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绿头鸭词
　　
　　多丽一名绿头鸭，各家平韵词俱一百三十九字，独李漳词少二字。盖前段“频惨啼痕”句，脱“频”字，後段“帐冷衾寒”句，脱“冷”字。中如“枉劳”作“漫劳”，“塞雁”作“塞鸿”，“滞芳尊”作“清芳尊”，均误。惟“今宵为谁”句，“谁”字平声，微与各家不同。其词云：“好人人。去来欲见无因。记当时、窃香倚暖，岂期蝶散鹣分。到而今、枉劳梦想，嗟後会、频惨啼痕。绣阁银屏，知他何处，一重山尽一重云，暮天杳、梗踪萍迹，还是寄孤村。寂寥月，今宵为谁，虚照黄昏。细追思、深诚密意，黯然一晌销魂，仗游鱼、漫传尺素，望塞雁、空忆回文。帐冷衾寒，香消尘满，博山沈水更谁熏。断肠也、无聊情味，惟是滞芳尊。沈吟久、移灯向壁，掩上重门。”又元人失名之傅按察钱塘怀古前调云：“静中看。循环兴废无端。记昔日、淮山隐隐，宛若虎踞龙蟠。下襄樊、指挥湘汉，鞭云骑、围绕江干。势不成三，时当混一，过唐之数不为难。谁知道、仓后南渡，半壁几何间。陈桥驿、孤儿寡妇，久假当还。挂征帆、龙舟催发，紫宸初卷朝班。禁庭空、土花晕碧，辇路悄、呵喝声乾。去国三年，游仙一梦，依然天淡夕阳闲。纵馀得、西湖风景，花柳亦凋残。昨宵也、一轮明月，还照临安。”通首本属完善，词综未经细考，於调名既讹为鸭头绿，前段脱落“循环”句六字，“谁知”二句十二字，遂有一百二十一字。後段“去国”三句，又误在“纵馀”二句之下，致文理亦不贯，此错落之最甚者。
　　
　　○蒋因培词
　　
　　虞山蒋伯生大令［因培］，诗文敏赡，工绘事。顾★弛不羁，酒後好骂。或规之，辄曰：“我骂俗人耳，何预乃事。”入赀，官山左，大吏惜其才，咸优容之。屡踬屡起，卒至被黜谪戍。及赦回，即赋诗云：“入门先向妻孥笑，吾戴吾头今又归。”其诞如此。所著随手亡失，仅於严小秋集中，见其题餐花馆图金缕曲云：“好在词人屋。问陂塘、几时买断，青溪曲曲。门对南朝江令宅，随意数竿修竹。更位置、笛床棋局。怪底胸中无俗艳，算轮君、饱饮秦淮绿。天最惜，此清福。年来载酒江湖熟。记天涯、相逢几度，西窗翦烛。照影南池池上水，不似旧时面目。多荒了、故园松菊。残客飘零才子老，叹彘肩、半酒无人续。何处觅，一囊粟。”後数语犹足见不可一世之概。先是，遂宁张船山太守［问陶］负狂名，曲翰林出守莱州。或言外吏非京员比，宜稍敛抑，太守然之。初谒中丞，执礼甚恭。谈次，中丞誉其驿柳诗，不觉抚掌笑曰：“尔亦知吾驿柳诗耶。”中丞阴衔之，不已。未数月，引疾，无以归。浪迹吴门，旋卒。视伯生所遇，有幸有不幸矣。
　　
　　○明霞墓题词
　　
　　明霞失其姓，明湖州司理冯桢卿姬，殁葬吴兴之岘山。康熙时，德清蔡氏召仙乩，书云：“生长临清十七年。偶随车马到苕川。知心惟有坟前草，夜夜临风泣杜鹃。”末署十景塘明霞题。嘉庆初，苕中词人为之封土易碑，吴君兰洲并为写像。奚明经榆楼［疑］赋高阳台云：“长夜鹃啼，空山叶落，一坏埋没荒榛。二百馀年，凄凉残月黄昏。樵苏不禁犭生孤穴，最堪怜、泣损芳魂。费词人。香土重添，苔碣重新。城南自古伤心地，叹石蒲斋冷，风雅沈沦。好倩吴郎，凭将彩笔传神。生前东海难填恨，且休提、幽梦为云。酹斜曛。携得清泉，倒尽清尊。”［原注：石蒲，司理斋名。］一时和者甚众。周┇云侍御［学］亦倚前调云：“梦亦为云，魂犹堕泪，断肠桃叶江船。一树棠梨，殡宫寒食年年。年来剥尽残碑字，甚前尘、密爱深怜。最潸然。宰木颓阳，蔓草荒烟。凫灯不照重泉夜，但樵歌野径，渔笛晴川。环归来，伤心金粟堆边。荒尊为酹词人酒，护香泥、好傍鸳眠。对纹帘。尾展青鸾，泣忆红鹃。”［原注：吴园次太守曾瘗鸳鸯於墓侧，司理善绘竹，其风筱石刻，至今尚有藏者。］
