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

听秋声馆词话 [清]丁绍仪撰
　　
　　
　　昔岁癸巳，识钟仲山於漳州。时仲山喜为诗，余喜为词，两人穷日夕为之，以相角。越岁，仲山别去。余旋以一官自效，奔走南北，不能如前专力。久之，自觉不工，辍不复作。逮重游闽峤，仲山犹时时为诗，余则瞠乎後矣。比遭废弃，思欲重理故业，而心机窒寒，竟不成句。闲居无俚，就见闻记忆所及，或因词及事，或因事及词，拉杂书之，藉以消耗岁月。惜仲山观察西蜀，相隔万里，不及与之商榷。然为此无聊笔墨，岂夙昔故人所期於余哉。积久成帙，禧儿请付手民。刊既竣，缀此以志余愧。若谓意有所忮，信口雌黄，则余岂敢。时同治八年己巳秋九月，丁绍仪识於福州寓庐。
　　
　　●卷一
　　
　　○填词最宜讲究格调
　　
　　自来诗家，或主性灵，或矜才学，或讲格调，往往是丹非素。词则三者缺一不可。盖不曰赋、曰吟，而曰填，则格调最宜讲究。否则去上不分，平仄任意，可以娱俗目，不能欺识者。至性灵才学，设有所偏，非翦彩为花，绝无生气，即杨花满纸，有类瞽词。如杨升庵［慎］转应曲云：“促织。促织。声近银床转急。熏残百合衣香。消尽兰膏夜长。长夜。长夜。露冷芙蓉花谢。”非不典丽，读之索然意尽。又如陈在田［见鉴］前调云：“百舌。百舌。飞上花梢啼急。一声声似多情。搅得鸳衾梦惊。惊梦。惊梦。鸟也把人调弄。”非词非曲，村不可耐。然升庵另有转应曲云：“银烛。银烛。锦帐罗帏影独。离人无语销魂。细雨斜风掩门。门掩。门掩。数尽寒宵更点。”便与前词有清空质实之分。
　　
　　○万树词
　　
　　格调之舛，明词为甚，国初诸家，亦尚不免。盖奉程张二家啸馀图谱为式，踵讹袭陋，如行云雾中。康熙初，宜兴万红友［树］断断辨证，定为词律，廓清之功不小。惜所收各调，错漏尚多。其所自著，亦鲜杰作。殆与考据家罕工古文相似。兰泉司寇词综，仅录其浣溪沙一阕。尚有好事近云：“忍泪送君行，江上青山斜矗。别酒一杯还暖，恨风帆催促。无情画舸疾於飞，一水渐拖绿。欲上小楼凝望，又垂杨遮目。”［此词或传万锦雯作。］踏莎行云：“叶打星窗，雁鸣飙馆。便凄凉煞无人管。前尘昨梦不堪提，素颜青鬓都来换。宝袜香存，彩笺音断。细将心事灯前算。三年有半为伊愁，人生能几三年半。”差有意致。
　　
　　○韩致尧词
　　
　　韩致尧遭唐末造，力不能挥戈挽日，一腔忠愤，无所於泄，不得已之闺房儿女。世徒以香奁目之，盖未深究厥旨耳。余最爱其“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一绝，与“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句，言外别具深情。又浣溪沙云：“宿醉离愁慢髻鬟。六铢衣薄惹轻寒。慵红闷翠掩青鸾。罗袜况兼金菡萏，雪肌仍是玉琅。骨香腰细更沈檀。”与前诗韵自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数语融化而出。至生查子云：“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谁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其蒿目时艰，自甘贬死，深鄙杨涉辈之意，更昭然若揭矣。
