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玉山房词话

片玉山房词话 [清] 孙兆溎撰

　　香甫辑
　　
　　
　　○陈眉公词
　　眉公词：“背水临山，门在松荫里。茅屋数间而已。土泥墙，窗糊纸。曲床木几。四面摊书史。若问主人谁姓，灌园者，陈仲子。
　　不衫不履。短发垂双耳。携得钓竿筐。九寸鲈，一尺鲤。菱香美酒，醉倒芙蓉底。旁有儿童大笑，唤先生，看月起。”笔致潇洒，想见先生高趣。
　　○无名氏和东坡念怒娇
　　南渡时，有无名氏和东坡念奴娇词云：“炎精中否，叹人才委靡，都无英物。胡虏长驱三犯阙，谁作长城坚壁。万国奔腾，两宫幽恨，此恨何时雪。草庐三顾，岂无高卧贤杰。
　　天意眷我中兴，吾皇神武，踵曾孙同发。河海封疆俱效顺，狂虏何烦灰灭。翠羽南巡，叩阍无路，徒有冲冠发。孤忠耿耿，剑冷浸秋月。”慷慨激昂，不减岳忠武满江红词也。
　　○南唐後主围城中词
　　南唐後主围城中尚作长短句，未终阕而城破。词云：“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後，望残阳烟草低迷。”艺祖曰：“李煜若以作词手去治国事，岂为吾虏。”又，徽宗亦工长短句，方北去，在舟中作小词云：“孟婆孟婆，你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或曰：徽宗即李煜後身。其然乎，其然乎。
　　○巴陵乐府
　　巴陵乐府，旧传临江仙一阕，为滕子京所作。其词曰：“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又，秦少游前调云：“千里潇湘ソ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独倚危楼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词工力悉敌，末韵皆用钱起律句，何巧合耶。盖古人名句，谁不习闻。适与景合，随触而来，固无意於蹈袭也。
　　○杨缵一枝春
　　杨守斋一枝春词云：“竹爆惊春，竞喧阗、夜起千门箫鼓。流苏帐暖，翠鼎缓腾香雾。停杯未举。奈刚要、送年新句。应自赏、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刘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欺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此词当日已脍炙人口，词律不载，何也。
　　○宋杂剧名目
　　宋时杂剧段数，有所谓三哮揭榜、三哮上小楼、三哮文字儿、秀才下酸擂眼、药酸食酸、医淡论淡、鹘打兔变、二郎神、二郎神变、二郎神赖房钱、啄木儿、醉排军、五柳菊花新、小四将、整乾坤、四季夹竹桃花等名目，不知何解，想似今之戏目，抑即牌儿名也。
　　○康与之九日词
　　山堂肆考：宋康伯可在翰林，九日遇雨，戏占望江南一阕云：“重阳日，阴雨四垂垂。戏马台前泥拍肚，龙山会上水平脐。直浸到东篱。
