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谑

　　二○
　　京都刘西坡好棋与词，却不甚高；善文谈，又不免风士声音。曾撰一词戏之。止书三句，以见大意：“调文呵使的口儿内舌强，唱曲呵曳的脖子下筋跳，下棋呵输的肚子里头疼。”

　　二一
　　予家酒会，词客咸集。就中袁西埜长于北词，而短于南；吕东埜长于南词，而短于北；刘修亭无目，板眼最正；东埜时或有失。予尝戏之曰：“西埜不知南，东埜不知北，修亭有板无眼，东埜有眼无板”。座客无i 鼓掌大笑。

　　二二
　　二《沉醉》，一咏张良，一嘲黑妓；一傅自均州张南溟，一出自吾章弭少庵。 “博浪沙轮槌太早，鸿门会舞剑纔高。明将汉主扶，暗把韩雠报。浪功名丢与萧、曹。只为着嫚骂君王怎结交，因此上老先生了。” “帘影内一团窈窕，被窝中百样妖娆，虽无青鸟随，剩有鸟云罩。赴阳台暮暮朝朝。张敞空将新月描，几会显蛾眉淡扫？”

　　二三
　　嘲子弟《醉太平》：“寻葫芦锯瓢，拾砖瓦攒窑乞穷俭相死躯老，不冻倒是饿倒。破落叶遮着歪靴靿，旧汗衫绞了杂毛套，油手巾改做布裙腰，这的是子弟每下稍。”更有一套双调，并嘲子弟、妓女者，原西埜为之。不能全载，只撮其大略。中间亦不分曲名，或一曲只有数句：“战风情谋略巧安排，打不破柳营花寨。无风闻树响，不雨见花开。指着庭槐，黄袄儿穿不败。你便有大手雄才，宝剑金貂索自解。他生的柳眉、花额，宝钗、金凤向人歪。咬文嚼字善诙谐，轻歌妙舞多娇态。这风流都待买，无钱呵枉揭下相思债。老虔婆平地起高崖，小妮子背后捏泥胎。起水头寻事和咱闹，夸海口当初是你来。花街，绊脚索汤不坏；章台，漫天套怎地择？几年来混沌尘埃，常则是醒后歌台，梦里阳台，无钱呵不礼之焉，钱少呵答应而已，钱多呵有理乎哉。擦刮的个瘦脸儿无些绛色，趉■{左下走右上端}的胖肚子揣着穷胎。”**第283页

　　二四
　　济南函山刘天民，以副使罢官，愤愤不平，作三《胡十八》，一套仙吕。《十八》全载，套亦撮大略，犹夫双调云：“这功名直甚的？大都是倘来的。呆脖子挣气力，几乎断送老头皮。多做上几日，少做上几日。骑虎的怎下来？屠龙的甚滋味？”“这功名要怎么？生被他迤逗杀。从来无有半星儿差，平日里结下大疙疸。天和地是个傻瓜，鬼和神是个哑吧。张果老跌下驴，孙伯阳落下马。”“这功名有甚么罕？直不的半文钱。搓纸约透针关，古今万万又千千。三十岁的是小颜、八百岁的是老聃，梦醒了一场空，是花儿开一遍。”“《仙吕》　月夕花朝，买欢追笑，须知道无福难消，携手向东君告。江湖、廊庙，壮心、豪气近来消。看归栖鸟雀，听问对渔樵。今日不知明日事，这山望着那山高。只俺这潜头的争比出头的乖，安心的越显的劳心的躁。已造就生时八字，枉费了计策千条。头皮儿说起来麻，舌尖儿吐出来咬。我在脑背忍不住嗤嗤的笑，好便似耍凉伞，弄江潮。为甚么我掉臂掀髯下九霄？逍也么遥，且在这搭里逃，坏主雇的生活也只这一遭。嚼舌根青锁郎，绰口气黄合老，把俺这无嫂嫂的陈平也串下一个招。我这里谢皇王释放的早，谢龙天保护的好。但愿的五色田禾盛，四时风雨调，自量度，勾了俺这衣食的颜料，就是范丹哥有下稍。鹪鹩林多*大小？葵藿肠容易饱。擎一瓯村里醪，抹一篇窗下稿，哈儿马儿的功劳，些里末里的才学，扯着拽着的荣耀，忽喇兀喇的虚枵，撞着俺村夫也须饶一饶。哥哥嚛！休莺醒了陈抟觉。大东头有个田横海岛，虽然是些小窝巢，尽能勾躲避差徭。看了这遗踪华表，淡烟残照，断碑荒草载前朝。” *第284页

　　二五
　　白敏中得官，《小蛮》讥笑之：“《驻马听》　不得志投刺入万丈深崖，苦冷捱时怎地捱。得了官胸腆在九霄云外，春风来似不曾来。穷骨头消不的相公宅，饿肚皮不克化黄虀菜。尽将你要，睡不到五更头，敢则是挣破了天灵盖。”扇面对起句衬字太多，犹夫《塞鸿秋》结句“今日病恹恹冈写下两个相思字”，成尾大不掉之势；此则如吃蒙汗药，头重脚轻，蓦的向后便倒矣。爱其字句甚工，不专以是拘之。

