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藻


国初十有六人:“王子一如长鲸饮海、又如汉庭老吏,刘东生如海峤云霞,王文昌如沧海明珠,谷子敬如昆山片玉”;可入首等。“蓝楚芳如秋芳桂子,陈克明如孤鹤鸣皋,穆仲义如洛神凌波,汤舜民如锦屏春风,贾仲名如锦帷琼筵,杨景言如雨中之花,苏复之如云林之豹,杨彦华如春风飞花,杨文奎如匡庐叠阜,夏均政如南山秋色,唐以初如仙女散花”,可次贯酸斋辈。
元微之《莺莺传》,谓微之通于姑之子,而托名张生者。有为微之考据中表亲戚甚明。且《会眞诗》止载和章,而阙张本辞,大约可推。高则成《琵琶记》,其意欲以讥当时一士大夫,而托名蔡伯喈,不知其说。偶阅《说郛》所载唐人小说:“牛相国僧孺之子繁,与同人蔡生邂逅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适之。蔡已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蔡仕至节度副使。”其姓事相同,一至于此,则成何不直举其人,而顾诬蔑贤者至此耶?
则成所以冠绝诸剧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至于腔调微有未谐,譬如见锺、王迹,不得其合处,当精思以求诣,不当执末以议本也。
偶见歌《伯喈》者云:“浪暖桃香欲化鱼,期逼春闱,诏赴春闱。郡中空有辟贤书,心恋亲闱,难舍亲闱。”颇疑两下句意各重,而不知其故。又曰“诏”、曰“书”,都无轻重。后得一善本,其下句乃:“浪暖桃香欲化鱼,期逼春闱,难舍亲闱。郡中空有辟贤书,心恋亲闱,难赴春闱。”意既*不重,而“期逼”与上“欲化鱼”字应,“难赴”与“空有”字应,益见作者之工。

南曲之美者,无过于《题柳》“窥青眼”,而中亦有牵强寡次序处。《题月》“长空万里”,可谓完丽,而苦多蹈袭。“人别后”是元人作,不免杂以凡语。祝希哲“玉盘金饼”,是初学人得一二佳句耳。大抵宋词无累篇,而南北曲少完璧,则以繁简之故也。
《琵琶记》之下,《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撰,亦佳。元朗谓胜《琵琶》,则大谬也。中间虽有一二佳曲,然无词家大学问,一短也;既无风情,又无裨风教,二短也;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三短也。《拜月亭》之下,《荆钗》近俗而时动人,《香囊》近雅而不动人,《五伦全备》是文庄元老大儒之作,不免腐烂。何元朗极称郑德辉《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以为出《西厢》之上。《梅香》虽有佳处,而中多陈腐措大语,且套数、出没、宾白,全剽《西厢》。《王粲登楼》事实可笑,毋亦厌常喜新之病欤?
“暗想当年罗帕上把新诗写”南北大散套,是元人作。学问才情,足冠诸本。
周宪王者,定王子也。好临摹古书帖,晓音律。所作杂剧凡三十馀锺,散曲百余,虽才情未至,而音调颇谐,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李献吉《汴中元宵绝句》云:“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上月如霜。”盖实寻也。
刘瑾以扩充政务为名,诸翰林悉出补部属。鄠杜王敬夫,其乡人也,独为吏部郎,不数月,长文选。会瑾败,谪同知寿州。敬夫有隽才,尤长于词曲,而傲睨多脱疎。人或谗之李文正,谓敬夫*当讥其诗。御史追论敬夫,褫其官。敬夫编《杜少陵游春》传奇剧骂。李闻之,益大恚。虽馆阁诸公,亦谓敬夫轻薄。遂不复用。敬夫与康德涵俱以词曲名一时,其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离下。

王渼陂所为《折桂令》云:“望东华人乱拥,紫罗襕老尽英雄。”此是名语。然上句“番身跳出麒麟洞”,“麒麟洞”杜撰无出。渼陂又有一词云:“暗想东华,五夜清霜寒驻马。寻思别驾,一天霜雪晓排衙。”句特轩爽,四押亦佳,而“暗想”“寻思”四字,亦不称。乃知完璧之难也。
赵王之“红残驿使梅”,杨邃庵之“寂寞过花朝”,李空同之“指冷凤皇生”,陈石亭之《梅花序》,顾未斋之《单题梅》,皆出自王公,脍炙人口;然较之专门,终有间也。王威寕越《黄莺儿》,只是诨语,然颇佳。
杨状元愼才情盖世,所著有《洞天玄记》、《陶情乐府》、《续陶情乐府》,流脍人口,而颇不为当家所许。盖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也。摘句如:“费长房缩不就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和愁秋闷,经岁经年。”又:“傲霜雪镜中紫髯,任光阴眼前赤电,仗平安头上青天。”皆佳语也。第它曲多剽元人乐府,如“嫩寒生花底风”、“风儿疎刺刺”诸阕,一字不改,掩为己有。盖杨多抄录秘本,不知久已流传人间矣。
杨用修妇亦有才情。杨久戍滇中,妇寄一律云:“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若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又《黄莺儿》一词:“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雪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杨又别和三词,俱不能胜。