　　茱萸胖，菊蕊湿滋滋。落帽孟嘉寻箬笠，休官陶令觅蓑衣。两个一身泥。”读之令人绝倒。
　　○稚云题美人独立图
　　稚云不善词，尝谓余曰：“词非所长，即勉强填之，亦粗率无味，此事当让君一头。”然其题美人独立图一词，颇有思致。云：“无限娇痴聊独立。似睡醒时节。欲去傍妆台，勾起闲情，又没人儿说。
　　亭亭倩影慵还法。拟借搀扶力。试唤转身看，春笋纤纤，应挽同心结。”
　　○孙桃花
　　家月坡有“不网鱼儿，只网桃花片”之句，人因称之为孙桃花。自题冶思萦药图，词云：“斗草人稀深巷静。何事天涯，飘泊同萍梗。除却看花闲煮茗。更无别计消愁病。
　　并倚阑干怜瘦影。笑指蔷薇，记把归期订。料得海棠春睡酲。相似泪湿红绵冷。”
　　○除夕守岁词
　　余与弟侄有守岁满江红词，月坡亦有除夕疏影词，云：“客窗岁暮。但拥炉煮茗，闲谱愁句。此夕江南，灯火春城，玉漏正催箫鼓。东风暗递花香细，便想到、绣帏鸳侣。记去年、并倚妆台，采胜替簪钗股。
　　回首乡关隔远，乱山绕古驿，归梦都阻。漫问作楼，一晌听歌，怎解满怀酸楚。琼闺背烛看鬟影，料也是、无情无绪。道旅人今夜天涯，未识倦留何处。”
　　○李未{艹}除夕词
　　余除夕满江红词，和者甚众。独记本未{艹}一阕云：“半百头颅，算往事、都成春梦。听此夜声声残漏，晓筹催送。岁月空惊驹隙影，风光待解花枝冻。顾陔南、堂北日舒长，申椒颂。
　　孙绕膝，含饴弄。儿勤获，焚膏诵。幸一家聚顺，拨炉公布瓮。领略梅花清韵味，嬉游诗国堪倍从。入新年、乍喜听新莺，清於凤。”
　　○王菱江词
　　王芙江词，亦得南宋正宗。雨中花慢云：“渺渺情波，茫茫蔚蓝，无端画出离亭。正春光委宛，花事飘零。已是成年惹恨，还教半日关情。多缘昨夜，和鞋一梦，记不分明。
　　细看雁字，暗数鱼书，传来消息无凭。争奈向、一程程去，又一程程。纵自量珠十斛，偏难借豆三升。却教憔悴西窗，独听雨篝灯。”
　　○醉花图题词
　　武林王月Θ，侨寓苏城百花巷，有百花，岩壑窈窕，卉木骈罗，亭馆清幽，极水木明瑟之致，为宋声求侍郎旧居也。自号醉花主人，好客爱花。一时名流，皆乐与之游。尝作醉花圆，吾昆王椒畦先生笔也，题者甚众。如郭频伽［{鹿吝}］卖花声云：“何处赋游仙。酒国花天。小园随分极幽妍。{录}Λ低垂杯滟潋，那得醒然。
　　斟酌小桥边。一棹觥船。多烦红袖劝华颠。可惜风怀兼饮量，不似当年。”董琢卿［国琛］蝶恋花云：“梨雪桃霞娇似绮。白白红红，密密疏疏意。人影朦胧花影腻。醉时情事还能记。
　　如画阑干深院里。浅梦浓香，都化氤氲气。酒醒东风知也未。销魂当日恹恹地。”戈顺卿［载］清平乐云：“韶红满眼。合共词人咽。笑我探芳心已倦。愁听绮{林取}弦。
　　风流羡煞翩翩。莺情蝶思年年。好觅散花仙侣，兰香又到人间。”朱酉生［绶］醉花阴云；“不卷珠帘云萃地。燕语桃花里。无计遣春愁，脉脉流光，值得恹恹醉。
　　春风别有撩人意。小队笙歌起。华烛劝深杯，扶下香阶，更绕屏山倚。”王井叔［嘉禄］满庭芳云：“阑碧围蕉，慊红扑絮，好春楼阁初晴。料量花事，流水话三生。正有酴蘼酿熟，休负了、燕约莺盟。关心处，番风暗紧，一霎柏飞英。
