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集注辩证后语

湘夫人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涷，音东，从水。洒，一作洒，益所宜反。尘，叶除旬反。〇天门，上帝所居紫微宫斗也。广开者，为神将降也。吾，主祭者之自称也。大司命阳神而尊，故但为主祭者之词。乘玄云者，知神将降，而往迎之也。飘风，回风也。涷雨，暴雨也。
洒尘，以清道也。】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岛，何寿夭兮在予！【下，叶音户。女，读作汝。予，叶音与。〇君与女，皆指神，君尊而女亲也。回翔，盘旋也。空桑，山名。总总，众貌。予者，赞神而为其自谓之称也。言见神旣降，而遂往从之，因叹其威权之盛曰：九州岛人民之众如此，何其寿天之命，皆在于己也！】髙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清，一作精。齐，如字，又音咨，又侧皆反；一作斋，非是。速，礼记作遬，音速。导，一作道。坑，一作坑，音冈。〇乘，犹乘车。清气，谓轻清之气。御，犹御马。阴阳，则兼清浊变化而言也。齐速，整齐而疾速也。导，奉引也。帝，天帝也。之，适也。坑，与冈同，谓山脊也。九坑者，周礼职方氏九州岛之山鎭曰会稽、衡山、华山、沂山、岱山、岳山、医无闾、霍山、恒山也。此言己得从明神登天极奉至尊，而周宇内也。】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被，一作披，并音披。〇被被，长貌。壹阴、壹阳，言其变化循环无有穷已也。】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老冉冉兮旣极，不𡫏近兮愈疏。【折，音哲。华，叶芳无反。遗，去声。𡫏，一作侵，一作浸。愈，一作踰。〇疏麻，神麻也。极，穷也。宠，渐也。疏，远也。此以神旣去而思之，如云中君卒章之意也。】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结桂枝兮延竚，羌愈思兮愁人。【辚辚，一作軨軨，并音邻。冲，持弓反；一作翀。天，叶鐡因反。竚，直吕反。思，去声。〇辚辚，车声。与诗「有车邻鄱」字同。言神旣去而不留，使己延望而怨思也。】愁人兮柰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何，叶音奚。当，丁浪反。可，一作何，可上，一有不字。皆非是。〇无亏，保守志行无损缺也。又言人受命而生，贫富责贱，各有所当，或离或合，神实司之，非人之所能为也。因祀司命而发此意，则原所以顺受其正者亦严矣。
大司命【周礼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疏引星传云：三台，上台曰司命。又文昌宫第四亦曰司命。故有两司命也。】
龝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緑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龝，古秋字，一作秋，下同。麋，或从艹。下，叶音户。予，叶音与。夫，音扶。兮字，一在自有字下。荪，一作荃，下同。〇麋芜，芎藭叶名，似蛇床而香，其苗四五月间生，叶作丛而茎细，其叶倍香，七八月开白花。罗生，言二物益列而生也。袭，及也。少司命布阳神而少卑者，故为女巫之言以接之。上四句兴下二句也。夫人，犹言彼人，如左传之言「不能见夫人」也。美子，所美之人也。荪，犹汝也，盖为巫之自汝也。言彼神之心自有所美而好之者矣，汝何为愁苦而必求其合也？】龝兰兮青青，緑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青，音菁。〇青青，茂盛貌。言美人并会，盈满于堂，而司命独与我睨而相视，以成亲好。此亦上二句兴下二句也。至此，则神降于巫，而非复前章之意矣。】人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辞，一作词。〇此为巫言。司命初与己善，后乃往来飘忽，不言不辞，乘风载云，以离于我。适相知而遽相别，悲莫甚焉。于是乃复追念始者相知之乐也。】荷衣兮蕙带，鯈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带，叶丁计反。绦，一作倐。〇此亦为巫言。神之始也，虽倐然不言而来，今乃忽然不辞遂去【八】，而宿于天帝之郊，不知其何所待于云之际乎？犹幸其有意而顾己也。】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古本无此二句，王逸亦无注。补曰：「此河伯章中语也。」当删去。】与女沐兮咸池，晞女髪兮阳之阿。望媺人兮未徕。临风怳兮浩歌。【女，读作汝。咸下一有之字。池，一作沱，并叶音陀。晞，音希。媺，一作美。徕，一作来。怳，许往反。〇咸池，星名，盖天池也。晞，干也。怳，失意貌。此复为神语以命巫者。女及美人，皆指巫也。言欲与女沭于咸池，而望汝不至，遂怳然而浩歌也。】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怂长劎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旍，一作旌。此句上一有扬字。彗，详秽反。怂，一作竦，并息拱反。正，叶音征。〇孔盖，以孔雀尾为车盖。翠旍，以翡翠羽为旌旗。抚，扫除之也。彗星，妖星，光芒偏指如彗者也。怂，挺拔之意。幼，少也。艾，美好也。语见孟子、战国策，即指上美人也。正，平也。此盖更为众人之词，以赞神之美，言其威灵气焰光辉赫奕，又能诛除凶秽，拥护良善，而宜为民之所取正也。】
