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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学集成
词学集成 清 江顺诒辑 宗山参订
江先生秋珊,宏才绩学,尤工倚声。折肱于此,垂三十年,著有明镜词。山与先生有同好,倡和往还,多所指授。窃念词之为道,自李唐沿及两宋,滥觞厥制,渐至纷纭歧出,有江河日下之慨。先生忧之,为之寻源竟委,审律考音,取诸说之异同得失,旁通曲证。折衷一是。所以存前人之正轨,示后进之准则。心苦矣,功亦伟矣。山校雠既竣,分列子目,成书八卷,名曰词学集成,怂其付梓,以公同志。先生虚怀若谷,俾附贱名于简,谨缀数言,并撰序目如左:
析津沿支,每况愈下。正畀闰统,祧紊鼻祖。循乃故辙,溯厥本根。为民祈祀,必先追源。集词源第一。
辞尚体要,无体不立。正变剖分,大小次第。物不可遗,声亦如味。★稽其属,总有十二。集词体第二。
六律克谐,八风宣畅。应节角徵,调钟唇吭。已无伶伦,矧乃夔旷。如缕袅袅,谁其继响。集词音第三。
彦伦切韵,李登声类。差积累黍,五音几废。益则减半,损则加倍。如礼已止,竞守绵蕞。集词韵第四。
滚滚词源,横拥其派。泛涉者疏,专攻者隘。风归丽则,语芟荑稗。南北江河,入海而会。集词派第五。
法立文成,旋周旋折。异曲异诗,非庄非谑。变必归宗,反而能缩。一气转圜,是谓中则。集词法第六。
不离乎情,不泥乎境。托逍遥游,辟町畦迳。寓目皆春,水流不竞。香象羚羊,乃臻上乘。集词境第七。
盈廷之官,各司其司。八珍之味,各宜其宜。析缕分条,抒以论断。希迹名流,则吾何敢。集词品第八。铁岭宗山谨识
○凡例
一、引证前人书,或词序,或词话,或专论词,或不专论,有与词相发明者,率皆引用,抒以论断,皆加[诒]案以别之。论断后再引他人之说者,亦加某以别之,以清眉目。
一、徵引书不能不删节字句。然有删无增,不能妄窜人著作也。
一、有前人论议,必全篇登载始能得其旨趣者,率皆全篇录之。期读者于词之源律,展卷了然。钞胥之讥,所不辞也。
一、间有己论,自成一则者,皆不书名,以省烦渎。
一、家藏书绝少。仅就目之所见集成书,挂漏之讥,知所不免。
一、此书积之数十年,有见必录,迄求成书,亦不过词话之流耳,未敢出以示人。铁岭宗小梧司马[山],文字之交,莫逆最久。偶论作词,以是稿就正。遂蒙激赏,谓为卞和之璞,有功于词不小。即为之条分缕析,撮其纲,曰源、曰体、曰音、曰韵,衍其流曰派、曰法、曰境、曰品,分为八卷,以各则丽之,易其名曰词学集成。蒉桴土鼓,俨若金声而玉振矣,岂参订云尔哉。因并列其名于卷首。
一、或谓此书诋讥万氏太甚。余曰不然,古今事变,各有其时。孔子作春秋,孟子距杨墨,易地皆然。使余生万氏之时,亦为万氏之词律,以辟啸余之谬。使万氏生今之时,亦能因韵以求音,因音以求体,亦能知繁声增字之所以然,余此书可以不作。
一、是书论又一体之非,仅证之一二词之增字,殊不足为确据。拟博考群书,凡一调而有数体者,悉为之删繁去复,以正体列于前,以异同各体低一格列于后。俟书成后,再为续刻。
一、是书虽皆引前人之说,究不能无议论之偏,或弃或取,各因学力所造之浅深。尚望诸君子指摘讥评,不遗余力,庶不致贻误后人。
●卷一
◎一曰源
○词源于古乐府
汪晋贤[森]词综序云:“自古诗变而为近体,而五七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不得不变为词。当开元盛时,王之涣等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诗之与乐府,近体之于词,齐镳并骋,非有先后。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殆非要论矣。”[诒]案,溯词于乐府,则词为大宗。而古近体诗,乃乐府之变调,不能叶律之乐府耳。诗自唐以后无歌者,词自宋以后无歌者,元曲出而古乐亡。如黄河南徙,今且夺淮入海之路。古近体诗,黄夺淮也,谓之黄而不谓之淮。词则碣石黄河之故道,其踪迹,知之者鲜矣。
○今词不可入乐
