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源

节序
昔人咏节序,不惟不多,附之歌喉者,类是率俗,不过为应时纳祜之声耳。所谓清明“拆桐花烂漫”、端午“梅霖初歇”、七夕“炎光谢”,若律以词家调度,则皆未然。岂如美成解语花赋元夕云:“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史邦卿东风第一枝赋立春云:“草脚愁苏,花心梦醒,鞭香拂散牛土。旧歌空忆珠帘,彩笔倦题绣户。黏鸡贴燕,想占断、东风来处。暗惹起、一掬相思,乱若翠盘红缕。 今夜觅、梦池秀句。明日动、探花芳绪。寄声酤酒人家,预约俊游伴侣。怜他梅柳,怎忍润,天街酥雨。待过了、一月灯期,日日醉扶归去。”黄锺喜迁莺赋元夕云:“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缬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谩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苑灯疎,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窗际帘隙。”如此等妙词颇多,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则绝无歌者。五字别本删去。至如李易安永遇乐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词亦自不恶。而以俚词歌 于坐花醉月之际,似乎击缶韶外,良可叹也。
赋情
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如陆雪溪瑞鹤仙云:“脸霞红印枕。睡起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问麝煤冷。但眉山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远,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间。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辛稼轩祝英台近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凭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 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
离情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矧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白石琵琶仙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愁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秦少游八六子云:“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 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鹏又啼数声。”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有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乃为绝唱。
令曲
词之难 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闲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又如冯延巳、贺方回、吴梦窗亦有妙处。至若陈简斋“杏花疎影里、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大抵前辈不留意 于此,有一两曲脍炙人口,余多邻乎率易。近代词人,却有用力于此者。倘以为专门之学,亦词家射雕手。
杂论
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若词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所谓千里之程,起于足下,当渐而进可也。正如方得离俗为僧,便要坐禅守律,未曾见道,而病已至,岂能进 于道哉。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得兼,则可造极玄之域。今词人才说音律,便以为难,正合前说,所以望望然而去之。苟以此论制曲,音亦易谐,将于于然而来矣。词之语句,太宽则容易,太工则苦涩。如起头八字相对,中闲八字相对,却须用功著一字眼,如诗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宽,庶不窒塞。约莫宽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觉精粹。此词中之关键也。
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 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我辈倘遇险韵,不若祖其元韵,随意换易,或易韵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说。
大词之料,可以敛为小词,小词之料,不可展为大词。若为大词,必是一句之意,引而为两三句,或引他意入来,捏合成章,必无一唱三叹。如少游水龙吟云:“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犹且不免为东坡所诮。
近代词人用功者多,如阳春白雪集,如绝妙词选,亦自可观,但所取不精一。岂若周草窗所选绝妙好词之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
难莫难于寿词,倘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松椿龟鹤,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语意新奇。
近代陈西麓所作,本制平正,亦有佳者。
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
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面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疎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诚哉是言也。