　　二六
　　段古松巡按山东，访拿甚严，一仪宝犯事，牵连群妓，各受痛责，冯海桴以双调慰之——亦只具节略而已。“买欢追笑遣流光，近新来一番惆怅。搜寻风月馆，点检翠红乡，博选群*芳，十样锦遭霜降。莺燕双双，风送春心度画墙。芙蓉两两，天然秀色映秋江。有谁搬递是非场？无端牵扯平康巷！罗列成行，低眉伏首霜台上。一个价露春葱解罗裳，一个价亸乌云罢晚妆，一个价香馥馥酥胸衬碧阶，一个价软秾秾腻体捱牙杖。当堂，红绣鞋跟朝上；收场，醉扶归不姓杨。子弟每拦街立捧酒浆，姨夫每沿城走讨药方，老虔婆气瞒心跳八丈，丑撅丁手捶胸泪两行。哭一声亲娘，五百刼逢冤障；叫一声情郎，八千人恼断肠。” *第285页

　　二七
　　有学诗文于李崆峒者，自旁郡而之汴省。崆峒教以：“若似得傅唱《锁南枝》，则诗文无以加矣。”请问其详，崆峒告以：“不能悉记也。只在街市上闲行，必有唱之者。”越数日，果闻之，喜跃如获重宝，即至崆峒处谢曰：“诚如尊教！”何大复继至汴省，亦酷爱之，曰：“时词中状元也。如十五《国风》，出诸里巷妇女之口者，情词婉曲，有非后世诗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每唱一遍，则进一杯酒。终席唱数十遍，酒数亦如之。更不及他词而散。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严、陈后冈谓：《水浒傅》委曲详尽，血胍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无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序事之法、史学之妙者也；若以李、何所取时词为鄙俚淫亵，不知作词之法、诗文之妙者也。词录于*后，以竢识者鉴裁：“傻酸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第286页

　　二八
　　市井艳词百余，予所编集，中有改窜且多全作者。只录三《山坡羊》，三《锁南枝》——即李、何所爱者。余悉此类，不相上下，似出一人之手云。“你性情儿随风倒舵，你见识儿指山卖磨。这几日无一踪影，你在谁价家里把牙儿嗑？进门来床儿前快与我双膝儿跪着，免的我下去采你的耳朵，动一动就教你死，那一那惹下个天来大祸！你好似负桂英王魁也，更在王魁头上垒一个儿窝。哥哥，一心里爱他？一心里爱我？婆婆，一头儿放水，一头儿放火！”“熬这顶■{上髟下狄}髻如同熬纱帽，想这纸婚书如同想官诰，听的人家来通媒行礼，患病的得了一贴灵丹妙药。福分薄，纔有几分成，又早把卦来变了，好似做官的得了升（■）转，原来是虚傅了一个通报。花朵身子一年大似一年嚛！只恐怕弄的我有上稍无下稍。我的娘，你试听着：这件事靠不的哥哥，告诉不的嫂嫂。我的娘，你再听着：生不的娃娃，谁叫你老老？”“熨斗儿熨不展眉尖折皱，竹棚儿掤不开面皮黄瘦，顺水船儿撑不过相思黑海，千里马儿也撞不出四下里牢笼扣。*俺如今吞了倒须钩，吐不的，咽不的，何时罢休。奴为你梦魂里挝破了被角，醒来不见空迤逗，泪道也有千行嚛！恰便似长江不断流。休，休，阎罗王派俺是风月场行头；羞，羞，夜叉婆道你是花柳营对手。”“题起你的势，笑写我的牙。你就是刘瑾、江彬，也要柳叶儿刮。你又不会金子开花，你又不会银子发芽，我的哥嚛！你休当顽当耍。如今的时年，是个人也有三句话。你便会行船，我就会走马。就是孔夫子也用不着你文章，弥勒佛也当下领袈裟。”“鞋打卦，无处所求，粉脸上含羞，可在神面前出丑、神前出丑。告上圣听诉缘由：他如何把人不采不瞅，丢了我又去别人家闲走？绣鞋儿亵渎神明，告上圣权将就。或是他不来，或是他另有；不来呵根儿对着根儿，来时节头儿抱着头，丁字儿满怀，八字儿开手。” *第287页二九
　　《叨叨令》一曲，是亦函山作。所刻酸醎抅肆，遗而未备，聊记于此：“只为着吞头尖、口嘴多，弄的你名声裂；脖子强、腰枝挺，搬的你脚根趄；眼目空、手策高，挤的你官阶劣；面貌衰、容颜改，枉把你胡须镊。兀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再休题心性灵，机关大，情肠热。*第288页

