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词话

南亭词话 [清] 李宝嘉撰

　　
　　○和尚肥
　　
　　游僧骗财，欲壑难满，有作和尚肥乐府讥之者云：“无肉令人瘦，和尚何以肥。乡邻悲，家家日失犬与鸡。犬能走，鸡能飞。和尚日暮寺外归。菩萨开宝库，和尚称贫僧。称贫僧，劝众人。未曾开库先输银。大僧巧，小僧能。阿弥陀佛佛不闻。”
　　
　　○那末难干
　　
　　毗陵某君，尝客京师，以冶游罄其旅橐，居恒郁郁。有人见所填词曰：“入都容易出都难。货马典裘归不得，那末难干。”末语用毗陵方言，读之令人失笑。
　　
　　○恰姆桑
　　
　　大餐馆每以雪茄奉客，例不索资，名之曰恰姆桑。恰姆桑者，译言非分也，则其烟之恶劣可知矣。预向不识此烟，某君偶怀一支见示，戏作赞曰：“硬似铁，黑如漆。非寿头之所抽，即曲辫之所吸。”某君鼓掌而去。
　　
　　○坐马车自拉缰
　　
　　有填百字令调坐马车自拉缰者曰：“泥城桥外，有翩年少，拉缰来往。高放风筝低背牵，也算别翻花样。两面留神，一头使劲，左右空依傍。轮蹄过处，但闻得得声响。闻道巡捕先生，森然独立，俨执金吾仗。快马违章如议罚，明日公堂要上。转手都穷，掉头已绝，难写虚浮帐。老婆无法，坐看衣服进当。”
　　
　　○惜余春
　　
　　聊斋志异有惜余春词，久已脍炙人口。有套其调贻某校书者，使校书见之，亦必曰魏收轻薄哉。然君知我者。词曰：“戏子姘头，髦儿搭脚。日日为钱颠倒。负债从良，下堂求去，同是一般怀抱。甚的新夫旧夫，拔去还生，有如春草。自别来、仁寿里中，度将昏晓。今日个力量双麋，衾同二狗，说老何曾算老。天水中分，玉山颓倒。要姘何曾姘好。人道长宵有人，他道一宵比人犹少。过三年、已换三人，更有何人不好。”
　　
　　○某滑头
　　
　　某滑头生平种种历史，老于沪渎者无不知之。余友女床山人，曾制西江月词一折，烛温犀而观禹鼎，可作佥人传赞。其词曰：“赚煞鸦片烟鬼，假造□□糖精。无端被控到公庭。此是滑头绝命。板子赏从南面，烟筒偷过东人。倩人代作□□亭，敝内居然通品。”
　　
　　○贩米出洋
　　
　　有署名乐圃阆茶客者，投到小词一首，为录于下，倚声西江月：“去腊曾飘瑞雪，新春大放晴光。年年丰稔足称扬。何事米粮腾涨。只为连樯出口，众人共怨奸商。更倚中国大银行。钞票被人仿样。”
　　
　　○问月词
　　
　　见有问月词者绝妙，曰：“多情月，挂在奈何天。你为甚看人离别，独自团圆。”
　　
　　○嘲秀才
　　
　　有作长短句嘲秀才者，曰：“秀才家，陡然红。修金满拆封。洋蚨去换青蚨用，办家事匆匆，还店帐重重。无多些子，转眼已成空。作指望，再迟几月，才得见家兄。”
　　
　　○脚色
　　
　　士子赴试，陆行良苦。有人作词自慰其足曰：“春闱期近也，望帝乡迢迢，犹在天际。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争气。扶持我去。博得一官归。恁时赏你。穿封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更选弓鞋，夜间伴你。”［案此为宋人词］
　　
　　○家贫亲老
　　
