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居词话

岁寒居词话 [清] 胡薇元撰
　　
　　
　　○序
　　於骄阳烈日炎威溽暑中，而曰岁寒，心与境异也。自宁河亡後，吾心常凛凛焉，恐队此骄阳烈日炎威溽暑中，时时以共保此岁寒为念，故蝉吟づ语也，吾以为霜花冰骨。别有一段心肚，自别有一番眼孔，且以此上友古人，上论古人之乐章。辨缘情造端意内言外之正变源流，盖亦有深造自得，非寻常移宫换羽者之所知矣。跛翁之论词，在旨盖如是，遂拈髯而自为之序。并质之地下熙亭老友，知玉津犹保此岁寒也。庚申立秋後四日，跛翁胡薇元，时年七十有一。
　　○珠玉词与小山词
　　晏元献殊珠玉词。集中浣溪沙春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本公七言律中腹聊，一入词，即成妙句，在诗中即不为工。此诗词之别，学者须於此参之，则他词亦可由此会悟矣。公幼子几道叔原小山词，山谷之序，谓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下者亦不减桃叶团扇，颇为推挹。郑侠下狱，从其家搜得叔原词，裕陵称之，遂得释。
　　○乐章集多舛误
　　柳永耆卿乐章词。官屯田员外，善为歌词。教坊得新腔，必求为词，始行於世，始行於世，故有井水饮处，咸歌柳词。宋人云：诗当学杜，词当学柳。盖词入管弦，柳实能手。今传者多舛缺，如小镇西路缭绕，临江仙萧条，二字皆後段务头，误作前段结句。尾犯“一种芳心力”，芳实劳之误。浪淘沙慢之“几度饮散歌阑”，阑乃阕之误。浪淘沙令之“促尽随红袖举”，促下脱拍字是也。
　　○安陆词
　　张先安陆词。宋有两张先同时，皆字子野。而工乐府者，则都官郎中，语见齐东野语。东坡称其“浮苹破处见山影，野艇归时闻草声”，词笔老妙者是也。草今讹作棹，便无意味。舟过湖上，不草摩船有声，未经此境，人不觉也。若棹声何人不闻，必子野耶。
　　○六一词
　　欧阳永叔六一词，工绝。今集中多浅近之词，则公知贡举时，不取怪异之文，下第举子刘辉等忌之，作醉蓬莱、望江南词，杂刊集中以谤之。然而浅俗语、污蔑佻薄之词，固可一望而知也。他日刊公集者，吾愿为之湔洗，以还旧观。
　　○东坡词
　　东坡词一卷。东坡词本二卷，毛晋得金陵刊本，凡混黄、混、秦、柳、之作，悉芟之，故只一卷。如阳关曲三首，已入诗集，乃钱唐李公择绝句。其以小秦王歌者，乃诗人歌诗之法也。念奴娇原作“多应笑我早生华发”，今误改“多情应是笑我生华发”，见朱竹词综。贺新凉“乳燕飞华屋”，飞改栖。水调歌头“但愿人长久”，愿改得。皆不如不改之妙。见云麓漫抄。
　　○山谷词
　　山谷词一卷。晁补之、陈後山，皆谓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然山谷非淮海之比，高妙处只是著腔好诗，而硬用<身差>字、<尸豕>字，不典。念奴娇云：“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爱听临风笛”，用方音以笛叶北，亦不入韵。
　　○淮海词
　　淮海词一卷，宋秦观少游作，词家正音也。故北宋惟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词中作家，允在苏、黄之上。少游婿范温，常在某贵人席上，其侍儿喜歌少游词，略不顾温，酒酣，始问此郎何人。温叉手起对曰：“温乃山抹微云女婿也。”一座绝倒。其词为当时所重如此。
　　○片玉词
　　周邦彦清真居士片玉词。元丰中献赋，召为太乐正。官至徽猷阁待制，知处州府ヘ。好音乐，能自度腔，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故方千里和词，一一案填，不失分寸。今以两集互校，如隔浦莲近拍“金丸惊落飞鸟”，毛注此处三字二句，而周词不尔，当从原作。荔支香近“两两相依燕新乳”七字，千里词“深涧斗泻飞泉洒甘乳”，耆卿、梦窗作俱九字，则千里不误，而原作脱二字。惜曹季中注清真词二卷不传耳。
　　○友古词