　　
　　○杜诏词
　　
　　吾邑杜云川太史［诏］，先以监生膺荐，食七品俸。预辑历代诗馀，蒙恩赐进士。复与诸词臣纂修词谱，逮授庶吉士，即乞养归。生平恬退寡营，少时从顾梁汾、严藕渔两先生游，故其词如水碧金膏，纤尘不染。★阳对月祝英台近云：“夜何其，云忽破，山小月光大。贴玉团团，直欲向人堕。转思客里多年，几番圆了，惯照见、客悉无那。可知我。数来十日归程，★阳又将过。笑脱青衫，独自卷帘坐。无端千里乡心，一宵乡梦，共儿女、小窗灯火。”南乡子云：“絮语曲阑边。小炷金貌窄袖偏。手约篆丝风不定，凭肩。一袖香分两袖烟。几欲卸头眠。翠被重熏梦不圆。错认柔乡容易住，从前。才著思量便渺然。”沙塞子云：“销愁拟倩馀酲。奈梦里人孤易醒。况更值、薄寒时序，风疏棂。回廊曲处悄无声。正烛灭香消画屏。谁知我，卷帘楼上，看落春星。”太史选有唐诗叩弹集，专以中晚为宗，堪救粗豪之失。
　　
　　○拍板
　　
　　歌以木音为节，古用，後世易以板，往往见於词中。六一词云：“檀板未终人又去。”子野词云：“缓板香檀，唱彻伊家新制。”海野词云“丝管暗随檀板。”曰缓、曰随、曰未终，其节奏犹可想见。亦有用象牙者。吹剑绿所谓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子昂词云“轻敲象板，缓歌金缕”是也。然莫详其制。近人斫木三片，贯绳於端，以一手拍之。独台湾北里中联木六片，两手捧拍，云是前朝大乐所遣。初谓齐东野人语耳，後见王元之［禹］小畜集，有拍板谣云：“麻姑亲采扶桑木。镂脆排焦其数六。双成捧立王母前，曾按瑶池白云曲。”始恍然台阳所见，尚是古制。近世减六为三，益趋简便，无复有双手捧拍者矣。排焦二字，不知何解。
　　
　　○柳永二郎神
　　
　　柳耆卿七夕二郎神云：“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贺。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廓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首句有作“炎光初谢”者，乃沈天羽妄增，不足据。二郎神本有三字起一体，王梅溪咏海棠词正与此同，惟中间多押四韵，後结句读平仄稍异而已。其词云：“深深院。夜雨过，帘栊高卷。正满槛、海棠开欲半。仍朵朵、红深红浅。遥认三千宫女面。匀点点，胭脂未遍。更微带、春醪宿酒，袅娜香肌娇艳，日暖。芳心暗吐，含羞轻颤。笑繁杏夭桃争烂漫。爱容易、出墙临岸。子美当年游蜀苑。又岂是、无心眷恋。都只为、天生丽质，难把诗工裁翦。”寓意微婉，不当仅作咏物词读。
　　
　　○查┚透碧霄
　　
