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余丛话

词余丛话
清 杨恩寿 着


词余丛话提要

《词余丛话》三卷,清杨恩寿着。杨恩寿,字鹤俦,号蓬海,又号朋海,别署蓬道人。湖南长沙人。生于一八三四年(道光十四年)[注],一八五八年(咸丰戊午)优贡生,一八七〇(同治庚午)举人,光绪初授盐运使衔,升候补知府,历年生活,实际多是在云南、贵州各地作幕客。生平著述,自己编为《坦园丛书》;诗、文、词、赋之外,关于戏曲的有《词余丛话》及传奇《姽婳封》、《桂枝香》、《麻滩驿》、《再来人》、《桃花源》、《理灵坡》等六种,又曾作有《鸳鸯带》传奇,未刻。
[注]据《坦园诗录》,在光绪戊子年所作的诗中,自称年五十有五,由此上推,他的生年当是在道光十四年。又据《眼福编》自序写于光绪十一年,则他的卒年,当还在此以后。

《词余丛话》,分为《原律》、《原文》、《原事》,各一卷。《原律》,多谈的是律吕、宫调、曲谱、声韵之类;《原文》,专是谈词藻、文章;《原事》,则考证或记述一些戏曲故事。《丛话》的体制,和其它称为“曲话”的著作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因为作者时代较晚,其中较多清代中叶以来的材料。
《词余丛话》共有如下所列各种版本:
(一)《坦园丛书》本 《坦园丛书》有清光绪间长沙杨氏自刻本。
(二)《重订曲苑》本 据《坦园丛书》本景印。


(三)《增补曲苑》本 据《重订曲苑》本排印。


词余丛话序

古者入学习乐,弟子职也。少者可学,必非难事。自高视阔论者执孔子“乐云乐云,钟鼓乎哉”之说,穷极精微,屡牍连篇,究莫得善美之蕴。不知孔子所论,乃指作乐而云然,谓必有盛德大业方可作一代之乐,非谓舍钟鼓而别有所谓乐也。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古有乐,今亦有乐。古乐云亡,舍今奚从?而今日之乐,大而清庙、明堂、燕享、祭祀,小而樵歌、牧笛,妇孺讴吟,凡有声者,皆可谓乐。以此为乐,则弟子可学矣。文禩奉使入觐大朝,得遇湖北护贡官杨都转,晨夕晤对,一月有余,无日不有倡和。湖光山色,助我诗情。旣读其诗集、词集矣,汉阳旅次,又以院本数种见赠。文禩受而读之,第觉其词旨圆美,齿颊生香,而于制曲之源流瞢如也。一再叩其底蕴,都转略示梗概,并出是卷读之。卷分三类:一曰《原律》,辩论宫商,审明清浊;一曰《原文》,凡曲之高下优劣,经都转论定者,悉着于篇;一曰《原事》,诙谐杂出,耳目一新;制曲之道,思过半矣。较之《随园诗话》、《制艺丛谈》、《楹联丛话》,更足启发心思,昭示来学,不得以曲子相公为名臣累也。下邦有白毫子——明命王之十子,今王之叔父也——尝以宫中应制第有鱼龙漫衍之戏为陋,访得故黎承值乐工善吹笛者,出新意,制曲凡数十套,按节而歌,应声而舞。四十年来,内庭赐宴,小臣得与闻焉。在下邦以创始为奇,未尝不咨嗟叹赏。以为古之乐,则吾不知;若今之乐,亦观止而不敢复请。惜白毫子薨已十有二年,不获赌是篇而考证之,亦憾事也。付梓后愿以百本见寄。海邦童子,尚多颖秀之资,倘循是以求其精微,不独今之乐可学,卽古乐之善美者,不亦可测其涯涘耶?丁丑秋九月,越南国贡部正使珠江裴文禩殷年甫拜序于汉阳鹦鹉洲舟次。