　　蔡伸友古词。伸乃襄之孙，官彭城ヘ，与向子同官彭城。而子酒边词不及友古。刊本亦疏舛，如飞雪满群山，词注一名扁舟寻旧约，误以後阕起句为曲名。青玉案和贺方回韵，前阕处字误地字。此调和之者多，可考而知之。
　　○坦庵词
　　赵师侠坦庵词。按陈振孙书录解题，坦庵长短句，名师侠，疑使乃侠之误。其门人尹觉序云：坦庵文如泉出不择地，词章乃其馀事。其模写体虽极精巧，皆本性情之自然。今观其集，萧疏澹远，洵为高格。诚如所云，其失也易。尝举进士，令益阳、豫章、柳州、宜春、潇湘、衡阳、蒲中、长沙，始丁亥，终丁巳，盖三十年作，可按地而索也。
　　○无住词
　　陈与义简斋无住词，才十八首，而首首可传。简斋诗师杜少陵，与山谷、后山为三宗。其词吐言天拔，无蔬笋气。然山谷词利钝互见，后山则勉强学步，迥非与义之敌。至开卷法驾导引三阕，选本乃作赤城韩夫人仙子作，列入仙鬼类，原作注为拟作，可知小说之谬。
　　○书舟词
　　程垓正伯书舟词。眉山人，亦字虚舟。王你序云，尚书尤袤称其文过於词。杨升庵词品称其酷相思、折秋英数阕，馀亦颇有可观。书舟与东坡为中表，濡染有自来矣。摊破江神子“娟娟霜月又侵门”一阕，与康与之江城梅花引大同小异。此调相传前半用江城子，後用梅花引，然过变以下，两调俱不合。又一翦梅、意难忘诸作，亦阑入坡集，诵其语意，亦程作也。
　　○晁无咎词
　　晁无咎补之逃禅词元咎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词神资高秀，可与坡老肩随。陈振孙於淮海词後记无咎之言曰：少游词，如“斜阳外，寒雅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为天生好言语。观所品题，知无咎於此事特深，不但诗文擅长矣。宋杨补之亦字无咎，其词亦曰逃禅，令人怪诧。或题晁词作琴趣外篇以别之，然欧公、山谷、叶梦得、晁端礼皆有琴趣名，尤为混淆。
　　○东堂词
　　毛滂东堂词。其罢杭州法曹别妓惜分飞“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句，见赏於东坡。铁围山丛谈，蔡条记其父京柄政时，滂献词伟丽，今集中太师生辰数首，盖虽由坡公得名，而其得官则附京。士人徒擅才华，而随人作计，人品亦在中下。其集称东堂者，以滂令武康时，改尽心堂为东堂，见其蓦山溪词自注甚悉。
　　○梦窗词
　　吴文英甲乙丙丁四稿词。字君特，号梦窗。君特与白石、稼轩倡和，具载集中。而又有寿贾半闲诸作，殆亦晚节颓唐，如朱希真、陆游之比。而其词在南宋，卓然大家，但用事偶有近晦，不易知处。张炎乐府指迷称其天姿不及清真，而研炼之功过之。其分四稿者，或谓梦窗卒後分甲乙丙丁四年之作。然甲辰所作满江红，乙巳所作永遇乐列丙稿，壬寅作六丑，甲辰作凤栖梧，乃在丁稿，似不以年编次也。毛子晋先得其丙丁二稿，刻於宋词第五集，後得其甲乙稿，刻第六集中。盖按十干编集，至丁稿而止耳。
　　○惜香乐府
　　赵长卿惜香乐府。宋宗室也，自号仙源居士。词十卷，分四季，乃当时乡贡进士刘泽所定，体殊无谓。水龙吟第四段以了少叶昼秀，纯用江右乡音。叨叨令一阕尽作佻体，已成北曲。长卿澹於仕进，觞咏自娱，多淡远萧疏之致。毛氏刻本青杏儿下注，或作摊破丑奴儿，误添摊二字。
　　○竹屋痴语
　　竹屋痴语，高观国宾王词。高邮陈造与史达祖为之序。竹屋，山阴人。自白石而後，句琢字炼，始归雅纯，而竹屋、梅溪为之羽翼。故张炎谓其格调不凡，句法挺异，特立清新，删削靡曼。乃草堂於白石、梅溪尽不入选。竹屋词仅登玉蝴蝶一阕，盖其时专尚酣熟故也。竹屋与梅溪酬唱，旗鼓足以相当。惟梅溪集有贺新凉一阕，注湖上与竹屋同赋，今无之，殆已删去。陈唐卿云：“竹屋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语虽过当，要亦格调不凡耳。
　　○梅溪词
