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忠谱

【北耍孩儿】门楼高耸须弘敞，正殿巍峨左右廊，都要重檐滴水规模壮。四围曜日悬帘幕，五彩妆金画栋梁。〔末〕承钧旨，传各匠，比得过王宫禁苑，帝室椒房。〔付喜介〕把厂爷的祠堂比做朝廷的宫殿，却也说得好。〔老〕一应殿宇，毛老爷已分付过了。中间厂爷的神像，用沉香雕塑，也不必说了。但是厂爷的身材面貌，你们那里晓得？咱家对你说个明白，须要塑得象便好。〔末〕求老爷分付。〔老〕厂爷呵：

【前腔】好容颜，满月庞。美丰神，晓日光。腰圆背厚身肥胖。〔末〕身上蟒龙是几爪？〔付〕厂爷曾赐五爪，竟是五爪罢了。〔老旦〕蟒衣五爪围玉带，七曲缨冠百宝装。〔副末〕既蒙分付，小的呵，急塑就，沉香像，胜似那当今天子，历代君王。〔老旦〕又把厂爷比做帝王，一发说得好。〔付净〕祠工紧急，限你一月完成。〔副末〕日夜催攒，指日可成。只是各项钱粮，求爷速速齐付，方好攒工。〔付净〕这个不消说得。

【前腔】这工程，岂泛常。你急催银，莫待商。〔末〕共有几项关文？〔付〕各官捐俸应非强。乡绅乐助须倾橐，富户抽丰要罄囊。〔老〕这项钱粮叫做“祠饷”了。〔末〕晓得。蒙严督，征祠饷，恰便似皇朝赋税，国库钱粮。〔老〕还有一桩要紧事，不曾分付。〔末〕却是什么？〔老〕厂爷神像前的供奉摆设，一一也少不得。你且听咱道来：

【前腔】绣龙帷，白玉床，紫金猊，宝篆香，高烧绛蜡银台亮。〔付〕每日还要设宴哩！〔老〕晨昏进膳须珍错，水陆罗陈赛上方。〔末〕遵严谕，俱依样，胜似那御前供奉，太庙蒸尝。〔老〕各处生祠，都有题名。如今此祠，定什么名儿便好？〔付〕厂爷恩遍天下，这祠就题个“普惠”两字如何？〔老〕妙阿！竟是普惠祠便了。〔付〕分付摆齐执事，回衙门去。〔末众应介〕

【煞尾】〔付〕祠名普惠扬。〔老〕福地金阊旺。〔合〕就是普天下的生祠无两。我和你两人呵！少不得裂土分茅膺上赏。〔末跪送介〕〔付、老下〕〔净扮礼生，丑〕两位老爷已去，赏封一定有的，即求见赐。〔末出银向丑介〕这一封三两，是赵先生的。〔丑接介〕〔末〕这一封三钱。〔向净介〕是吾兄的。〔内〕陆相公，这边来讲话。〔末〕来了。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净接银，作不悦介〕怎么兄有三金，学生只得三钱？〔丑〕我看了许多风水，又画了图样，自然该多的。〔净背介〕我有道理在此。〔转介〕赵兄尊寓在那里？〔丑〕阊门内。〔净〕学生回去，也是顺路，同步如何？〔丑〕妙极的了！就当奉陪。〔同走介〕〔作一路随走随说介〕〔净〕今日乍会，不曾请教得尊号？〔丑〕贱字小峰。〔净〕峰老贵处，是浙江么？〔丑〕正是兰溪。〔净〕出外几年了？〔丑〕十七八年了。〔净〕宅上还有何人？〔丑〕只有家父与贱内两个。〔净〕近日新闻贵处天雷打杀了几个扒灰老，这也确的么？〔丑顿足介〕不好了，不好了！家父一定不免了。〔净〕言重，言重！峰老走过几处马头，必知敝处用银子低潮，还要七里八折。只怕峰老方才的赏封，一定是不足数的。如今还该拿出来看看，若是少一缺二，也好转去与他找帐。〔丑〕兄的如何？〔净〕学生有限。〔丑〕不差，不差。〔出银介〕待我拆开来看。〔净〕拆了原封，他不肯认帐了，拿与学生手内捏一捏，就知分两了。〔丑〕请拿去捏。〔净接银入袖介〕只怕轻些。〔作急向前走介〕〔丑拖住介〕那袖了银子只管捏了去，拿出来还我罢。〔净〕且住！学生老实对你说，今日大家效劳，赏封就该大家均得。为何你三两起来？其实有些不平。故此要拿你银子来八刀。〔丑〕又是奇了。且问你怎么样分法？〔净〕也不要三七、四六，竟是连学生的三钱头平半分，大家一两六钱半。〔丑〕呸！我们江湖上人的银子，你要分，想是做梦了。〔净〕你要撒野么？〔丑〕你要抢夺么？〔净欲走，丑拦住介〕〔净〕我不还便怎么？〔丑怒嚷介〕

