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词论

○彭骏孙词论
彭骏孙曰: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淡耳。若使语意淡远者,稍加刻画,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为绝唱矣。作词必先选料,大约用古人之事,则取其新僻而去其陈因。用古人之语,则取其清隽而去其平实。用古人之字,则取其鲜丽而去其浅俗。
词虽小道,然非多读书不能工。方虚谷之讥戴石屏,杨用修之论曹元宠,古人且然,何况今日。
○董文友词论
董文友曰:金粟谓近人诗馀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仆则谓情语多,景语少,同是一病。但言情至色飞魂动时,乃能于无景中着景,此理亦近人未解,艾庵乃谓仆自道,试以质之阮亭。
○邹程村词论
邹程村曰:“俞少卿云:‘郎仁宝谓填词名同,而文有多寡,音有平仄各异者甚多。悉无书可证,三人古则从二人,取多者证之可矣。所引康伯可之应天长,叶少蕴之念奴娇,俱有两首,不独文稍异,而多寡悬殊,则传流抄录之误也。乐章集中尤多。其他往往平仄小异者亦多,吾向谓间亦有可移者,此类是也。’又云:‘有二句合作一句,一句分作二句者,字数不差,妙在歌者上下纵横所协,此自确论。但子瞻填长调多用此法,他人即不尔。至于花间集,同一调名,而人各一体,如荷叶杯、诉衷情之类。至河传、酒泉子等尤甚。当时何不另创一名耶,殊不可解。’愚按此等处近谱俱无定例,作词者既用某体,即注于本题下可也。”
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云:“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此语可为作长调者法,盖词至长调,变已极矣。南宋诸家,凡偏师取胜者,莫不以此见长。而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谓一气流贯也。
小调换韵,长调多不换韵。间如小梅花、江南春诸调,凡换韵者,多非正体,不足取法。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
咏古非惟着不得宋诗腐论,并着不得晚唐人翻案法。反复流连,别有寄托。如杨文公读义山“珠箔轻明”一绝句,能得其措辞寓意处,便令人感慨不已。
○王阮亭词论
王阮亭曰:“空得郁金裙,酒痕和泪痕。”舒语也。锺退谷评闾丘晓诗,谓具此手段,方能杀王龙标。此等语乃出渠辈手,岂不可惜。仆每读严分宜钤山堂诗,至佳处,辄作此叹。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升庵以拟石曼卿“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未免河汉。盖意近而工拙悬殊,不啼霄坏。且此等入词为本色,入诗即失古雅,可与知者道耳。
唐无词,所歌皆诗也。宋无曲,所歌皆词也。宋诸名家要皆妙解丝肉,精于抑扬抗坠之间,故能意在笔先,声叶字表。今人不解音律,毋论不能创调,即按谱徵词,亦格格有心手不相赴之病。欲与古人较工拙于毫厘,难矣。或问诗词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签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
○沈去矜词论
沈去矜曰: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
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得真色,在离即之间,不特难知,亦难言。僻词作者少,宜浑脱,乃近自然。常调作者多,宜生新,斯能震动。
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
李後主拙於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觉张郎中、宋尚书,直衙官耳。
○张祖望词论
张祖望曰:词虽小道,第一要辨雅俗,结构天成。而中有艳语、隽语、奇语、豪语、苦语、痴语、没要紧语,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方为妙手。古词中如“秦娥梦断秦楼月”、“小楼吹彻玉竹寒”、“香老春芜,偿尽迷楼花债”,艳语也。“对桐阴满庭清昼”、“任老却芦花,秋风不管”、“只有梦来去,不怕江阑住”,隽语也。“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河星潋滟春云热”、“月轮桂老,撑破珠胎,柳锁莺魂”,奇语也。“卷起千堆雪”、“任天河水泻,流乾银汁”、“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如雪”,豪语也。“泪花落枕红绵冷”、“黄昏却下潇潇雨”、“杨柳梢头,能有春多少”、“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苦语也。“海棠开後,望到如今”、“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蟋蟀哥哥,倘後夜暗风凄雨。再休来、小窗悲诉”,痴语也。“这次第怎一愁字了得”、“怕无人、料理黄花,等闲过了”、“一寸相思千万结”、“人间没个安排处”,没要紧语也。此类甚多,略拈出一二。至如“密约偷期,把灯扑灭,巫山云雨,好梦惊散”等,字面恶俗,不特见者欲呕,亦且伤风败俗,大雅君子所不道也。[即录天词序。]
○李东琪词论
李东琪曰:小令叙事须简净,再着一二景物语,便觉笔有馀闲。中调须骨肉停匀,语有尽而意无穷。长调切忌过於铺叙,其对仗处,须十分警策,方能动人。设色既穷,忽转出别境,方不窘於边幅。
诗庄词媚,其体元别。然不得因媚辄写入淫亵一路。媚中仍存庄意,风雅庶几不坠。
论古词而由其腔,则音节柔缓,无驰骤之法,故体裁宜妩媚,不宜庄激。论古词而由其调,则诸调各有所属,後人但以小令中长分之,不复问某调在九宫,某调在十三调,竞制新犯名目,矜巧争奇。不知有可犯者,有必不可犯者。如黄锺不可先商调,商调亦不可与仙吕相出入。苟不深知音律,莫若依样葫芦之为得也。
○张砥中词论
张砥中曰:凡词前後两结,最为紧要。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後面地步,有信而不住之势。後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
一调中通首皆拗者,遇顺句必须精警。通首皆顺者,遇拗句必须纯熟,此为句法之要。
○李笠翁词论
李笠翁曰: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立于二者之中。致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彷彳弗乎曲。有学问人作词,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去此二弊,其究心于浅深高下之间乎。