少司命【按前篇注说有两司命，则彼固为上台，而此则文昌第四星欤？】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旣明。【暾，它昆反。槛，户黤反。晈字从日，与皎同。明，叶音芒。〇暾，温和而明盛也。吾，主祭者自吾也【九】。槛，楯也。扶桑，见骚经。言吾见日出柬方，照我槛楯，光自扶桑而来，即乘马以迎之，而夜旣明也。】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辀，张留反。雷，叶音累。委蛇，一作逶虵。上，时掌反。低，一作俳，一作儃。怀，叶胡威反。声色，一作色声。〇辀，车辕也，龙形曲似之，故以为辕。雷气转似轮，故以为车轮。言乘此车以往迎日，又以骤登髙远，而低徊顾怀，遂见下方所陈钟鼓竽瑟声音之美，灵巫会舞容色之盛，足以娱悦观者，使之安肆喜乐，久而忘归，如下文之所云也。】緪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鸣䶵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緪，一作絚，古登反。箫，一作萧。簴，其吕反。䶵，一作篪，并音池。姱，叶音户。翾，许緑反。曾，作滕反，与䎖同。应，于证反。节，叶音即。〇緪，急张弦也。交鼓，对击鼓也。周礼有「钟笙之乐」注云：「钟笙，与钟声相应之笙。」然则箫钟，与箫声相应之钟欤？簴，悬钟磬之木也。瑶簴，以美玉为饰也。䶵、竽，乐器名也。䶵以竹为之，长尺四寸，围三寸，一孔上出，横吹之。灵保，神巫也。翾，小飞轻扬之貌。曽，举也，又翥飞也。言巫舞工巧，翱然若翠乌之举也。展诗，犹陈诗也。会舞，犹合舞也。律，谓十二律，黄钟、大吕、大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也。作乐者以律和五声之高下。节，谓其始终先后、疏数疾徐之节也。灵来蔽日，言日神悦喜，于是来下，从其官属，蔽日而至也。】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髙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射，食亦反，一作䠶。操，七刀反。弧，音胡。降，叶胡刚反。援，音爰。撰，鶵免反。一无驼字。行，叶胡刚反。〇青衣、白裳，日出东方，入西方，故用其方色以为饰也。天狼，星名。晋志云：「狼一星，在束井南，为野将，主侵掠。」「弧九星，在狼东南，天弓也，主备盗贼：沦，没也。降，下也。言日下而入太阴之中也。北斗七星，在紫宫南，其杓所建，周于十二辰之舍，以定十有二月，斟酌元气、运平四时者也。诗曰：「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撰，持也。杳，深也。冥，幽也。言日下太阴，不见其光，杳杳冥冥，直东行而复上出也。」
东君【今按：此日神也。礼曰：「天子朝日于东门之外。」又曰：「王宫祭日也。」汉志亦有东君。】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女，读作汝。冲，一作沂。横，一作水扬二字。螭，丑知反，一音离，叶丑歌反。〇此亦为女巫之词。女，指河伯也。河为四渎长。九河，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洁、钩盘、鬲津也。禹治河，至兖州分为九道以杀其溢，其间相去二百余里，徒骇最北，鬲津最南。盖徒骇是河之本道，东出分为八枝也。卫，隧也。螭，如龙而黄，无角。】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怀，叶虚韦反。〇昆仑，山名。河出昆仑虚，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黄。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寤，觉也。怀，思也。】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堂，叶音同。〇龙堂，以龙鳞为堂也。】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鼋，音元。一无文字。鱼，叶上声。澌，音斯。从仌者，流冰也;从水者，水尽也。此当从仌。下，叶音户。〇大鳖为鼋。逐，从也。】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滔，土刀反。邻，一作鳞。媵，以证反。予，叶音与。〇子，谓河伯。交手者，古人将别，则相执手，以见不忍相远之意。晋、宋间犹如此也。东行，顺流而东也。美人与予，皆巫自谓也。媵，送也。旣已别矣，而波犹来迎，鱼犹来送，是其眷眷之无已也。三闾大夫岂至是而始叹君恩之薄乎？