　　风怀浑触我，沉吟绿叶，瘦损红情。算轻消英气，忍换浮名。轮与花丛艳福，凭添画、双髯吹笙。销魂夜，琼杯喝月，香雾袭冥冥。”余亦有题词存稿中。
　　○露香沁园春
　　余兄露香，文名藉甚，诗词并超妙。年未四十，而遽召玉楼，能无之感哉。遗稿存茂林侄处，将来当谋付梓。近复於残书中，得沁园春一词，乃荷诞日，写莲花便面，祝人寿词也。其词云：“人庆悬弧，莲值生辰，同开绮筵。向华峰绝顶，折将十丈，如来座上，载得盈船。浓染霜毫，轻研螺子，绘出同心致自妍。为君寿，顾花花叶叶，岁岁年年。
　　冬郎才调翩翩。记五色曾看相府莲。喜湖心香净，花歌采采，江面曲艳，叶唱田田。菡萏重台，芙蓉并蒂，清福人间第一仙。无须写，椿枝万六，桃实三千。”
　　○王晴皋闻春雁词
　　东省填词家，如家湘云、家月坡、严秋槎、戴己山、王晴皋，皆卓著一时，此外无闻矣，可见顾曲之难也。余最爱王晴皋闻春雁词，云；“风光百五，早传来、飞雁一绳如友。荻浦芦州居已厌，恋却边榆塞柳。去绾蛇长，来萦蚓曲，总出新蝌蚪。一年一度，怪他偏应时候。
　　最是巷檄敲残，时鸡唱彻，猛觉声声骤。只道撩人秋思老，更触离怀春昼。江北江南，吴头越角，问讯曾烦否。关山万里，帛书知报谁某。”
　　○孙小平蝶恋花
　　无锡孙小平［慧］，平叔先生子也。风雅俊逸，绝无贵介习气。道光辛巳北闱，与余同寓拜斗殿汪雨园姻丈家。後以进士出宰山左，潘县栽花，非所愿也。诗不多见，曾为余题梅花美人蝶恋花词云：“薄鬓撩云肩掩月。冰雪蛾眉，一样聪明绝。记得小名应仿佛，飞琼旧向瑶台列。
　　坐汝绿梅花底说。新咏台前，合费珊瑚笔。坐处衣香犹未歇，可堪重话经秋别。”
　　○蔡鸿燮题词
　　桐乡蔡芗延［鸿燮］，甲子副车，以馆书叙劳，分山东司典策。大才，历佐百菊溪，陈笠帆、琦静齐诸大府幕。壬午，与余同事兖沂，最为莫逆。题对镜簪花美人词云：“奁影晓妆成。人面花迎。鬓雪堆腻试簪轻。比向镜中能似否，侬悟前生。窥影已多情。双照倾城。暖香红玉两分明。相并不知谁更好，花愧今生
　　”词笔轻圆温润，颇似其人。惜补官后骤亡。
　　○张春亭满江红
　　张春亭满江红词云：“拓戟狂歌，同海内、是谁能匹。数不了、奇才埋没，高才隐逸。雄剑一双牛斗闪，大刀八尺纵横劈。尽少年、豪气压三湘，横吹笛。鸿爪迹，原难测。升沉意，谁参得。趁斜阳峻坂，看予登陟。腐鼠任夸滋味好，雏不受林鸱惑。叹驰驱、失足几多人，争先识。”
　　○王季旭题牡丹帐沿
　　太仓王季旭［曦］，蓬心先生之孙也。温文尔雅，年少翩翩，尽有家法。工填词，舆余晤于秦中，为余题牡丹帐沿调寄蝶恋花云：“六曲阑干春昼永。露香凝，开遍芳菲径。艳舞霓裳风不定。分明五色栽云锦。玉立亭亭频顾影。粉晕脂痕，镜裹新妆靓。中酒花前花未醒。沉香旧梦应重省。”后季旭以微职补官山左，未免衙官屈宋矣。
　　○庄申甫咏蝶
　　常州庄申甫咏蝶台城路云：“淡烟嫩草青青处，飞来倍添幽雅。汉殿涂金，秦楼腻粉，点出滕王图画。春驹漫跨。恋花裹生溽，悄穿春罅。冉冉随他，卖花人度柳阴下。世间有谁似汝，把芳华阅尽，如此潇洒。软衬游丝，狂翻落絮，舞遍东风台榭。香眠翠籍。把斗草双鬟，几番相惹。罗扇才舒，便翩翩去也。”此词宛转缠绵，细腻熨贴，道尽玉腰奴态度。
　　○孙湘云集古
