配,及中隔一平声时上去之分 配,词律论之綦详。又曰:“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上入可作平, 去则独异。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故对领句 之去声字,注中时时提出,拟诸曲之务头。宴清都注云:“四声之中,独去声为 一种沉着远重之音。所以入声可以代平,次则上声,而去声万万不可。”此借程 垓、何籀,以上代平之字示其义例也。暗香注云:“首句姜词第三字‘月’字, 观吴词‘谁’字,则知可用‘吴水’姜作‘竹外’,可知‘竹’字可平。‘送帆 叶’姜作‘正寂寂’,则知第一个‘寂’字可平。‘卧虹’姜作‘夜雪’,则知 平。‘雪’字可平。”此虽未明言入之代平,而已示其实例也。丹凤吟注云: “上去入亦须严订,如千里和清真,无一字相异,此其所以为佳,所以为难。” 则又示全依四声之例也。考词律旁注,虽止可平可仄,间有作平。或某声未明示 四声之限制,而各调注中,详为说明,实以应用某声之字示以规范矣。杜文澜校 勘记,就一枝春言之曰:“按宋词用韵,只重五音。往往以上声作去,去声作上。 用平声处,更可以上以入代平。独於应用去上二声相连之处,则定律甚严。如此 调,万氏注出乍数、唤起、尚浅、夜暖、试与、媚粉六处,尚有前段第七句之自 把,後结之醉语,亦去上声,共八处,皆定格也。凡仄声调三句接连,用韵则中 之四字必用去上。又後结五字一句,而尾二字皆仄者,亦必用去上。如用人韵, 则用去入,名词皆然。此卷後之扫花游用去上六处,卷十七之花犯用去上十二处, 为至多者。盖去声劲而纵,上声柔而和,交济方有节奏。”阐明万说,虽只上去 一端,实不下康成之笺毛传矣。至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曰:“红友极辨上去,是 已。上入亦有辨,入之作平者无论矣。其作上者可代平,作去者断不可代平。平 去是两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则又推至於上入之分。夫上去入既 各有区别,则非四声有定而何。惟周、杜二氏,一谓去作上,一谓去作上,一谓 入代去,尚有可疑。以实例既少,既音理亦待商也。至杜谓上去互用,本於五音, 则未明音理矣。
○四声因调而异
四声总是,因调而异。有参照各家,限於某句某字者。有自度之腔,他无可 据,不得不全依之者。有常填之调,只有平仄,无四声之可言者。兹分别论之。
限於某句四声有定之字,万、杜两家所论,多属於此,惟尚未完备。就实例 言之,可分七种:
(一)领句之字多用去声。如词旨所举任、乍、怕、问、爱、柰、料、更、 况、怅、快、叹、未、念是也。看,平去兼收。似算甚,上去兼收,论者去当作 去。嗟方将应,平声。若莫,入声。亦有时用以领句。且常用之字,词旨未举者 尚多,故如清真解语花“从舞休歌罢”、白石惜红衣“说西风消息”,用平用入, 应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