词余丛话 卷一

原 律

乾隆六年开律吕正义馆,庄亲王董其事。王撰《分配十二月令宫调论》,最为精核。因备录之:“《宋史?燕乐志》:‘以夹钟收四声;曰宫,曰商,曰羽,曰闰。闰为角,其正角声、变征声、征声皆不收,而独用夹钟为律本。宫声七调,曰正宫、高宫、中吕宫、道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商声七调,曰大石调、高大石调、双调、小石调、歇指调、商调、越调。羽声七调,曰般涉调、高般涉调、中吕调、平调、南吕调、仙吕调、黄钟调。角声七调,曰大石角、高大石角、双角、小石角、歇指角、商角、越角。’此其四声二十八调之略也。顾世传曲谱,北曲宫调凡十有七,南曲宫调凡十有三,其名大抵祖二十八调之旧,而其义多不可考。又其所谓宫调者,非如雅乐之某律起宫、某声起调,往往一曲可以数宫,一宫可以数调。其宫调名义旣不可泥,且燕乐以夹钟为黄钟、变征为宫、变宫为闰,其宫调声字亦未可据。按骚隐居士曰:‘宫调当首黄钟,而今谱乃首仙吕。且旣曰黄钟为宫矣,何以又有正宫?旣曰夹钟、姑洗、无射、应钟为羽矣,何以又有羽调?旣曰夷则为商矣,何以又有商调?且宫、商、羽各有调矣,而角、征独无之。此皆不可晓者。或疑仙吕之“仙”,乃“仲”字之讹;大石之“石”,乃“吕”字之讹,亦寻声揣影之论耳。’《续通考》谓:‘大石本外国名。般涉卽般瞻,译言般瞻,华言曲也。’夫南北风气固殊,曲律亦异,然宫调则皆以五声旋转于十二律之中。廖道南曰:‘五音者,天地自然之声也。在天为五星之精,在地为五行之气,在人为五藏之声。’由是言之,南北之音节虽有不同,而其本之天地之自然者,不可易也。且如春月盛德在木,其气疏达,故其声宜啴缓而骀宕,始足以象发舒之理,若仙吕之【醉扶归】、【桂枝香】,中吕之【石榴花】、【渔家傲】,大石之【长寿仙】、【芙蓉花】、【人月圆】等曲是也。夏月盛德在火,其气恢台,其声宜洪亮震动,始足以肖茂对之怀,若越调之【小桃红】、【亭前柳】,正宫之【锦缠道】、【玉芙蓉】、【普天乐】等曲是也。秋之气飒爽而清越,若南吕之【一江风】、【浣溪沙】,商调之【山坡羊】、【集贤宾】等曲是也。冬之气严凝而静正,若双调之【朝元令】、【柳摇金】,黄钟之【绛都春】、【画眉序】,羽调之【四季花】、【胜如花】等曲是也。以盖声气之自然,本于血气心知之性而适当于喜怒哀乐之节,有非人之智力所能与者。我圣祖仁皇帝考定元音,审度制器,黄钟正而十二律皆正,则五音皆中声、八风皆元气也。今合南北曲所存燕乐二十三宫调诸牌名,审其声音,以配十有二月:正月用仙吕宫、仙吕调,二月用中吕宫、中吕调,三月用大石调、大石角,四月用越调、越角,五月用正宫、高宫,六月用小石调、小石角,七月用高大石调、高大石角,八月用南吕宫、南吕调,九月用商调、商角,十月用双调、双角,十一月用黄钟宫、黄钟调,十二月用羽调、平调。如此,则不必拘拘于宫调之名,而声音意象,自与四序相合。羽调卽黄钟调,盖调阙其一,故两用之;而子当夜半,介乎两日之间,于义亦宜也。闰月,则用仙吕入双角;仙吕卽正月所用,双角卽十月所用,合而用之,‘履端于始,归余于终’之义也。”



曲中重句为迭,始于《江沱》之“不我与也”。其称为格者,三百篇中或用“之”,或用“兮”,或用“止”,或用“只”,《楚辞》则用“些”,其鼻祖也。如【水红花】“也啰”二字,韵在其上,“也啰”为语助,皆此类耳。至若一字旣不叶韵,又无其义,如【驻云飞】之“嗏”字,则古诗“妃呼豨”之属也。

句字长短,古无定限。如二字为句,则“祁父”、“肇禋”之类是也;三字为句,则“思无邪”、“于绎思”之类是也;四、五、六、七字,六代以来所常用,不具论;若八字,则“我不敢效我友自逸”之类是也;九字“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十字“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皆其类也。十一字以上,荀卿《成相》辞备有之。至少至一字,则虽“都”、“俞”、“吁”、“咨”载在二《典》,而于歌辞,不少概见,惟宋词《十六字令》第一句,乃一字一韵也。《汉》曲“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以十七字为句,千古罕偶。
“不少概见”,似应作“则少概见”。


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麈’内‘忽听一声猛惊’、‘玉骢娇马’内‘自古相女配夫’,此皆三韵。”沈景倩谓:“‘女’、‘古’仄声,‘夫’字平声,不若‘云敛晴空’内‘本宫始终不同’俱平声,乃佳耳。究之此类,元人多能之,不独《西厢》为然。如春景时曲云‘柳绵满天舞旋’,冬景云‘臂中紧封守宫’,又云‘醉烘玉容微红’,重会时曲云‘女郎两相对当’,私情时曲云‘玉娘粉妆生香’,《梅香》杂剧云‘不妨莫慌我当’,《两世姻缘》云‘怎么性大偏杀’,《歌舞丽春堂》云‘四方八荒万邦’,俱六字三韵,稳贴圆美。他尚未易枚举。词曲佳处自有,此特剩技耳。”

今按乐者必先学笛。如五、凡、工、尺、上、一之属,世以为俗工俚习,不知其来旧矣。宋《乐书》云:“黄钟用合字,大吕、太簇用四字,夹钟、姑洗用一字,夷则、南吕用工字,无射、应钟用凡字,中吕用上字,蕤宾用钩字,林钟用尺字,黄钟清用六字,大吕、夹钟清用五字。又有阴、阳及半阴、半阳之分。”而辽世大乐,各调之中,度曲协律,其声凡十,曰五、凡、工、尺、上、一、四、六、钩、合;近十二雅律,第于律吕各阙其一,犹之雅音之不及商也。可见宋、辽以来,此调已为之祖,宜后之习乐者不能越其范围。
“钩”,当作“勾”。