　　
　　○黄仪纫兰词
　　
　　昆山徐健庵司寇［乾学］，承诏修一统志，聘吾乡顾宛溪［祖禹］、太原阎百诗［若璩］、常熟黄子鸿［仪］、德清胡东樵［渭］任其事。顾成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於桑经郦注外，自成一家。胡著禹贡锥指。阎撰述尤夥，而词不概见。黄仅存纫兰词一卷。踏莎行云：“宿雨才收，春寒顿减。博山销尽沉烟篆。越罗裁得称身无，黄昏早停金翦。烛影偏明，花阴尚浅。曲阑十二闲凭遍。井梧休放月痕来，玉附刚卧金铃犬。”水龙吟云：“漫嗤老态龙钟，少年曾是夸豪兴。高阳伴侣，三春逐日，联镳飞镫。山北山南，芳菲赏遍，别寻幽胜。记披襟直上，云峰绝顶。浑欲唤、青天应。谁道多生蹭蹬。旧情怀，都来难称。十年回首，交游嚼蜡，功名堕甑。除却孤吟，酒肠诗胆，消磨无。但秋来犹爱，断鸿声里，把危楼凭。”
　　
　　○蒋永修词
　　
　　宜兴蒋慎斋太守［永修］题漂母墓临江仙云：“漂母桥边人去远，淮Й空绕淮流。荒原留得小坟幽。穷途酬一饭，高义足千秋。世上仅多奇女子，而今有此人不。南昌寄食未央收。怪他亭长妇，偏欲杀韩侯。”末二语，人所未道，较“生死都由两妇人”句，尤觉新隽，惜全词粗俗。
　　
　　○陈亚生查子
　　
　　生查子调，五代以後，多用四十字体。惟陈亚之词云：“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系四十二字。或言“记得约当归”语气已足，“分明”二字似衍。不知孙光宪魏承班词，亦间作七字句，且“记得”而言“分明”，语益沈挚。下文接言自春徂秋，何事未回，思愈切，怨愈深矣。孙词云：“暖日骤花骢，垂阳陌。芳草惹烟青，落絮随风白。谁家绣毂动香尘，隐映神仙客。狂煞玉鞭郎，咫尺音容隔。”“谁家”二字似不可少，其讽世人见利争趋意，当於言外得之。
　　
　　○施闰章词
　　
　　宣城施愚山先生［闰章］，官巡道，後复举鸿博，擢侍讲。诗最简洁，五言尤工。与山左宋荔裳观察，有南施北宋之称，词亦清丽。偕友看杏花沁园春云：“春社才过，花事关心，殊劳梦思。正草芽初茁，横铺悲翠，水泉新涌，净漾琉璃。听说前村，杏花开矣，曳杖还教载酒随。相将去，看日烘云暖，蝶醉蜂痴。花间坐卧都宜。怅似锦韶华得几时。忆卖来深巷，枝头犹湿，看从南陌，屐齿嫌迟。为语东风，好留春住，莫遗飞英著鬓丝。凭报道，早先生归也，更唱新词。”颇饶夷犹之致。
　　
　　○华章庆词
　　
　　华叔延广文［章庆］，吾邑诸生，以教习得官。少从吴梅村、曹倦圃诸老游，诗词咸有法。菩萨蛮云：“新愁似与新秋约。西风日夕吹箫索。月色满阑干。徘徊独自看。旧欢浑似梦。悔把情根种。梦也几曾圆。百虫声里眠。”醉花阴云：“一春常向花前醉。良夜还迟睡。画阁晓妆慵，双颊红消，帘卷山横翠裁书欲寄凭谁寄。磨灭鸳鸯字。盼断北归鸿，雨滴空阶，不抵相思泪。”
　　
　　○佟世思词
　　
　　辽阳佟氏，为从龙望族，世多显宦，而文采无闻。独思恩令［世思］，以壬子得官，年已四十馀，未几卒。所著与梅堂诗文集，附词一卷，虽不克追踪饮水，亦颇有隽语。眼儿媚云：“柳丝撩乱舞风柔。幽怨在高楼。最难忘是，灯前俏影，帘下歌喉。春来底事恹恹病，长夜冷如秋。一腔心事，未抛旧恨，又惹新愁。”燕归梁云：“槛外风来花气幽。闲倚楼头。一番离恨一番愁。春去也，又迎秋。这般憔悴如何好，总不若、早归休。黄昏人静月如钩。刚忆著，去年游。”含凄欲绝，颇不类贵公子口吻。