　　宋曹勋作透碧霄词一百十七字，较柳永、查┚所填一百十二字体，句读迥异。万氏未见曹集，致未收入又一体。柳、查二作，字句相同，而查作尤佳。其词云：“舣兰舟。十分端是载离愁。练波送远，屏山遮断，此去难留。相从争奈，心期久要，屡变霜秋。叹人生、宛似萍浮。又翻成轻别，都将深恨，付与东流。想斜阳影里，寒烟明处，双桨去悠悠。爱渚海、幽香动，采掇须倩纤柔。艳歌粲发，谁传馀韵，来说仙游。念故人、滞此遐州。但春风老後，秋月圆时，独倚江楼。”换头三语，真是绘水绘声之笔。词综录此词。“宛似”作“杳似”，“滞此”作“留此”，似不如“宛”字“滞”字。又“采掇”句本作“须采掇，倩纤柔”，六字折腰，与柳词“空恁辔垂鞭”，句法小异。词律谓文义亦有可疑，若作“采掇须倩纤柔”，则理顺语协，宜从之。
　　
　　○吴雯词
　　
　　唐益庵广文见余词补中，录吴莲洋词藕丝何用寻孔句，疑有误字。忆谢皋羽海上曲云：“水花生云起如葑，神龙下宿藕丝孔。”当是所本。至谢诗所用何异，余自惭荒陋，不复能省。周季贶司马谓用内典帝释事，余於释教素未究心，家亦无其书，帝释事如何，至今未解。词系雪中过曹正子次韵，调寄摸鱼儿云：“雪初飞、林塘竹树，桠杈秃尾银凤。纸窗活火茶烟绕，那管夜来寒重。书寒栋。喜更有、貂帏犀押珊瑚控。埙篪伯仲。况千里刚来，天涯一笑，且摘紫髯冻。玉龙吼，辇下双成娇董。藕丝何用寻孔。但凭银甲漫天舞，竟兴一般飞动。绵竹颂。恰羔雁、方将杞梓梗楠贡。金莲地涌。却结想龙华，游思鹏运，戛玉破尘梦。”莲洋名雯，字天章，蒲州人，康熙中举鸿博，未遇。诗学李供奉，渔洋门下，应推第一。
　　
　　●卷二
　　
　　○华长发词
　　
　　国初吾邑书家称孙、高、严、华，余少时见故家联匾，多四家书，乱後胥成灰炉矣。家有静安堂，字即孙书，今堂在，而匾已无有。孙名雄禾，字稚均，笔劲如铁，世推第一，以布衣终。高名世泰，字汇★，前明进士，曾官推学佥事，词均无传。严即藕渔中允，有秋水轩词。华名长发，字商原，邑诸生，著有沧江词。浣溪沙云：“照水新妆带梦催。懒拈针线下层台。小庭扶倦摘青梅。愁听娇莺穿树去，怕看栖燕入帘来。雏鬟空自报花开。”蝶恋花云：“春正好人何处。一缕柔情，远系天南树。妾梦不离江上雨。郎心已逐风中絮。极目天边鸿雁路。争似雕梁，燕子双栖暮。几度问天天不语。花时又把归期误。”清平乐云：“冶春过了。悔煞当初好。一霎相逢真草草。裙带松来多少。黛螺爱染眉长。罗衫熏透炉香。时把菱花私照，也还直得思量。”风致不减秋水。其即事诗，有“千樯影里宵鸣柝，万马声中画闭门。官路半淹三月雨，人家全寄五湖村”句。想见军行所至，井邑萧条景象。
　　
　　○严绳孙词
　　
　　康熙己未召试博学鸿词，吾乡严荪友中允［绳孙］病甚，成省耕一诗，不得进呈。圣祖久知其名，谓史馆不可无此人，引唐人祖咏“南山阴岭秀”二十字入选故事，特授检讨，预修明史，为四布衣之一。旋转中允，乞病归家，居藕荡桥，自称藕渔。夙擅三绝称，诗词尤鲜洁。中秋御街行云：“算来不似潇潇雨。有个安愁处。而今把酒问娥，是甚广寒心绪。只轮飞上，天街如水，不管人羁旅。霓裳罢按当时谱。一片清砧苦。西风白骑几人归，肠断绿窗儿女。数声残角，催他来雁，远问潇湘去。”菩萨蛮云：“君恩自古如流水。梨园又选良家子。都作六宫愁。传言放杜秋。不须矜艳冶。明日承恩者。淡扫便朝天。路人知可怜。”二词似有所讽，顾选家均遗之。又有答顾梁汾见怀七绝云：“晓日凤城开，才是仙郎下直回。绛蜡未消封韶罢，满身清露落宫槐。”颇有唐人风韵。四布衣者，富平李天生［因笃］，秀水朱竹［彝尊］，吴江潘次耕［耒］，俱由布衣入翰林。尚有长洲冯方寅［勖］，亦以布衣举同授栓讨，著述未见，世鲜有称及者。