　　粤中某生精于音律，某年下第，在南海会馆鼓琵琶。唱自制讴歌，甫三句，同馆闻之，无不痛哭。词曰：“怎样好。家贫亲又老。八千里路，没一点功劳。”
　　
　　○百字令
　　
　　某君新填百字令一阕相贻，读之则为某倡作也。附录之，以供一粲：“章台重历，有房间亭子，堪容膝。沙发一张稀烂矣，何况落红狼藉（沙发，洋榻名，以着水故色殷红）。番馆伤心，戏园门口，情绪无聊极。更持麻雀，碰和以永今夕。听说客人上楼，二少狂呼，门户砉然辟。白板中风全不管，蓦地推牌起立。大姐仓皇，娘姨碌乱，三下钟鸣急。老夫无语，东方坐待发白。”
　　
　　○一品香独酌
　　
　　有在一品香独酌者，见隔座中钗飞钏动，簧暖笙清，因填百字令一阕，录之以供一粲：“此间重到，有无穷曲辫，盘旋五号。鬼脸神头相掩映，可惜电光灯照。倚笛徵歌，持杯半酒，叫得王三宝。端茶送菜，忙煞翡翠二少。闻道有客登楼，招呼起立，添写三张票。节下开销浑不管，只顾眼前欢笑。接耳交头，摸腮嗅颊，都与倌人吵。老夫无语，坐看小子胡闹。
　　
　　○踏莎行
　　
　　山阴铁丐作踏莎行两阕，其一呈杨莲帅检阅师徒者，其二为程德帅作，缘德帅春天稿有“敲比户之脂膏，供同僚之贪橐”云云，起首即用其语。两词寓讽于微，录之以供尚论者：“鼙鼓轰雷，干旄丽日。将军神武应无敌。先王耀德不观兵，行鹭序纷然集。甲仗森森，风沙瑟瑟。太平有象和戎策。书生原是不凡才，公侯还自兜鍪出。”“贪洽同僚，脂敲比户。哀鸿遍野鸣凄楚。不教清梦续黄粱，巽言上令君人度。故国茫茫，扁舟何处。江流日夜东南注。羡君归卧好湖山，莫辞劳瘁闻鸡舞。”
　　
　　○富幕
　　
　　某二尹向习刑钱幕，腰缠既富，报捐今职。一日，与某签并渡西江。大风卷水，二尹轻舟一叶，几占灭顶。篙师呼救，赖某等援之起，而箱簏已为水浸。二尹万分懊丧。有与之共济者，戏填金缕曲纪其事，词曰：“路上云萍遇。记连朝、双舟并走，一帆同竖。万顷烟波明似镜，两两中流容与。停泊处、相离数武。蓦地风雷吹尔散，滚惊涛、性命相孤注。灯明灭，久延伫。横财未必天俱妒。只君家、篾篷轿子，偶然丢去。签押大爷骄冶甚，也向红妆低诉。片语、告君休怒。整顿良心须趁早，看黄须、渐近黄泉路。且倚我，船头住。”下半阕中数语，谓签押向其妻庆幸也。其二曰：“献尽当场丑。叹平生、鲜衣华服，而今糟透。自把皮箱忙揭起，魂与泪珠同走。一件件、浆馊汗臭。单夹棉纱都变色，白羔皮、红似鸡毛帚。肠已断，手犹抖。相帮幸有同心偶。记昨夜、大爷才去，师爷又凑。恰好轻舟风阻住，不觉精神抖擞。搬运得、船夫牛吼。辛苦一场须犒赏，问酒钱、可有加增否。这桩事，难消受。”下半阕全写其晒衣景象也。外有七律诗二首，其一曰：“头上苍苍岂有天。风波坏到老爷船。猴冠尽作泥浆臭，马桶犹留海味鲜。太息皮衣都姓赵，可怜腰橐不名钱。只愁大快东家意，莫向雩都县里传。”“赵”字，取其音如“潮”字也。其二曰：“不幸翻船一老爷。今流落在天涯。风乾补服都成片，水浸罗衣有渣。发色黄于焦尾声狗，背痕红似剥皮虾。裤裆更染猩猩点，难怪人疑白璧瑕。”裤裆二句，因着覆染枣红马褂，淋漓下注，致臀上皆作渥丹色，故藉词以相谑也。
　　
　　○郑板桥词
　　