　　
　　○乐钧断水词
　　
　　临川乐莲裳孝帘［原名宫谱，後改名钧。］游粤时，伊墨卿［秉绶］守惠州，请为朝云修墓。至潮阳，见普宁县有天潢小裔墓，而无名，辨为故明知县朱统钅朔女均，为骈体文，勒之贞珉。词人好事，无如孝廉者。後游扬州，眷姑苏女伶葆珠，字以雪如，将备小星，珠旋卒，葬之山塘。赋烟梦词悼之，并为绘像徵诗。所著断水词阮郎归云：“昼长花落小楼阴。帘波日影沉。阑干曲曲径深深。教人何处寻。经绣户，听瑶琴。关心直到今。如今已分不关心。愁来争自禁。”蝶恋花云：“时节乍寒还乍暖。浪说看花，花信无人管。墙北墙南蝴蝶满。花开花落青春短。悔饮蓝桥浆一碗。一寸柔肠，真做千回断。桃叶桃根波际远。渡头不敢高声唤。”雪如将还吴门，有相待半塘之约，送给金缕曲云：“且莫伤离别。照同心、江南江北，一般明月。此去洗妆梅花下，判取玉钗寒彻。记那日、酒阑曾说。衣上珍珠千万颗，是三生、泪点迎风结。因往事，又呜咽。迟回心事今来决。问相逢，绿杨门巷，燕飞时节。十里横塘东流水，比似情波千折。更眼底、一天冰雪。多少吹萧红粉伴，看江头、打桨呼桃叶。歌比曲，重凄切。”醉花阴云：“葱白衣裳云碧袖。蝴蝶双双绣。身似玉钗纤，不解相思，却又因谁瘦。海棠一萼红初透。恰受春风彀。千万莫轻开，试看枝头，几朵红依旧。”隔梅溪令云：“半江春水半江风。落花红。几处愁人，酸泪寄花中。一时流向东。浅斟低唱尽从容。太匆匆。记得销魂桥畔，系青篷。隔窗飞柳绒。”虽不尽为雪如作，亦可谓一往情深矣。
　　
　　○王安石词
　　
　　“但起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尘”，太白诗也，人或讥其大言不惭。然其时邺侯、汾阳，均未显用，殆有所指，非自况也。至王荆公浪淘沙云：“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兴亡只在笑谈中。及至而今千载下，谁与争功。”则隐然欲与争雄矣。乃新法一行，卒蒙世诟，何哉。公学问卓绝，缘好更张，好立异，好人谀己。有此三好，遂致病国殃民，而不自觉。後世以经济自负者，当以公为鉴。逮蔡京辈创为绍述，土崩之势遂成，此公所不及知者。公又有渔家傲云：“平岸小桥千嶂抱。揉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清风扫。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茫忘了邯郸道。”使公九原有知，亦曾自悔误贪好梦否耶。吁，公非小人，而所用尽小人。谓为祸梯，夫复奚辞。
　　
　　○庄永言词
　　
　　长州蒋云九大令，邀人赋送腊词，华亭庄祉如［永言］分得门丞二郎神云：“丞何故。曷不学，老罴当路。曷不学，辛毗持节坐。惯依傍、别人庭户。金锁绿沈无恙在，做彩燕黏鸡伴侣。难道为、一椽堪蔽，强似牵舟赁庑。休住。寻常巷陌，冷清清处。只合倚侯门相努目，乘势作霍家奴怒。画戟收时行马驻。有多少炎趋热附。看槐柳行连，二陆三潘，向君延伫。”似嘲似谑，寄慨不少。“二陆三潘”句，本世说。大令名之逵，康熙中宫知县。咏春联迎春乐云：“辛盘荐罢人微醉。指拂凌云气。倚双行椽烛，摇红腻。把十样桃笺试。俪句摘、玉台佳丽。法书仿、兰亭遒媚。何处纱笼前导，又索宜春字。”较为蕴藉。