　　家湘云［宗朴］，苏郡人。少负大志，久客山左。能骑射，有拳勇，精申韩之学。历佐大幕，所至争迎。性好音律篆刻，尢工长短句。尝见其集古金缕曲云：“花影和帘卷。小婵娟，香槽拨凤，双蛾先敛。携手含情还却手，惹起新愁无限。已瘦了梨花一半。浅淡梳妆疑见画，画图中、旧识春风面。催拍紧，六么遍。越罗小袖新香。莫重弹、尘消翠谱，天涯情远。浓艳一枝细看取，几许伤春春晚。怕迤逦、华年暗换。柳叶妆楼团扇曲，砑红笺、慢写东风怨。酒易醒，莫辞满。”
　　○刘云阶词
　　刘云阶亦能词，尝题余稿浣溪沙二阕云：“年少孙郎回绝伦。本来明月是前身。卖文何事困风尘。
　　才子江南长作客，美人燕赵自销魂。赏花曾榜历亭春。”“一别音尘几度秋。七桥风月又勾留。相逢重话旧时游。
　　红豆新词凭自度，锦囊佳句为谁收。妒他名士太风流。”
　　○王履基词
　　太仓王云门［基］，性好酒，终日醉乡。每作诗文，以巨壶贮酒，随酌随作，愈醉愈妙。善强记，尝入闱分校，分得试卷六百馀本，不五日已披览无馀。主司令其复搜遗珠，云门曰：“无须。”主司随手抽数本，云门皆訾其疵病，背诵如流。始叹服。自以为得词中三昧，故刻词稿而不刻诗集。摘录数阕，以广流传。咏魂沁园春云；“疑梦疑烟，小滞还离，将明又昏。奈盈盈绿水，暗销南浦，纷纷细雨，欲断前村。勾柳氤氲，送桃漂泊，同祝东风浇一尊。知何似，似半苏寒月，乍聚春云。
　　惺忪空里凝神。笑道士鸿都觅太真。恁帐摇烛影，汉鸳能见，尽将酒灌，倩女如存。亭老红梨，坟荒黑蝶，闪闪残阳淡不温。飘飘也，与游丝同漾，不隔朱门。”美人读史清平乐云；“怕人孙子。两颗芙蓉死。触鼻腥风生满纸。揭过偏逢聂姊。
　　奴也敢狂言。头颅究竟含冤。侬替美人弹泪，买丝枉绣平原。”春闺蝶恋花云：“一帘绿雾寒难睡。满盏梨花，人与春同醉。来日探花须早起。分明坠了檀郎计。
　　学打秋千深院闭。多谢鹦哥，报道人来矣。红汗淫淫羞欲避。谁知却是邻家姊。”寄同社诸子望湘人云：“忆书楼茧小，茶鼎篆浓，酒悲花恨长半。斗帐垂寒，阁铃语夜，又是婪春将晚。紫箬丛抽，青鸠双下，轻寒轻暖。比去年、南渡桃花，少了琴心兰伴。
　　帘外游丝半断。又和风卷起，ア魂同远。到云月、双蘸柳，嫩黄波浅。幢影静，有鹤眠蕉畔。参破飞花空观。付一梦、绿惨红颓，剩对僧龛闲燕。”桃花坞怀古满江红云：“箕踞而嬉，叹才子、风流千古。想当日淋淳盘礴，墨龙笔虎。知己青眸婢子笑，世情花面天魔舞。小宸濠、敢溷乃公为，真豚鼠。
　　三生案，桃花悟。六如偈，莲花吐。请美人名士，大家参破。沽酒须寻司马店，骂人便打渔阳鼓。料先生、英魄不曾消，来归坞。”秋思鹊桥仙云：“柳丝黄病，莲衣绿惨，唧唧阴虫庭院。不知霜信几时来，已碎了、芭蕉一半。登楼云暗，闭窗风响，做出一天秋怨。可知社日是明朝，早不见、双双梁燕。”拟少游满庭芳云：“吹炭添红，炙壶倾绿，犀钗难辟宵寒。偎人装醉，莲盏未能乾。笑探香怀暖手，貂プ覆、还怯衣单。听兰漏，冻凝声涩，惊道夜阑干。
　　珊珊。徐卸，绣衾薰好，香雾将残。猛一事思量，蜜烛重弹。薄暮输郎一局，翻玉子、拚赌更阑。雏鬟巧，两瓯熟茗，细小龙团。”
　　○子筠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