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
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又如过秦楼、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隐括归去来辞,更是精妙,周、秦诸人所不能到。
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晁无咎词名冠柳,琢语平帖,此柳之所以易冠也。
近代杨守斋精于琴,故深知音律,有圈法周美成词。与之游者,周草窗、施梅川、徐雪江、奚秋崖、李商隐,每一聚首,必分题赋曲。但守斋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遂有作词五要。观此,则词欲协音,未易言也。
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
元遗山极称稼轩词,及观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如双莲、雁邱等作,妙在模写情态,立意高远,初无稼轩豪迈之气。岂遗山欲表而出之,故云尔。
康、柳词亦自批风抹月中来,风月二字,在我发挥,二公则为风月所使耳。




附 录
杨守斋作词五要
作词之要有五:
第一要择腔。腔不韵则勿作。如塞翁吟之衰飒,帝台春之不顺,隔浦莲之寄煞,斗百花之无味是也。
第二要择律。律不应月,则不美。如十一月调须用正宫,元宵词必用仙吕官为宜也。
第三要填词按谱。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已少,依谱用字者,百无一二。词若歌韵不协,奚取焉。或谓善歌者,融化其字,则无疵。殊不知详制转折,用或不当,即失律,正旁偏侧,凌犯他宫,非复本调矣。
第四要随律押韵。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合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摺怪异,成不祥之音。昧律者反称赏之,是真可解颐而启齿也。
第五要立新意。若用前人诗词意为之,则蹈袭无足奇者。须自作不经人道语,或翻前人意,便觉出奇。或只能炼字,诵才数过,便无精神,不可不知也。更须忌三重四同,始为具美。
附后跋
乙卯岁,余以公事留杭数月,而玉田张君来,寓钱塘县之学舍。时主席方子仁始与余交,道玉田来所自,且怜其才,而不知余与玉田交且旧也,因相从欢甚。玉田为况,落寞似余,其故友张伯雨方为西湖福真费修主,闻之,遂挽去。子仁与余买小舟泛湖,同为道客,伯雨为设茗具馔,盘旋日入而归。玉田尝赋台城路咏归杭一词,录此卷 后。其词云:“当年不信江湖老,如今岁华惊晚。路改家迷,花空荫落,谁识重来刘阮。殊乡顿远,甚犹带羁怀,雁凄蛩怨。梦里忘归,乱浦烟浪片帆转。 闲门休叹故苑。杖藜游冶处,萧艾都遍。雨色云西,晴光水北,一洗悠然心眼。行行渐嬾。快料理幽寻,酒瓢诗卷。赖有湖边,时时鸥数点。”丁巳正月,江村民钱良祐书。
词与辞字通用,释文云,意内而言外也。意生言,言生声,声生律,律生调,故曲生焉。花间以前无集谱,秦周以后无雅声,源远而派别也。西秦玉田张君,著词源上下卷,推五音之数,演六律之谱,按月纪节,赋情咏物,自称得声律之学 于守斋杨公、南溪徐公。淳祐、景定间,王邸侯馆,歌舞升乎,居生处乐,不知老之将至。梨园白发,濞宫蛾眉,余情哀思,听者泪落。君亦因是弃家,客游无方,三十年矣。昔柳河东铭姜秘书,悯王孙之故态,铭马淑妇,感讴者之新声,言外之意,异世谁复知者。览兹词卷,抚几三叹。墙东叟陆文圭跋。
词源二卷,宋遗民张玉田撰。玉田生词与白石齐名,词之有姜张,如诗之有李杜也。姜张二君,皆能按谱制曲,是以词源论五音均拍,最为详赡。窃谓乐府一变而为词,词一变面为令,令一变而为北曲,北曲一变而为南曲。今以北曲之宫谱,考词之声律,十得八九焉。词源所论之乐色管色,即今笛色之六五上四合一凡也。管色应指字谱,七调之外若勾、尖一、小大、上小、大凡、大住、小住、掣折、大凡、打,乃吹头管者换调之指法也。宫调应指谱者,七宫指法起字及指法十二调之起字也。论拍眼云,以指尖应节候拍,即今之三眼一板也。花十六前衮、中衮、打前拍、打 后拍者,乃今之起板、收板、正板、赠板之类也。乐色拍眼,虽乐工之事,然填词家亦当究心,若舍此不论,岂能合律哉。细绎是书,律之最严者结声字,如商调结声是凡字,若用六字,则犯越调。学者以此类推,可免走腔落调之病矣。盖声律之学,在南宋时知之者已尠。故仇山村曰,腐儒村叟,酒边豪兴,引纸挥笔,动以东坡、稼轩、龙洲自况。极其至,四字沁园春,五字水调,七字鹧鸪天、步蟾官,拊几击缶,同声附和,如梵呗,如步虚,不知宫调为何物。令老伶俊倡,面称好而背窃笑,是岂足与言词哉。近日大江南北,盲词哑曲,塞破世界,人人以姜张自命者,幸无老伶俊倡窃笑之耳。竹西词客江藩跋。
叔夏乃循王之裔。宋史循王传,子五人,琦、厚、颜、正、仁,其后不可考。淳熙间最著者为张鎡功甫。史浩广寿慧云寺记称鎡为循王曾孙。石刻碑文后,有鎡孙檉跋,盖以五行相生为世次之名者,始 于功甫。功甫之子,赏心乐事,称为小庵主人,而佚其名。功甫之名从金,金生水,水生木,小庵主人之子所以名檉也。词源下卷云,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 于世。曾赋瑞鹤仙一词“卷帘人睡起”云云,此词乃张枢所作。枢字斗南,号云窗,一号寄闲老人。枢与檉名皆从木,是为弟兄行。木生火,故玉田生名炎也。以张氏世系计之,叔夏乃循王之六世孙。袁清容赠玉田诗,称为循王五世孙,误矣。考当日清和坊赐第甚隘,功甫移居南湖,而循王之子有居南园者,有居新市者,见南湖集中,皆缘赐第近市湫隘,而徙居他所耳。斗南有壶中天一阕,自注月夕登绘幅楼,与筼房各赋一解。绘幅楼在南湖之北园,乃功甫所居,或者斗南为功甫之孙,亦未可知也。江藩又记。
乐笑翁以故国王孙,遭时不偶,隐居落拓,遂自放于山水间。于是寓意歌词,流连光景,噫呜婉抑,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山中白云词八卷,实能冠绝流辈,足与白石竞响,可谓词家龙象矣。别有词源二卷,上卷研究声律,探本穷微。下卷自音谱至杂论十五篇,附以杨守斋作词五要,计有六目。元明收藏家均未著录。陈眉公秘笈只载半卷,误以为乐府指迷。又以陆辅之词旨为乐府指迷之下卷。至本朝云间姚氏,又易名为沈伯时,承讹袭谬,愈传而愈失其真。此帙从元人旧钞誊写,误者涂乙之,错者刊正之,其不能臆改者,姑仍之,庶与山中白云相辅而行。读者当审字以协音,审音以定调,引伸触类,各有会心,洵倚声家之指南也。嘉庆庚午三月谷雨 后五日,澹生居士秦恩复跋。
是书刻于嘉庆庚午,阅十余年,而得戈子顺卿所校本,勘订讹谬,精严不苟。自哂前刻卤莽,几误古人,以误后学。爰取戈本重付梓人,公诸同好,庶免鱼鲁之讹。顺卿名载,吴县名诸生。博学无所不该,兼工词,深 于律吕之学,得诸庭训居多。名父之子,具有渊源,顾丈润蘋所志戈孝子墓铭,可以得其大略矣。道光戊子八月,词隐老人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