　　
　　○蓝鼎元词
　　
　　漳浦蓝鹿洲［鼎元］，工古文。少与上杭刘鳌石［坊］友善，以文章经济相期勖，顾贫甚，著饿乡记以自慰。为诸生，受知张清恪［伯行］，旋从其族兄台澎总兵［廷珍］平台湾朱一贵之乱，羽书露布，咸出其手。雍正初贡入太学，以保举官广东普宁令，朱上官意，被劾。逮系久之，事白，世宗召见，即授广州知府，际遇可谓奇甚。莅任甫逾月，卒於宫，致未竟所施。今鹿洲集，闽中盛行，而诗词缺如。鳌石老於幕府，遗文散佚，鲜有知其名氏者。余仅见其踏莎行云：“老树当门，修萝覆屋。平芜无复年时绿。闲来小阁听松涛，倚阑凝断遥天目。古戍风凄，野田禾熟。儿童拍手驱黄犊。暮烟浓合欲栖鸦，行人犹唱南征曲。”又登南岳望月台西江月云：“台址高凌北斗，月华清映平川。今宵刚值十分圆。却恐征人怕见。四野蛩声如泣，千山夜色凝寒。一年能得几回看。况在祝融峰畔。”绿之以存其概。
　　
　　○丁如琦词
　　
　　先曾祖菊圃公，登乾隆癸酉秋榜，官浙之常山县。著诗钞四卷，附词十馀阕，与先高祖逸园公诗草版，均储藏三先伯叔才公家，传之从兄蓉ぎ［方炳］，亦知珍庋。岁庚申，邑为贼陷，从兄殉难，诗版谱牒悉遭焚毁，今存逸园诗草一卷。菊圃公诗词已无存本，仅记春日憩管社山浪淘沙云：“青嶂拥晴沙。几簇人家。眼前桃李艳於霞。知费天工多少力，酿就繁华。烟水望中赊。绕径桑麻。武陵何必更浮槎。长画无个事，看放蜂衙。”题友人渔隐图解令云：“藕花千顷，桃花一棹。又开残、白红蓼。随意风帆，任南北东西都好。计生涯、北中粗了。停桡近浦，收纶斜照。且休论、得鱼多少。换酒归来，拚一觉醉眠忘晓。这襟怀、尽堪娱老。”其馀诗词不能一一追忆，谨录於此，用志永憾。［公讳如琦。］
　　
　　○丁瀚词
　　
　　先祖西公著有西园稿、琐述二种。琐述记遗闻佚事，稿则诗词杂文。皆叔才公钞撮收藏，因循未梓，亦遭贼毁。幸昔年在里钞存琐述数则、并词数阕。悔未全录，致手泽与音容俱渺，追恨无及矣。先祖官陕右宁羌时，辟署东小园为憩息地，春日偶题临江仙云：“丝雨飘未已，遥山半被云遮。小园堪拟庾公家。数竿君子竹，一径美人花。清昼垂帘无个事，茗炉闲试新茶。眼前生趣足相夸。燕儿营夏屋，蜂使放朝衙。”秋夜闻笛高阳台云：“晚照留红，寒烟弄碧，金飙吹满山城。倦倚雕阑，谁家玉笛飞声。梅花落尽人何处，更无愁、也唤愁生。况凉州、别调新翻，越样凄清。柯亭旧韵何堪问，关山月色，千里同明。懊恨桓伊，催教绣阁心惊。陌头杨柳萧疏甚，顿牵来、无数离情。又长空、塞雁争飞，相和悲鸣。”叔才公云：“此词因新易大府，政令严急，官皆惴惴迎合意旨，更不遑顾及民事，名为整顿吏治，而吏治益偷，故之闻笛以寄慨云。”又望雨踏莎行云：“瓦雀鸣春，窗鸡报晚。卷帘薄雾笼幽草。山家正在望甘霖，鸠啼屋角听来好。润叶愁微，г枝恨小。东风莫把浓去扫。年光输与柳条多，依依不觉春将老。”新秋鹊桥仙云：“轻雷送雨，凉飚饯夏，一榻清虚无暑。果然茗饮胜杯香，量水倚，疏帘自煮。巢燕将归，林蝉乍歇，又听捣衣砧杵。微吟欲觅和人难，只索向、秋虫细语。”於二词具见政简刑清然自得之况。［仪］生弥月，随先君子至陕，七岁方离州廨，园中风景，犹约略能记，今四十馀年矣。公讳［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