○毛稚黄词论
毛稚黄曰:词家刻意俊语浓色,此三者皆作者神明,然须有浅深处,平处,忽着一二乃佳。如美成秋思,平叙景物已足,乃出醉头扶起寒怯,便动人工妙。李易安春情“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全句浑妙。尝论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着愁思方不痴肥。李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拓开,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着自如,人不觉耳。
前半泛写,後半专叙,盖宋词人多此法。如子瞻贺新凉,後段只说榴花,卜算子後段只说呜雁。周清真寒食词,後段只说邂逅,乃更觉意长。
北宋词之盛也,其妙处不在豪快,而在高健。不在艳亵,而在幽咽。豪快可以气取,艳亵可以意工。高健幽咽。则关乎神理骨性,难可强也。
《艺苑卮言》云:“填词小技,尤为严紧。”夫词宜可自放,而元美乃云严紧,知词固难,作词亦不易也。
柴虎臣云:“指取温柔,词归蕴藉。而闺帷,勿浸而巷曲。浸而巷曲,勿堕而屯阝鄙。”又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
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迁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迁,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出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此等一经拈出後,便当扫去。
东坡大江东去词“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论调则当于是字读断,论意则当于边字读断。“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论调则了字当属下句,论意则了字当属上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我字亦然。又水龙吟“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调则当是点字断句,意则当是花字断句。文自为文,歌自为歌,然歌不碍文,文不碍歌,是坡公雄才自放处。他家间亦有之,亦词家一法。
吴梦窗唐多令第三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此句谱当七字,上三下四句法,则也字当为衬字。观後“燕辞归、客尚淹留”。又刘过词“二十年、重过南楼”,文天祥词“叶声寒、飞透窗纱”,可见词统注纵字周清真少年游,题云冬景,却似饮妓馆之作。只起句“并刀似水”四字,若掩却下文,不知何为陡着此语。吴盐新橙,写境清晰。锦幄数语,似为上下太淡宕,故着浓耳。後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必别着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吕也。
清真衣染莺黄词,忽而欢笑,忽而悲泣,如同枕席,又在天畔,真所谓不可解不必解者。此等最是难作,作亦最难得佳。“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义仍之“就月笼灯衫袖张”出此。
晚唐诗人好用叠字语,义山尤甚,殊不见佳。如“回肠九叠後,犹有剩回肠”,“地宽楼已回,人更回於楼”,“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唯是有寒芜”。至於三叠者,“望喜楼中忆阆州,若到阆州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之类,又如菊诗“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亦不佳。李清照声声慢秋情词起法,似本于此,乃有出蓝之奇。盖此等语,自宜于填词家耳。
填词长调,不下于诗之歌行。长篇歌行,犹可使气,长调使气,便非本色。高手当以情致见佳。盖歌行如骏马蓦坡,可以一往称快。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虽有强力健足,无所用之。
宋人词才,若天纵之,诗才若天绌之。宋人作词多绵婉,作诗便硬。作词多蕴藉,作诗便露。作词颇能用虚,作诗便实。作词颇能尽变,作诗便板。
沈伯时乐府指迷,论填词咏物,不宜说出题字,余谓此说虽是,然作哑谜亦可憎。须令在神情离即间,乃佳。如姜夔暗香咏梅云:“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岂害其佳。
周美成词家神品,如少年游“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何等境味。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秦楼月,仄韵调也,孙夫人以平声作之。岂二调原皆可平可仄,抑二妇故欲见别逞奇,实非法邪。然此二词乃更俱称绝唱者,又何也。
南曲将开,填词先之,花间、草堂是也。北曲将开,弦索调先之,董解元西厢记是也。此即是北填词也。然填词盛于宋,至元末明初,始有南曲,其接续之际甚遥。弦索调生于金,而入元即有北曲,其接续也相踵。斯又声音气运之微,殆有不可以臆测者。
词句参差,本便旖旎,然雄放磊落,亦属伟观。成都、太仓稍胪上次,而足下持厥成言,又益增峻。遂使大江东去,竟为逋客,三迳初成,没齿长窜,揆之通方,酷未昭晰。借云词本卑格,调宜冶唱,则等是以降,更有时曲。今南北九宫,犹多鼙铎之音。况古创兹体,原无定画。何必抑彼南辕,同还北辙,抽儿女之狎衷,顿壮士之愤薄哉。
○仲雪亭词论
仲雪亭曰:作词用意,须出人想外,用字如在人口头。创语新,炼字响,翻案不雕刻以伤气,自然远庸熟而求生。再以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秀雅,史梅溪之句法,吴君特之字面,用其所长,弃其所短,规模研揣,岂不能与诸公争雄长哉。
古人论和韵有不可者三,非必不可和,盖为才短者言耳。若果天才,正于盘错以别利器,奚和韵之足云。
○查香山词论
查香山曰:古今诗馀,前辈评骘甚多。然好尚不同,取舍互异,未尝确有定见。以余论之,其命名本意,贵乎骨格风雅,声调卓越,非可以传奇谱曲,一味靡曼,如妖童冶女抹粉涂脂,悦人观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