河伯【旧说以为冯夷，其言荒诞，不可稽考，今阙之。大率谓黄河之神耳。】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旣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譱窈窕。【罗，一作萝。睇，音弟。譱，一作善。窈，音杳。窕，徒了反。〇若有人，谓山鬼也。阿，曲隅也。女罗，兔丝也。睇，微眄貌【一〇】，美目盼然，又好口齿而宜笑也。窈窕，好貌。以上诸篇，皆为人慕神之词，以见臣爱君之意。此篇鬼阴而贱，不可比君，故以人况君，鬼喻己，而为鬼媚人之语也。若有人者，旣指鬼矣，子则设为鬼之命人，而予乃为鬼之自命也。言人悦己之善为容也。】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从，才用反。狸，一作狸。衡，一作蘅。折，音哲。遗，去声。篁，音皇。来，叶音斄。〇所思，指人之悦己而己欲媚之者也。幽，深也。篁，竹丛也。后来，言其出之迟也。】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旣晏兮孰华予？【下，叶音户，无东字而再有飘字。予，叶音与。〇表，特也。云反在下，言所处之高也。神灵雨者，言风起而神灵应之以雨也。灵修，亦谓前所欲媚者也，欲俟其至，留使忘归，不然则岁晚而无与为乐矣。盖鬼卒不来，而反欲使人造其所居也。】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间。【磊，鲁猥反。蔓，莫干反。间，音闲。〇三秀，芝草也。公子，即所欲留之灵修也。鬼采芝于山间而思此人，虽怨其不来而亦知其思我之不能忘也。】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栢。君思我兮然疑作。【括，叶音博。〇山中人，亦鬼自谓也。然，信也。疑，不信也。至此，又知其虽思我而不能无疑信之杂也。】靁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箫萧，思公子兮徒离忧。【靁，一作雷。填，音田。又，一作狖，余救反。飒，苏合反。萧，叶音搜，文苑作搜。若如字，则忧叶于骄反。〇填填，雷声。冥冥，雨貌。啾，小声。又，猨属【一一】。离，罹也。
山鬼【国语曰：「木石之怪夔、罔两。」岂谓此耶？〇今按：此篇文义最为明白，而说者自汨之。今旣章解而句释之矣，又以其托意君臣之间者而言之：则言其被服之芳者，自明其志行之洁也。言其容色之美者，自见其才能之髙也。子暮予之善窈窕者，言怀王之始珍己也。折芳馨而遗所思者，言持善道而効之君也。处幽篁而不见天，路险艰又画晦者，言见弃速而遭障蔽也。欲留灵修而卒不至者，言未有以致君之寤而俗之改也。知公子之思我而然疑作者，又义知君之初未忘我，而卒困于谗也。至于思公子而徒离忧，则穷极愁怨，而终不能忘君臣之义也。以是读之，则其它之碎义曲说，无足言矣。】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吴戈，一作吾科，楯名也。错，七各反。接，叶音匝。坠，一作隧，与坠同。先，叶音询。〇戈，平头戟也。犀甲，以犀皮为铠也。考工记曰：「犀甲寿百年。」错，交也。短兵，刀剑也。言戎车相迫、轮毂交错，长兵不施，故用刀剑以相接击也。司马法曰：「弓矢围，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长以卫短，短以救长。」矢交坠、士争先，谓两军相射，流矢交坠，壮夫奋怒而争先也。】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阵，当作陈。躐，一作𨆍，并音猎。行，胡郎反。殪，于计反。霾，一作埋，与埋同。絷，陟立反。马，叶满补反。援，音爰。枹，音孚，一作桴。怼，一作坠，一作隧，今从文苑。壄，古野字，叶上与反。〇凌，犯也。躐，践也。殪，死也。援枹击鼓，言志愈厉、气愈盛也。怼，怨也。严，威也。严杀，犹言鏖战痛杀也。弃原壄，骸骨弃于原壄也。言己适值天之怨怒，故众皆见杀不得葬也。】出不人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旣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旣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忽兮路，一作路兮忽。弓，叶音经。虽，一作身。魂魄毅，一作子魂魄。雄，叶音形。〇平原忽今路超远，言身弃平原，神欲归而去家远也。带剑挟弓，犹不舍武也。惩，创艾也，虽死而心不悔也。魂魄，死者之神灵，盖魂神而魄灵，魂气而魄精，魂阳而魄阴，魂动而魄静。生则魂载其魄，魄检其魂，死则魂游散而归于天，魄沦坠而归于地也。毅为鬼雄者，毅然为百鬼之雄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