　　郑板桥令山东潍县，有循迹，民受其施。盖区区七品官，以艰难困苦得之。阅历既深，尤习于世故情伪，故足当众称而无惭德也。顾郑虽孤洁，察察自喜，而佻脱不废声妓。少年文酒，时或流连，酒酣耳热，恒自道其逸事。有忆秦娥词二阕，盖生平本事诗，而为原集所未刊者。词曰：“何时了。有缘还是无缘好。无缘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重逢难觅回生草。相思未刷招魂稿。招魂稿。日如有恨，天胡不老。”“春光泻。春风记得花开夜。花开夜。明珠双赠，相逢未嫁。旧时明月双钩挂。至今提起心还怕。心还怕。漏声初定，玉楼人下。”
　　
　　○临危念佛
　　
　　某二尹与某某二尹共济，一遭风浪，篙师长宣佛号，以冀神灵呵护。某某二君复填满江红一首，其词曰：“月黑风狂，壁立起、波涛千尺。最无赖、惊沙横走，迅雷乱劈。双橹摇摇空Ы乃，一舟悄悄无声息。听船头、惨唤老天爷，声凄切。披衣坐，床铺湿。推篷望，灯笼灭。笑腐儒无计，迷魂失魄。默念弥陀含涕泪，仓皇面目无人色。剩吾曹、谈笑不知愁，心如铁。”又浪淘沙二首，其词曰：“马桶上孤篷。臭气漫空。老爷做事太龙钟。行李本来如性命，肯放轻松。”老爷者，指某二尹而言也。其二曰：“昨夜雨和风。船底齐通。儿啼妇哭五更终。舀尽破窗三尺水，睡眼朦胧。”又生查子一首，其词曰：“昨宵风雨来，闪电明如昼。脱脱复喃喃，魄散魂飞后。今朝天色明，人与船依旧。买肉要铜钱，泪湿蓝衫袖。”末二句，言烧神福也。
　　
　　○金缕曲
　　
　　某君游苏，见某妓而悦之。某妓日必驾车往来阊胥两门，某君亦驾车尾蹑其后。一词人填金缕曲以嘲之曰：“又出阊门矣。最无聊、斜阳一抹，洋场半里。油壁香骢如掣电，有个人儿纤丽。肯轻易、失之交臂。磁石竟将针吸引，有执鞭、能得主人喜。但苦了，追风骥。者番省识其中味。早忘却、禄荣坊口，仓桥浜里。……”填至此，某君至，见而掩之。词人大笑轰笔。
　　
　　○武榜词
　　
　　有人录取歌妓若干，胪列一纸，名曰武榜。或题满江红两阕甚妙，记之：“兔呈才，多半是、须眉巾帼。休再道、射兼马步，艺兼刀石。此辈已无科目望，彼姝别有攻心策。听一声、燕燕与莺莺，真清越。大江去，铜琵裂。小红唱，银筝拨。竟高高下下，天然音节。谢傅深谙丝竹性，周郎长抱笙歌癖。请携来、玉尺细评量，真才出。”“花榜开时，为月里、嫦娥生色。倏又届、琐闱战艺，金泥报捷。选色徵歌虽异趣，重文轻武休剿说。知一般、夺得锦标归，芳心热。金缕曲，阳春雪。琼林宴，中秋月。把承平歌舞，转旋浩劫。虎帐坐销男子气，莺簧力战娇娃舌。状元郎、输与踏歌娘，尤奇绝。”
　　
　　○江南好词
　　
　　某僧喜填词，其邻有女绝美，僧涎之，填江南好曰：“阳台月，如镜复如钩。如镜不亲红粉面，如钩不上玉人头。虚附水东流。”女得词后，献诸父。父控诸官，以僧不守戒律，命盛之以笼，而沉于水。又填江南好曰：“江南竹，巧匠制为笼。付与法师世故法体，碧波深处伴蛟龙。始信色皆空。”
　　
　　○吸烟词
　　
　　菸即淡巴菰。日人谓之泰拔谷，音正相似。某君有吸菸鹊桥仙一阕，语颇隽妙，录之：“樽前席上，明僮传与，吹气如兰堪忆。山人肠肚转车轮，这吃字，虚名何益。偷闲忙里，消除烦恼，那有些儿风力。醉乡户小不封侯，拚做个、烟霞成癖。”
　　
　　○校长渔色
　　