　　
　　○朱彝尊词
　　
　　史梅溪燕归梁云：“独卧秋窗桂未香。怕雨点飘凉。玉人只在楚云旁。也著泪，过昏黄。西风今夜梧桐冷，断无梦，到鸳鸯。秋钲二十五声长。请各自，耐思量。”竹太史仿其意，而变其辞为桂殿秋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处寒。”较梅溪词尤含意无尽。太史於南北宋词兼收并采，蔚为一代词宗，顾仅以玉田自拟。自题词稿解令云：“十年磨剑，五陵结客，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会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集中言情诸作，羌无故实，可知即风怀诗，亦未必真有所指。乃朱石君相国犹以未删为恨。翁覃溪学士言：太史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想均未细绎前词耳。太史以布衣举鸿博入词垣。赐第内城，出主江南试，亨衢方骋。旋为忌者所中，投劾归。道出扬州，鹾商安氏奉万金为著书资，遂得优游终老。其解令第三句，原作“涕泪都飘尽”，乃沿汲古阁刊晏叔原词“团扇无绪”，於“绪”字上衍一“情”字之误。考花草粹编本四字，宋元各家词均无作五字句者。
　　
　　○宜兴廉词
　　
　　岁乙卯，道出邵武，铁岭宜泉司马［兴廉］觞余丞廨，出示所藏书画，辨证真赝甚确，余实懵然不解。见其册页中夹一小笺，题宿慈救寺调寄鹧鸪天云：“霞散高楼月在天。蛩声满院鸟初眠。石床曾为弹棋扫，蕉露还因点易研。灯似豆，夜如年。一帘香袅兽炉烟。闲心领取清凉味，不慕游仙不同禅。”款书“春园”二字，询之，知为宗室德崇作。以天潢贵胄，而词意极澄淡，因亟录之。宜泉原名兴义，隶旗籍，嘉庆己卯孝廉，任侯官令，蹶而复起，升鹿港同知，卒於任。闻余辑补词综，由海外寄词数十阕，嘱为点定。自题待月图，祝英台近云：“隙中驹，石中火，斜日又西堕。似水年华，生计不须左。算来媚佛求仙，都无凭准，且消受、片时清坐。早觑破。任他颠倒荣枯，休把两眉锁。大好园林，容得眼前我。莫嫌影只形孤，举头邀月，便凑上、影儿三个。”写春明舆梦图，送吴伯钧明府入都，风入松云：“软红尘外策征鞍。凉夜正漫漫。长堤月色平桥水，泼清光、一片澄鲜。浓绿万家拖柳，暗香十里吹莲。春明景物想依然。空惹梦魂牵。扁舟也拟谋归棹，恐归时、不似从前。把笔几回惆怅，天涯飘泊年年。”题陈少香大令鸥汀渔隐图，金缕曲云：“烟水浮家好。棹扁舟、载将グ，证盟沙鸟。半世名场酣战罢，赢得诗囊画稿。又携个、素心同调。海上更无苏叔党，朝云、长伴东坡老。看问字，凤雏小。人生难得休官早。忆华年、吴山楚水，恣情游眺。懒去红尘寻旧梦，都为邯郸睡饱。且料理、笔床茶灶。莫向丛芦深处泊，怕花飞、г鬓愁难扫。身外事，任颠倒。”宜泉工画，喜为词，精音律，弹丝ㄓ竹，斤斤不失寸刂，今不复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