【扑灯蛾】伊心太不良，伊心太不良！赛过白日撞。财与命相连，怎肯轻轻丢放也。〔净作急态介〕不消无状。总有话，好好商量。〔丑〕什么商量！〔打介〕打教你如同肉酱。且做个斯文出丑在当场。〔作打倒净，搜出银子介〕银子在这里了，且饶你这娘稀的。〔指骂下〕〔净扒起〕打坏了，打杀了。蓝衫都扯破，儒巾尽踏匾。〔摸袖介〕不好了，不好了！连三钱头，倒被这贼精拿去了。咳！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如今打得遍身疼痛，只得倒要唱清江引了。

【清江引】偶然要把良心丧，谁料遭瘟帐。一顿老拳头，几个凶巴掌，打得我好一似落汤鸡，弗敢强。〔叫痛下〕

●第五折缔姻

【一江风】〔生上〕〔付扮舡家摇上〕〔生〕恨难平，大地风波横，南国忠良罄。我周顺昌，自从竹坞得晤文兄，始知近日权珰之恶，正以缇骑四出，同抱杞忧。不想浙中魏廓园兄，竟尔独先被逮。那校尉前往李，此际定过吴门。我想魏兄生平狷介，视死如归。既无世俗牵情，必定片帆长往。我因此唤一小舟，每日胥江守候。只等他拘提过此，便好诀别一番。后难凭，只此一刻相逢，紧守定一刻相厮并。舡家，看有南来的舡，可再问一声。〔付〕咄！前面大哥，借问一声，你们一路来，可曾听得嘉兴魏爷的舡，到也未到？〔内〕可是校尉提解上京去的？〔付〕正是。〔内〕今早同在吴江开舡的，想必此时就到胥门了。〔付〕有劳了！〔生〕舡家，既魏爷就到了，你快些摇到胥门，留心探望，不要错过了他的舡儿！〔付〕晓得。〔生〕你看滔滔怒浪，生生是英英伍相灵，敢素车白马来乘兴。〔付〕前面来的舡，可是嘉兴魏爷在内？〔净、丑扮校尉上〕我们正是提解魏宦上京去的，你问他怎的？〔生〕这等说来，果是魏兄到了。快须泊住了舡，说我周顺昌要见。〔净〕圣旨紧急，谁敢逗留！〔生〕魏贼矫诏，说什么圣旨！我竟自上舡相见便了。〔上舡叫介〕廓园兄，廓园兄！〔丑〕闻得苏州有个周顺昌，不是好惹的主顾，既已上舡，且容他见见，且容他见见。或者送些盘缠使用也不可知。咄！分付水手泊住了舡。〔内应介〕〔付〕我也在那边泊舡伺候去。〔下〕〔生〕廓园兄！小弟在此，小弟周顺昌在此。〔末，苍髯、巾服、锁肘上〕

【三台令】已看西北天倾，谁望东南地宁。〔生〕廓园兄，故人在苏，怎就扬帆不顾了？〔末〕蓼洲兄，小弟有罪了。怕执手费叮咛，挂征帆，尽教心硬。〔丑〕你们有话快说，即刻就要开舡的！〔净〕哥，你在舡头坐着，听他说些什么来。我在岸上去走走。〔丑〕晓得。〔净下〕〔丑坐前场角介〕〔生〕廓园兄，你今日一身就逮，四海知名。敬羡，敬羡！〔末〕小弟为劾权珰，放归田里，满拟杜门谢客，训子课孙，不意诬受熊、杨赃私，复遭罗织。此去粉身碎骨，恐不复与仁兄再会矣！