　　某为留学生所攻讦，返于粤。粤抚复委以学堂总办。某日在珠江花舫中，未尝到差视事。有作满江红词咏之者曰：“漏鼓垂垂，正谯楼、三更时节。偏又是、斋空人寂，布衾如铁。教习学生都去也，孤灯风入将明灭。写幽怀、远望大沙头，真欣绝。想君口，开又歇。想君足，起复蹩。尽夜饮酒，猜身寒情热。舫外滔滔珠海水，坐中滚滚悬河舌。有个人、望断腹中书，情凄切。”
　　
　　○嘲娶妇词
　　
　　某君娶妇后，一变其平时宗旨。或填长亭怨慢词一阕以嘲之曰：“再休论神奇腐臭，一顶儒冠，已被醋浸。来去匆匆，攒眉道是卯期紧。青庐为唱，祝英台近。欲换喜莺迁，奈棘地荆天，没个佳境。叹文明思想，都为室家消尽。西洋鬼子，盛传播、闺中话柄。刚剩得几块钱，又猛被、搜将乾净。问他提要书成，还有几多番饼。”
　　
　　○解释圈儿词
　　
　　两般秋雨有圈儿词者，传诵于时。某君曰，是非情书，乃钱帐也。爰拟仿之曰：“旧年积欠如薪束，试把圈儿录。数在圈儿记，情在圈儿属。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将圈读。双圈儿两台，单圈儿一局。破圈儿酒帐，整圈儿住宿。还有那、闹不尽的零赊帐，一路圈儿交到足。”
　　
　　○小足词
　　
　　中国人好缠小足，惟内地尚有实践其事者。至于通商口岸，则多向戏台花旦行中讨生活，皆以矫揉造作为事。彼瘦如菱角，湾如新月者，实非本来面目也。苏侠作胜如花词曲，以形容其丑，读之令人失笑。录之以博大众一噱：“行不稳，卧难安。堪笑堪怜堪叹。人道他纤纤可爱，我知他痛楚难当，更可恨，乔妆打扮。镇日里忙上加忙，要使他长不长，竹片联班。又修高底板。你听他娇声细喘，一举步便倩人搀。一举步便倩人挽。”
　　
　　○父子聚词
　　
　　某观察历当要差，曾为上海某局老总，辄微服作狭邪游。其子某部郎，尤渔色无厌。乔梓二人，往往合昵一妓，闻者鄙之。尝治具某妓家，宴诸当道，其哲嗣与焉。旋楼下男班呼请客，缒而上视之。票书观察父子姓名，下书□□□房叙。纸背书西江月词一阕曰：“紫石街头门户，翠屏山上人家。安仁掷果满羊车。摆出龙阳功架。必正偷诗无赖，大官驰马夭斜。诗人天韵貌如花。可许汝南偷嫁。”词中所引，皆观察同宗事实。盖观察固骑省后人，湖南产，出身微末，以军功得擢今职者也。座客传观，皆相顾愕眙，亟命火之。观察大惭，挟其子托故逃席而去。
　　
　　○龚词之纤巧
　　
　　龚定庵无著词云：“花底鞋儿花外月，月如弓，入怀同不同。”纤巧极矣。及观定庵全集，又皆句奇语重，类商周人文字，而词之侧艳如此。可知退之山石，亦能作女郎诗也。
　　
　　○常州学务谣
　　
　　常州盗贼充斥，白昼行劫。阳湖令翁延年，缘是为苏抚所劾，奉旨革职，已见邸抄。按翁宰阳湖时，本有翁郎中之称。前见某记，载有常州学务谣三首，兹录其第三首云：“开民智，在学堂。学堂不开国脉亡。官办不兴旺，究是何心肠。一府与两悬，衙署新堂堂。长官在内做甚事，麻雀打一场。厮养出外言：今日老爷输五十，今年老爷输三千。打牌是要紧，学堂不过问。吁嗟乎，庸医杀人人所恨，糊涂官吏人尤恨。常州两孙令，皆是有名姓。一个吴涂虫（注，吴秀芝其昌），一个翁郎中。（注，翁笠渔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