　　三O
　　陈秋碧嘲王孟启赌奕不胜。“南吕粗布袍罩体宽，长麻索拴腰细，破白靴随脚绽，恹孝帽压眉低，打扮的整整齐斋，访东道陈秋碧。撞冤家罗住持，把揪枰叫动抬来，将死势登时坐起。　《梁州》　皱着眉施逞妙算，低着头斡运心机，矜夸六出陈平计，左攻右击，后断前追，三六下子，二四斜飞，实指望敌手着亏，不堤防自己遭围。起初儿雄纠纠指下如神，即渐的花碌碌眼前见鬼，末稍儿黑魃魃脸上生灰。自嗟，自悔。清晨白日难推醉。要复仗，转不济，上手连输四五回。怏怏而归。《尾》　书堂中寻事磨徒弟，家门首藏头躲故知。从今后受路事先枉啕气，大拦角莫提，十三篇阁起，老着数人前再卖不的嘴。”

　　三一
　　《醉太平》识贪狠小取者，无名氏作。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膆裹寻豌豆，鹭鹚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三二
　　《折桂令》，讥愚而诈且无恩着，张诚庵作。 “小哥哥大样村■{左上厶左下月右力}，捏杀莺鸯，打死麒麟。一字无能，半星不识，满口胡云。倒乂子门里出身，作孤堆掌上观纹。冷脸留宾，恶语伤人，寸箭无功，点水无恩。”

　　三三
　　《南宫散套》、《雁儿落过德胜令》散曲，为嘲僧而作。套则元人赵彦晖，散则同邑袁西野。“《一枝花》　七宝罗汉身，八难观音像。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箫寺里蝶乱蜂狂。玉溪馆，青楼巷，怎得五台山付粉郎？小和尚久等待莺娘，老亚仙风魔了志广。《梁州》　常则是金斗郡双生赶小乡，几会见丽春园苏氏配都刚？被个老妖精媚了唐三藏。一个供佛的柳翠，伴着个好色东堂。锺楼、鼓阁，便做了待月西厢。丑禅师宠定天香，笑吟吟携手相将，凤帏中路柳参禅，鸳帐底烟花听讲。看门儿亏杀金刚。暗想，这场，出家儿招揽乔公状。你也不是清静僧，真的是莽和尚，当了袈裟做了一场，岂怕人满地声扬？　《尾》　十年功叶难修养，取得年老妖精复落娼。卧兔当来受灾障，常把三门紧关上。那妮子僧房中叫，反教你削了发的耆卿后院攘。”　《雁儿落》　贪婪心怎忘？嗜欲情偏荡。人前搯数珠，背后轮禅杖。　《德胜令》　无志向西方，*有计跳东墙。‘波罗蜜’ ■{左口右床}食呪，‘南无佛’救命王。经堂，挂搭上唐三藏；僧房，窝藏下黄四娘。” *第290页

　　三四
　　孙丰山为河南宪长，处事过刻，待乡士夫不但倨傲，分外搜索，作威福。有一《红绣鞋》刺之，只记其末三句云：“气杀了熊云梦，諕杀李梧山，把一个曹漫山白瞪了眼。”又有“生前不肯容嵩渚，死后犹能害漫山”。则诬高苏门甚矣。

　　三五
　　嘲妓者好睡，《沉醉东风》：“摇不醒莺交凤友，唤不回燕侣莺俦。莫不是宰予妻、陈博偶？百忙里蝶梦庄周。破衲蒙头万事休，真乃是眠花卧柳。”……*第291页

　　词套

　　一
　　张小山《湖上晚归》南吕，当为古今绝倡。世独重马东篱《北夜行舡》，人生有幸不幸耳！周德清称其“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曰：‘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看他用蝶、穴、杰、别、竭、绝字，是入声作平声；阙、说、铁、雪、拙、缺、贴、歇、彻、血、节字，是入声作上声；灭、月、叶，是入声作去声；无一字不妥，足为后辈学法。”但“一梦”多唱作“亦猛”字，若改“梦里”二字，虽协，却不如不改之为愈，数十刻本，互有得失，今悉归正。总较之，东篱苍老。小山清劲。瘦至骨立，而血肉锁化俱尽，乃孙悟空炼成万转金铁躯矣；止有锦英“英”字欠稳，必得上声；人面红“红”字，必得去声，上声亦可；然又无字可改，将奈之何！开端四句，惜未全对。可继此者，有之思韵一套，亦甚佳，俱録于后，以俟识者评焉。东篱：“《夜行舡》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
　　夜阑灯灭。　《乔木查》　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　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财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镜里添白雪，上床和鞋履相别。休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样妆呆。　《拨不断》　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缘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带歇拍煞》　蛩吟一觉纔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缘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小山：“《一枝花》　长天落彩霞，远水明金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生涩帏屏，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　《梁州》　挽玉手留连锦英，据胡床指点银瓶。素娥不嫁伤孤另。想当年小小，问何处卿卿？东坡才调，西子娉婷，总相宜千古留名。吾二人此地私行，六一泉亭上诗成，三五夜花间月明，十四弦指下风生。可憎，有情，捧红牙合和伊川令。万籁寂，四山静，幽咽泉流水下声，鹤怨猿惊。　《尾声》　岩阿蟾窟鸣金磬，波底龙宫漾水晶。夜气清，酒力醒，宝篆消，玉漏鸣，归来彷佛已二更，煞强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