　　梅溪词，史达祖邦卿作。汴人。西湖志称其为韩胄堂吏。考玉津园事，张虽预其谋，实胄之客，故於满头花生辰得移厨张乐於韩邸。梅溪词，有张序。梅溪词极工，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三变行辈，不足比数”，则未免推奖溢美矣。姜尧章云：“邦卿词奇秀清逸，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於两得。”此论平允。
　　○花庵词
　　黄昃叔散花庵词。昃即说文字。玉林，闽建阳人。以诗受知游九功，词亦上逼少游，近摹白石。胡德芳序言，闽帅楼秋房，闻其与魏菊庄友善，以泉石清士目之。菊庄，名庆之，即选诗人玉屑者。梅间诗话载庆之过玉林诗云：“一步离家便出尘，几重山色几重云。沙溪清浅桥边路，折得梅花又见君。”盖玉林、菊庄皆建安人，故见知於闽帅。九功，亦建阳同里。其地有玉林，又有散花庵也，故叔有花庵词选。
　　○山中白云词
　　山中白云词，张炎玉田撰。循王张俊五世孙，宋亡遁迹。工词，以春水得名。生淳戊申，当宋恭帝时已中年，曾见南宋盛时，故所作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然翦红刻翠。至其研究声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克昌，居然後劲。世鲜完本，至康熙时钱塘龚翔麟始得陶宗仪手写本，授梓行世。
　　○白石词
　　白石道人歌曲，姜夔尧章撰。词精深华妙，为诚斋所推。尤善自度腔，音节文采，冠绝一时，所谓“自制新腔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风致可想。歌曲皆注律吕，自制曲二卷及三卷之霓裳中序第一，皆记拍於字旁。四库提要以纪文达之博，谓似波似磔，宛转欹斜如西域旁行云云。薇元按此宋人自记工尺四合上，非字也。仆曾於求己山房殷谱经师座上畅发之。又入兰陵王，词中歌尺之工尺今废，故无人言之耳。
　　○稼轩词
　　稼轩词，辛弃疾幼安撰。历城人，高宗时官枢密都承旨。其词十二卷，慷慨纵横，不可一世，才气俊迈，於倚声家为雄豪一派，世称苏、辛。然坡翁奋笔直写。稼轩贺新凉、永遇乐二词，使座客指摘其失，岳珂谓其贺新凉首尾二腔语句相似，永遇乐用事太多，乃自改其语，日数十易，未尝不呕心艰苦。洞仙歌“叹轻衫帽几许红尘”，帽上似尚脱一破字也。
　　○竹山词
　　竹山词，蒋捷撰。宜兴人，德进士。宋亡遁迹不仕。词练字精深，音调谐畅，为倚声家之矩。水龙吟招落梅魂一阕，通首用些字，瑞鹤仙寿东轩一阕，通首用也字煞，忽作骚体，亦自适其意，终非正格也。词统讥之，甚当也。
　　○蜕岩词
　　蜕岩词，张翥撰。宋末人，至元初犹在。为仇远门人，与吕渭老诸人於元初相唱和。蜕岩年八十八乃卒。上及仇山村，下与张羽、倪瓒、顾阿瑛、危素相和，以身历元之始终，亦可谓寿考矣。但不及周寿谊之一百四十馀岁，及见明高皇耳。
　　○漱玉词
　　南北宋之际，有赵明诚妻李清照，所作漱玉词，抗轶周、柳。张端义贵耳录元宵词永遇乐、声声慢，以为闺阁有此文笔，良非虚语。明诚，宋宗室，父为宰辅。易安自记，在汴京与夫共撰金石录，典钗钏得一原先版，互相搜校。家藏旧书画极夥，乱离买舟南下，择其精本携之，在西湖尤相乐。夫死，戚友谋夺不得者。李心传、赵彦卫造为蜚谤，诬其再适驵侩。云麓漫钞、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即彦卫、心传之笔，小人不乐成人之美如此。况明诚守湖州已中年，夫卒年六旬，安有再适之理，矧在驵侩耶。
　　○断肠词
　　又海宁朱淑贞，乃文公族侄女，有断肠词，亦清婉作。传乃因误入欧阳永叔生查子一首“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云云，遂诬以桑濮之行，指为白璧微瑕。此词今尚见六一集中，奈何以冤淑真。宋两女才人著作所传，乃均造谤以诬之，遂为千载口食。而心地欹斜者，则不信辨白之据，喜闻污蔑之言，尤不知是何心肝矣。
　　○碧鸡漫志
　　碧鸡漫志，宋王灼撰。是编上自古初，至唐、宋声韵递变之由，次列凉州、伊州、霓裳羽衣曲、甘州、渭州、六么、西湖、杨柳枝、喝驮子、兰陵王、虞美人、安公子、水调歌、万岁乐、河满子、二十八调，一一溯其缘起沿革。三百篇馀音，变为乐府歌辞，及唐中晚，词亦萌芽，而歌诗之法绝，词乃大盛，然犹播为文章这事，而非律吕之事矣。