【集贤宾】擎天有志力未胜，竟一事无成。最可恨者，小弟生平不直熊、杨，今日反为熊、杨受屈！污蔑忠贞驱陷阱，莫须有罪案招承。〔生〕据弟所闻，那汪文言也不该妄扳。〔末〕兄还不知，许显纯逼打文言，身无完肤，文言翘首大叱，誓死不从。及至逼坐小弟赃银二万，他又极口叫冤，当不起又夹一夹棍，加上二百穿梭。交加白梃，那里管直言辩诤！小弟一死罢了，只是有负吾兄。怜孑影，再休想气求声应。〔生〕阿呀！廓园兄。

【莺啼序】斯文天丧忍独生，转顾影兢兢。〔末〕多少同年好友，见弟被逮，无不畏祸深藏。今日不以生死介意者，惟吾兄一人耳。〔生〕兄说那里话！前日一闻吾兄被逮，醢鸾凤，万众称冤。哭麒麟，我独自心疼。今日里呵，虽不是楚囚对泣，也还似新亭指佞。仁兄，只是一件，做小弟的一贫如洗，何所赠，便洒鲛珠，也不堪多迸！〔丑〕听他们如此说，不像有什么相送的了。快些下来，拈他去罢。〔生〕廓园兄，今日事势如此，小弟既不能为刺侠累之聂政，又不能为藏张俭之孔融，负愧古人多矣！倘或仁兄有甚未了心事，弟当一力任之。〔末〕小弟也没甚心事，只是前日被逮之时，举家惊惶无措，弟以大义晓之，尽皆掩泪听命。独有小孙允柟，牵衣痛哭，昼夜不已，因此两日登程以来，还觉耳畔呵，

【黄莺儿】隐隐作啼声，几回头，错唤名。呸！对兄说这样话，一发不是了！情牵儿女非骨鲠。〔生〕令孙几岁了？〔末〕小孙年方十三。〔生〕曾卜姻否？〔末摇手介〕咳！那里还作此想。覆巢已成，破卵可矜，小弟死后呵，哀哀谁把红丝订！〔生〕小弟恰有一女，年纪却也相当，今日即以奉配。一来文章声气，重新百世婚姻；二来患难死生，依旧一家骨肉。小弟主意已决，吾兄也不必见拒了。这姻亲，不烦柯斧，何必卜年庚。〔末〕阿呀，蓼洲兄哪，

【簇玉林】蒙尊命，恐累卿。小弟身在难途，乏荆钗，当鹊屏。〔生〕小弟方才说过的了，只须“道义”二字，便为聘仪，何待蹇修，何烦礼物！丈夫一语如九鼎，堪作氤氲证。〔末〕如此说，义不容辞了。亲翁请上，小弟有一拜！〔生〕小弟也有一拜！〔合〕绾同心，中流砥柱，须不是泛泛缔姻盟。〔净〕走，走，走！好大胆，唠唠叨叨，只管讲了去。〔丑〕好笑得紧，他是个钦犯，怎么与他联姻结党？〔净〕厂爷知道，不是当耍的。〔生〕走！狗头，谁要你多管！你回去，就说与那阉狗知道，我周顺昌，不是怕死的人。

【滴溜啄木】生平的，生平的，常拚躯命。今日个，今日个，猛张血性，狠骂声声响应。〔丑〕我们也是好话，周爷只管寻死。担阁已久，大家请稳便吧。〔生〕什么大家稳便！我就送魏爷到京，你取奈何我么？咦！碎剁你这般狗头便好。〔末〕这是驾上差来的人，与他什么相干？小弟既奉圣旨，理合慷慨就道。相送千里，终须一别，亲翁，小弟言尽于此了。风波大狱吾承领，纲常大事君兼秉，生死同留千古名。〔生〕亲翁去后，小弟知亦不免。相见在即，小弟就此拜别了。〔同拜介〕