北人自王、康后,推山东李伯华。伯华以百阕《傍妆台》为德涵所赏。今其辞尚存,不足道也。所为南剧《宝剑》、《登坛记》,亦是改其乡先辈之作。二记余见之,尚在《拜月》、《荆钗》之下耳,而自负不浅。一日问余:“何如《琵琶记》乎?”余谓:“公辞之美,不必言。第令吴中教师十人唱过,随腔字改妥,乃可传耳。”李怫然不乐罢。
陈大声,金陵将家子。所为散套,既多蹈袭,亦浅才情。然字句流丽,可入弦索。“三弄梅花”一阕,颇称作家。
王舜耕,高邮人,有《西楼乐府》,词颇警健。工题赠,善调谑,而浅于风人之致。
谷继宗,济南人。所为乐府,微有才情,尚出诸公之下。谢茂秦旧塡乐府,颇以柳三变自居;与予辈谈诗后,惭怩不出,可谓“不远之复”。
常明卿有《楼居乐府》,虽词气豪逸,亦未当家。
徐髯仙霖,金陵人。所为乐府,不能如陈大声稳协,而才气过之。
北调如李空同、王浚川、何粹夫、韩苑洛、何太华、许少华,俱有乐府,而未之尽见。予所知者:*李尚宝先芳、张职方重、刘侍御时达,皆可观。近时冯通判惟敏,独为杰出,其板眼、务头、撺抢、紧缓,无不曲尽,而才气亦足发之;止用本色过多,北音太繁,为白璧微颣耳。金陵金白屿銮,颇是当家,为北里所贵。张有二句云:“石桥下水辚辚,芦花上月纷纷。”予颇赏之。

吾吴中以南曲名者:祝京兆希哲、唐解元伯虎、郑山人若庸。希哲能为大套,富才情,而多驳杂。伯虎小词翩翩有致。郑所作《玉玦记》最佳,它未称是。《明珠记》即《无双传》,陆天池采所成者,乃兄浚明给事助之,亦未尽善。张伯起《红拂记》洁而俊,失在轻弱。梁伯龙《吴越春秋》,满而妥,间流宂长。陆教谕之裘散词,有一二可观。吾尝记其结语:“遮不住愁人绿草,一夜满关山。”又:“本是个英雄汉,差排做穷秀才。”语亦隽爽。其它未称是。
张伯起《红拂记》一佳句云:“爱它风雪耐它寒”,不知为朱希眞词也。其起句云:“检尽历头冬又残,爱他风雪耐他寒。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亦自潇洒。贺方回《浣溪纱》有云:“淡黄杨柳带栖鸦。”关汉卿演作四句云:“不近谊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青出于蓝,无并美矣。*


题词评曲藻后
夫一代之兴,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绝艺:春秋之辞命,战国之纵横,以至汉之文,晋之字,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是皆独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灭者。虽然,即是数者,惟词曲之品稍劣,而风月烟花之间,一语一调,能令人酸鼻而刺心,神飞而魄绝,亦惟词曲为然耳。大都二氏之学,贵情语不贵雅歌,贵婉声不贵劲气,夫各有其至焉。览是编者,可以参二氏之三昧矣。庚辰秋日,江左茅一相书。*


附录
谓则成元本止《书馆相逢》,又谓《赏月》、《扫松》二阕为朱教谕所补,亦好奇之谈,非实录也。
康德涵既罢官,居鄠杜,葛巾野服,自隐声酒。时有杨侍郎庭仪者——少师介夫弟——以使事北上,过康。康故契分不薄,大喜,置酒。至醉,自弹琵琶唱新词为寿。杨徐谓:“家兄居恒相念君。但得一书,吾为地道史局。”语未毕,康大怒骂:“若伶人我耶?”手琵琶击之,格胡床,迸碎。杨跄踉走免。康遂入,口咄咄:“蜀子!”更不相见。
王敬夫将塡词,以厚赀募国工,杜门学按琵琶、三弦,习诸曲,尽其技而后出之。德涵于歌弹尤妙。每敬夫曲成,德涵为奏之,即老乐师毋不击节叹赏也。然敬夫南曲“且尽杯中物,不饮青山暮”,犹以“物”为“护”也。南音必南,北音必北,尤宜辨之。
韩苑洛邦奇作乃弟邦靖行状,末云:“恨无才如司马子长、关汉卿者以传其行。”北人粗野乃尔,然亦自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