　　○仇远词
　　元人词，以仇山屯阝仁近为最。名远，钱塘人，溧阳教授。一时游其门者号为词宗，若张翥、张羽等有盛名，而蜕岩尤为人传播。
　　○吴澄词
　　吴澄字幼卿，临川郡公，谥文正，世称草庐先生，有词一卷。
　　○湖山类稿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钱唐人。以善琴侍谢太后。宋亡随北行，留燕，为黄冠，南归。有湖山类稿，多亡国之恨。水龙吟後阕“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不自料其悒骚也。
　　○杨用修词
　　明人词，以杨用修升庵为第一。仆在南诏，见其题寺壁一首，反复诵叹，属寺僧摹刻上石。雨中花云：“一袅纤腰轻瘦。六幅轻纱红皱。粉熟悉香，态浓妆浅，正是愁时候。萧萧风，黄昏後。云湿仙衣寒透。帘悄窗闲，灯昏酒冷，听尽莲花漏。”
　　○王世贞词
　　太仓王世贞元美望江南亦胜馀子。“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澹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犹有唐二主风韵。
　　○清词人
　　清初词人，如天骏公、梁玉立、龚孝升、曹洁躬、陈其年、朱竹、严荪友诸家，词采精善，美不胜收。中间先徵君稚威、吴人、洪北江、钱晓徵，均称後劲。嘉道以来，则以龚定庵、恽子居、张皋文辈为足继雅音也。
　　○清初三家
　　倚声之学，国朝为盛，竹、其年、容若鼎足词坛。陈天才艳发，辞锋横溢。朱严密精审，超诣高秀。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杨蓉裳称其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弈弈，流露于毫楮间。玉津少年所为铁笛词一卷，刻羽调商，每逢凄风暗雨、凉月三星，曼声长吟，时恨不与容若同时耳。
　　○词韵
　　宋元以来，作者云兴，但有制调之文，绝无韵选之事。嘉庆时，秦敦夫取阮文达词林韵释，名曰べ斐轩，而不知即元人所刻之中原音韵北曲韵，非词韵也。道光初，戈顺卿刊词林正韵，用古韵平、上、去与入声分隶，以意为之，非绍兴二年词林要韵之旧也。至清初，赵钥、曹亮武、李渔所刊词韵，曲韵耳。文会堂词韵，则平、上、去用曲韵，入声用诗韵，亦未尽合。许昂霄、程名世、吴良、郑春波之学宋斋、绿漪亭，尤春不可从。
　　○词韵与诗韵异
　　词韵与诗韵异，以三声并入入声，可合可分有定也。以切音分类，各有界限，不可妄为删并。
　　○词韵多南方唇音
　　词韵多南方唇音，如晏几道梁州令“莫唱阳关曲”，曲作邱雨切，叶鱼虞。柳永女冠子“楼台悄似玉”，玉作于句切。黄莺儿“两两三三竹”，竹字张汝切。辛稼轩丑奴儿慢“过者一霎”，霎作双切是也。
　　○词忌落腔
　　词忌落腔，姜尧章云：“十二律住子不同。”沈存中笔谈，燕乐二十八调，杀声住字，起调毕曲，有一定不易之则。杨守斋作词五要，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合用平入韵。守斋名缵，即白石所称紫霞翁，洞晓音律，与草窗论五凡工尺义理之妙，未按管色，已知其误。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五音二十八调，平声羽七调，上声角七调，去声宫七调，入声商七调，上平调为徵，有声无调，故止二十八调。如越调之霜天晓角、商调忆秦娥、高平调之江城子、中吕宫之柳梢青、仙吕宫之声声慢、大石调之看花回、小石调之南歌子，用仄皆宜入声。满江红平入南吕，入则仙吕。越调犯正宫之兰陵王，仙吕犯商调之凄凉犯，林钟商之一寸金，南吕商之浪淘沙慢，皆宜用入声，而不可用上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