【猫儿坠】〔生〕行行相送，犹有一周生。他日逮及周生谁送行！〔末〕与君分手即幽明。〔合〕消停，无限牵肠，再一凝睛。〔净、丑〕小舡上舡家，快把舡摇上来！〔付上〕来了，来了！

【尾声】〔末〕生还何意图侥幸，也不望上方剑请。〔生〕但博个李、杜齐名，我志始成。〔别介〕〔付同生摇舡先下〕〔净〕好一个铁铮铮的狗头，回去对俺厂爷说了，看你活得成，活不成！明知岩穴虎方嗔。〔丑〕故作深山樵采人。〔末〕自古忠臣不怕死，由来怕死不忠臣。〔净、丑〕分付水手们，快些开舡赶路去！〔内应介〕〔俱下〕〔外扮中军赶上〕为奉恩台命，来寻钦使舟。〔望介〕舡儿不知往那里去了？〔向内叫介〕浙江魏爷上京的舡，可在前面么？〔内应介〕〔外〕请转来，有要紧言语要会哩！〔内应介〕〔外〕请舡上北京下来的两位爷，上岸讲话。〔净、丑内应介〕来了，来了！〔作跳岸上见外介〕〔外揖介〕二位爷是提解魏乡宦的么？〔净、丑〕正是。〔外〕本军门毛老爷，多多拜上。方才驿中来报二位爷在此经过，毛老爷晓得圣旨紧急，不敢相留，特差小官将银二百两，送二位爷路上买果儿吃。〔出银送介〕〔净、丑〕多谢，多谢！多多上复毛老爷，你们苏州有个周顺昌，方才上舡，与犯官唠唠叨叨讲了半日的话，无非辱骂厂爷。两下又将儿女结了姻亲，你家老爷，也要留心了这个姓周的。〔外〕晓得。〔净、丑〕咱们开舡要紧，竟自去了。有劳，有劳！〔外〕多慢。〔净、丑〕难得毛老爷这样好人。舡家，打扶手！〔内应介〕〔净、丑作上舡介〕开舡！开舡！〔下〕〔外〕就将方才的言语，急急去回复老爷便了。正是：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奔下〕

●第六折骂像

〔末，胡髯、罗帽、员领上〕威势炎炎天地昏，人人孝敬效儿孙。未识祠堂崇奉后，更将何事报亲恩。自家堂长陆万龄的便是，蒙本衙门老爷，与毛军门老爷，委造魏千岁爷祠堂，已经完工。今日各位老爷亲往虎丘，迎接新塑的神像入祠。我这里挂红结彩，上膳进香，各项俱已完备，特特在此伺候。若说起祠堂的好处，真个世间少有，天上无双。金银钱钞，输将万万，一似尘土泥沙；木石砖类，堆积千千，恰像峰峦山谷。日则鸣锣，锣响处，千工动手，一个个鬼运神输；夜则敲梆，梆打时，万桩齐下，一声声天摇地动。做匠的如狼如虎，好似罗刹临空；督工的喝雨呼风，赛过似哪吒降世。观看的闭口无言，还怕死临头上；过路的低头疾走，尚愁祸到当身。费尽了百万钱粮，才得个一朝齐整。雕龙插汉，镂凤飞云。画栋流霞，碧甍耀日。城墙坚固，赛过石头城、紫金城，万年基业；殿宇巍峨，一似皇极殿、凌霄殿，千丈辉煌。头门上，高题着：三朝捧日，一柱擎天；两坊中，明写的：力保封疆，功留社稷。威仪雄壮，浑似五凤楼前，行走的谁不钦钦敬敬；气象尊严，出入的如在建章宫里，那敢嚷嚷喧喧！少顷的沉香像迎入祠堂，队队行行，尽拥着一人有庆；今日里普惠祠均瞻圣貌，挨挨挤挤，堪比着万国来朝。真是千载齐心来仰圣，百官何必去朝天。道犹未已，你听鼓乐声喧，想是神像迎将来了，不免进去整备登座则个。正是：平日但知天子贵，今朝才识厂公尊。〔下〕〔外、小生、旦、贴扮执事、吹手，丑扮小监，付纱帽、红员领，老旦监帽、蟒服前行。三杂抬轿、抬魏像盘龙、监帽、蟒玉，一杂撑黄伞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