昔人谓:“诗变为词,词变为曲,体愈变则愈卑。”是说谬甚。不知诗、词、曲,固三而一也,何高卑之有?风琴雅管,三百篇为正乐之宗,固已芝房宝鼎,奏响明堂;唐贤律、绝,多入乐府,不独宋、元诸词,喝唱则用关西大汉,低唱则用二八女郎也。后人不溯源流,强分支派。《大雅》不作,古乐云亡。自度成腔,固不合拍;卽古人遗制,循涂守辙,亦多聱牙。人援“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之说以解嘲,今并当然者亦不知矣。诗、词、曲界限愈严,本眞愈失。


古人制曲,神明规矩,无定而有定,有定仍无定也。乐谱:《鹿鸣》之诗,首章“我”为蕤、“有”为林、“嘉”为应、“宾”为南,次章“我”为林、“有”为南、“嘉”为应、“宾”为黄。同一“我有嘉宾”,初无高下轻重之别,何以互异若是?可见诸律原可通,不必拘拘工尺也。旨哉沈薲渔之言曰:“迁字就调,可以恕古而不可以恕今。”

《旧唐书?音乐志》,《享龙池》乐章十首,姚崇、蔡孚等十人之作,皆七律也。沈佺期之“卢家少妇”一章,卽乐府之“独不见”也。陈标《饮马长城窟》一篇,亦是七律。杨升庵《草堂词选序》曰:“唐七言律,卽塡词之《瑞鹧鸪》;七言仄韵,卽塡词之《玉楼春》也。至于醉草《清平》、旗亭画壁,绝句入乐府者,尤指不胜屈。”此曲与诗、词异流同源也。

元曲音韵,讲求最细。脍炙人口者莫若《琵琶》,犹不免借用太杂之讥。昔欧阳永叔谓:“退之古诗,工于用韵,得宽韵则波澜横溢,泛人旁韵;得窄韵则不复旁人,因难见巧。”塡词者何独不然。

汉《礼乐志》:“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刘舍人所谓“武帝崇礼,始立乐府也”。案:孝惠二年,夏侯宽已为乐府令,则乐府之立,未必始于武帝也。

张度西先生尝谓:“词曲之源,出自乐府。虽世代升降,体格趋下,亦是天地间一种文字。曲谱中大石调之【念奴娇】‘长空万里’,般涉调之【哨徧】‘睡起草堂’,皆宋词,可见是时已开元曲先声,如青莲《忆秦娥》为词祖,姸丽流美,而声之变随之,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然如实甫、东篱、汉卿,犹存宋人体格;自院本、杂剧出,多至百余种,歌红拍绿,变为牛鬼蛇神、淫哇俚俗,遂为大雅所憎。前明邱文庄《十孝记》何尝不以宫商爨演,寓垂世立教之意?在文人学士,勿为男女媟亵之辞,埽其芜杂,归于正音,庶见绮语眞面目耳。”先生此论,与藏园《题忠愍记》“安肯轻提南、董笔,替人儿女写相思”之句,相脗合云。
“哨徧”,似应作“哨遍”。
“十孝记”,当是“五伦全备纲常记”。


自北剧兴,名男曰“末”、女曰“旦”。南剧虽稍有更易,而“旦”之名不改,不解何义。按《辽史?乐志》:“大乐有七声,谓之七旦。”凡一旦,司一调,如正宫、越调、大石、中吕之属。此外又有四旦二十八调,不用黍律,以琵琶叶之,卽今九宫谱之始。所谓旦者,乃司乐之总名。金、元相沿,遂命歌伎领之。后改为杂剧,不皆以倡伎充旦,则以优之少者假扮为女,渐失其眞。

元人云:“杂剧中用四人:曰末泥色,主引戏、分付;曰副净色,主发乔;曰副末色,主打诨;又一人装孤老。”独无旦之色目,益知旦为司调,如教坊部头、色长类也。

粱茝邻中丞《浪迹续谈》:“生、旦、净、末之名,自宋有之。然《武林旧事》亦多不可解者。惟《庄岳委谈》云:‘传奇以戏为称,谓其顚倒而无实耳。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妇宜夜而命以旦也,开场始事而命以末也,涂污不洁而命以净也。’枝山《猥谈》则云:‘生、旦、净、末等名,有谓反称,又或托之唐庄宗者,皆谬也。此本金、元阛阓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云市语者也。生卽男子,旦曰“装旦色”,净曰“净儿”,末乃“末泥”,孤乃官人。卽其土音,何义理之有!’《坚瓠集》:‘《乐记》注:“俳优杂戏,如猕猴之状。”生,“狌”也。旦,“狚”也——《庄子》:“援猵狚以为雌。”净,“狰”也——《广韵》:“似豹,一角,五尾。”丑,“狃”也——《广韵》:“犬性骄。”俳优如兽,所谓“獶杂子女”也。’此近穿凿,恐非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