王述庵先生词综序云:“汪氏晋贤,序竹太史词综,谓长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汉之乐府。其见卓矣,而犹未尽也。盖词实继古诗而作,而本于乐。乐本乎音,有清、浊、高、下、轻、重、抑、扬之别,乃为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长短,无以宣其气,而达其音。故孔氏颖达诗正义谓风雅公布有一二字为句,及至八九字为句者,所以和人声而无不均也。三百篇后,楚辞亦以长短为声。至汉郊祀歌、铙吹曲、房中歌,莫不皆然。苏李画以五言,而唐时优伶所歌,则七言绝句,其余皆不入乐府。李太白、张志和以词续乐府,不知者谓诗之变,而其实诗之正也。由唐而宋,多取词入于乐府,不知者谓乐之变,而其实所以合乐也。且夫太白之西风残照,黍离行迈之意也。志和之流水桃花,考衡门之旨也。嗣是温歧、韩稍及闺,然乐而不淫,哀而不怨,亦犹是蔓草В梅之意。至柳耆卿、黄山谷辈,然后多出于亵狎,是岂长短句之正哉。”[诒]案,谓长短句发源于诗可也,谓今之长短句即古之诗不可也。今之诗尚非古之诗,何况于词。引孔氏正义谓诗有一二字及八九字,即词所本。究之诗中之一二字八九字甚少,而一代有一代之乐,正后人之善变,非墨守磨驴陈迹也。又云:“国朝念诗乐失传甚久,命儒臣取三百篇谱之,著以四上五六诸音,列以琴瑟箫管之器,于是三百篇,皆可奏之乐部。今之词,苟使伶人审其阴阳平仄,节其太过,而剂其不足,安有不可入乐之词。可入乐,即与诗之入乐无异也。是词乃诗之苗裔,且以补诗之穷,余故表而出之。以为今之词即古之计,即孔氏之谓长短句。”[诒]按,三百篇入乐,乃以音就字,以上四工尺之音,就平上去入之字,其节奏无考,其格调难寻,即所为听古乐而恐卧者。若唐宋人之词,则皆知律吕者为之,所谓今乐也。有音节可考,又有律、有腔、有五音十二宫,由音生字,与以音就字者不同。若少在律者所作之词,虽师旷复生,亦难入乐。调错句讹,字脱音梗,改不胜改,势必另作而后可,岂伶人之事乎。今人之词,皆可入药,似非通论。
○万树未探词皆可歌之源
朱竹先生群雅集序云:“用长短句制乐府歌词,由汉迄南北朝皆然。唐初以诗被乐,填词入调,则自开元天宝始。逮五代十国,作者渐多,有花间、尊前、家宴等集。宋之太宗,洞晓音律,制大小曲及因旧曲造新声,施之教坊舞队,曲凡三百九十,又琵琶一曲,有八十四调。仁宗于禁中度曲时,有若柳永,徽宗大晟名乐时,有若周邦彦、曹组、晁次膺、万俟雅言,皆明于宫调,无相夺伦者也。洎乎南渡,家各有词,虽道学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声中律吕,而姜夔审音尤精。终宋之世,乐章大备,四声二十八调,多至十余曲,有引,有序,有令,有慢,有近,有犯,有赚,有歌头,有促迫,有摊破,有摘遍,有大遍,有小遍,有转踏,有转调,有增减字,有偷声。惟因刘所编燕乐新书失传,而八十四调图谱不见于世,虽有歌师板师,无从知当日之琴趣箫笛谱矣。楼上舍俨曰:“诗变为词,词变为曲,历世久远。声律之分合,均奏之高下,音节之缓急过渡,既不得尽知,至若作者才思之浅深,不系文字之多寡。顾世之作谱者,类从归自谣铢累寸积,及于莺啼序而止。以字之长短分调,安能各得其所。莫如论宫调之可知者叙于前,余以时代先后为次,斯世运升降,可以观焉。”予曰:“旨哉,当以段安节乐府杂录、王灼碧鸡漫志及宋元高丽诸史所载调存词佚者,具载之。并以张炎、沈伯时乐府指迷冠于首,学者睹此,若大水之涉津梁焉。”[诒]案:此序于词之源流派别,最为明晰。盖自诗变为乐府,词与曲本不分,无不可入乐之词。缘作者不明律吕,所作之词不入调,而语则甚佳,读者不能割爱,于是以不可度之腔谓之词,即以可唱之词别名为曲,而词曲遂分。故宋人之知律吕者,词皆可歌也。至后之人,则曲亦有不可歌者矣。而因曲语之妙,则亦流传而不废。万红友词律虽校勘功深,实未探乎词皆可歌之源。而于不可歌之词,斤斤于上去之必不可误,平仄之必不可移,增一字为一体,减一字又为一体,并不知何调为宫为商。毋亦自昧其途,而示人以前路乎。夫词至于不可歌,则失调之曲,长短句之诗,杜陵、香山新乐府之变耳。增一字可,减一字亦可,上与去何所别,平与仄何所分,读之顺口即佳。似诗非词,似曲亦非词,作者神明之可也。
○万树不明宫调
莲子居词话云:“万红友当葛榛苦之时,为词宗护法,可谓功臣。旧谱编类排体,以及调同名异,调异名同,乖舛蒙混,毋庸议矣。其余段落、句读、平仄间,犹多模糊,词律一一订正,辨驳极当。所论上去入之声,上入可替平,去则独异,而其声激励劲远,转折跌宕,全在乎此,本之伯时。煞尾字必用何音方为入格,本之挺斋。皆造微之论。”[诒]案:红友开辟榛莽,二百年来填词家恪遵矩,一洗明人之荒谬。近时讲求益密,乃有摘其疵,补其罅漏者,其草昧之功不可没也。惜不明宫调,仅从四声斤斤比较,究非探源星宿耳。
○词不应舍五音而讲四声
香研居词尘,歙方成培撰。深明音律之源,语多可采。原词之始云:“古者诗与乐合,而后世诗与乐分,古人缘诗而作乐,后人倚调以填词。古今若是其不同,而钟律宫商之理,未尝有异也。自五言变为近体,乐府之学几绝。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必杂以散声,然后可被之管弦,如阳关必至三叠而后成音,此自然之理。后来遂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故词者,所以济近体之穷,而上承乐府之变也。”又宫调发挥云:“宋时知音者,或先制腔而后实之以词,如杨元素先自制腔,张子野、苏东坡填词实之,名劝金船,范石湖制腔,而姜尧章填词实之,名玉梅令之类是也。或先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之以律,定其宫调,命之以名,如姜尧章长亭怨自叙所云是也。又有所谓犯调者,或采本宫诸曲,合成新调,而声不相犯,则不名曰犯,如曹勋八音谐之类是也。或采各宫之曲合成一调,而宫商相犯,则名之曰犯,如姜夔凄凉犯、仇远八犯玉交枝之类是也。”[诒]案:合前二说,则一词有一词之腔,后之撰词谱者当列五音,而不应列四声。当分宫商之政变,而不当列字句之平仄。当列散声增字之多寡,而不当列一调数体之参差。自宋以后,音律失传,未始非词谱误之也。盖五音四声,皆属天籁,近体平仄押韵有一定,故四声人人皆知。词曲虽有宫商,必待歌而始协律,故五音人人皆不知矣,其始则亦人人知之。今之填词者,舍五音而讲四声,毋亦昧其源乎。
○词概论词先得我心
词概云:“曲之名古矣,近世所谓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后复溢为南曲者也。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恐词亦难独善矣。”[诒]案,此论亦先得我心,于词之源流,了然豁然。
○五季词宏大厚
徐仰鲁云:“自乐府亡,而声律乖。谪仙作清平调、忆秦娥诸词,时因效之。厥后行卫尉少卿赵崇祚,辑为花间集,凡五百阕,此填词之祖也。放翁云:‘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奇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伤之也。”[诒]案:词在五季,正如诗在初唐,有陈、隋之绮靡,故变为各体之宏大。有晚唐之纤薄,故变为小令之厚。此亦时势使然,与兴亡之国势不相涉。
○张惠言词论高出流辈
常州张皋文先生校录唐宋词凡四十四家,仅一百十六首,可谓严矣。其序论云:“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白居易、王建、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五代之际,孟氏、李氏君臣为谑,竞作新调,词之杂流,由此起矣。至其工者,往往绝伦,亦如齐梁五言,依托汉魏,近古然也。宋之词家,号为极盛,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其荡而不返,傲而不理,枝而不物,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亦各引一端,以取重当时。而前数子者,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后进弥以驰逐,不务原其旨意,破析乖剌,坏乱而不可纪。故自宋之亡而郑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数,谅其所是,互有繁变,皆可谓支蔽乖方,迷不知门户者也。”[诒]案:此论高出流辈,发前人所未发。然如朱、厉二公,清真雅洁,似犹不足为正声。
○词坏于元明
六合徐水云楼词序云:“诗余之作,盖亦乐府之遗。孤臣孽子,劳人思妇,吁阊阖而不聪,继以歌哭。惧正容之莫悟,矢以曼音。其体卑,其思苦,其寄托幽隐,其节奏单缓。故为之者,必中句中矩,端如贯珠,宜宫宜商,较之累黍。太白、飞卿,实导先路,南唐、两宋,蔚成巨观。玉宇高寒,子瞻将其忠爱。斜阳烟柳,寿皇识为怨诽。朝野不少赏音。元之杂以俳优,明人决裂阡陌,淫哇日起,正始胥亡,高论鄙之。弁髦小儒,鼓其瓦缶,臣质之死,匠石伤焉。”[诒]案:“元人杂以俳优,明人决裂阡陌”二语,词之坏于明,而实坏于元。俳优窜而大雅之正音已失,阡陌开而井田之旧迹难寻。夫词变为曲,犹诗变为词,非制曲之过,乃填词之过。然曲之粗鄙,制曲者取悦于俗耳,则元人不得辞其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