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曲须知

《度曲须知》之曲运隆衰
[明] 沈宠绥

  粤徵往代,各有专至之事以传世,文章矜秦汉,诗词美宋唐,曲剧侈胡元。至我明则八股文字姑无置喙,而名公所制南曲传奇,方今无虑充栋,将来未可穷量,是真雄绝一代,堪传不朽者也。顾曲肇自三百篇耳。《风雅》变为五言七言,诗体化为南词北剧。自元人以填词制科,而科设十二,命题惟是韵脚以及平平仄仄谱式,又隐厥牌名,俾举子以意揣合,而敷平配仄,填满辞章,折凡有四,如试牍然。合式则标甲榜,否则外孙山矣。夫当年磨穿铁砚,斧削萤窗,不减今时帖括,而南词惟寥寥几曲,所云院本北剧者,果堪纪量乎哉?且辞章既夥,演唱尤工,凡偷吹、待拍诸节奏,顶叠、躲换、以及萦纡、牵绕诸调格,推敲罔不备至,而优伶有戾家把戏,子弟有一家风月,歌风之盛,往代未之有逾也。明兴,乐惟式古,不祖夷风,程士则《四书》《五经》为式,选举则七义三场是较,而伪代填词往习,一扫去之。虽词人间踵其辙,然世换声移,作者渐寡,歌者寥寥,风声所变,北化为南,名人才子,踵《琵琶》《拜月》之武,竞以传奇鸣;曲海词山,于今为烈。而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字则宗《洪武》而兼祖《中州》,腔则有“海盐”、“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之殊派。虽口法不等,而北气总以消亡矣。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之曲,则借《折梅逢使》、《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之传奇,则有“拜星月”、“花阴夜静”等词。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禀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抽秘逞妍矣。惟是北曲元音,则沉阁既久,古律弥湮,有牌名而谱或莫考,有曲谱而板或无徵,抑或有板有谱,而原来腔格,若务头、颠落,种种关捩子,应作如何摆放,绝无理会其说者。试以南词喻之,如集贤宾中,则有“伊行短”与”休笑耻”,两曲皆是低腔:步步娇中,则有”仔细端详”与”愁病无情”,两词同揭高调,而此等一成格律,独与北词为缺典.祝枝山,博雅君子也,犹叹四十年来,接宾友,鲜及古律者.何元朗亦忧更数世后,北曲必且失传,而音随泽斩,可慨也夫!至如弦索曲者,俗固呼为北调,然腔嫌袅娜,字涉土音,则名北而曲不真北也,年来业经厘剔,顾亦以字清腔迳之故,渐近水磨,转无北气,则字北而曲岂尽北哉!试观同一”恨漫漫”曲也,而弹者仅习弹音,反不如演者别成演调;同一”端正好”牌名也,而弦索之”碧云天”,与优场之”不念法华经”,声情迥判,虽净旦之唇吻不等,而格律固已径庭矣.夫然,则北剧遗音,有未尽消亡者,疑尚留于优者之口,盖南词中每带北调一折,如”林冲投泊”,”萧相追贤”,”虬髯下海”,”子胥自刎”之类,其词皆北,当时新声初改,古格犹存,南曲则演南腔,北曲故仍北调,口口相传,灯灯递续,胜国元音,依然滴派.或虽精华已铄,顾雄劲悲壮之气,犹令人毛骨萧然,特恨词家欲便优伶演唱,止新水令,端正好几曲,彼此约略扶同,而未惯牌名,如原谱所列,则骚人绝笔,伶人亦绝口焉.予犹疑南土未谐北调,失之江以南,当留之河以北,乃历稽彼俗,所传大名之”木鱼儿”,彰德之”木斛沙”,陕右之”阳关三叠”,东平之”木兰花慢”,若调若腔,已莫可得而问矣.惟是散种如”罗江怨”,”山坡羊”等曲,被之蓁,筝,浑不似(即今之琥珀词)诸器者,彼俗尚存一二,其悲凄慨慕,调近于商,惆怅雄激,调近正宫,抑且丝扬则肉乃低应,调揭则弹音愈渺,全是子母声巧相鸣和;而江左所习山坡羊,声情指法,罕有及焉。虽非正音,仅名“侉调”,然其怆怨之致,所堪舞潜蛟而泣嫠妇者,犹是当年逸响云。还忆十七宫调之剧本,如汉卿所谓“我家生活,当行本事”,其音理超越,宁仅仅梨园口吻已哉?惜乎舞长袖者靡于唐,至宋而几绝;工短剧者靡于元,入我明而几绝。律残声冷,亘古无徵,当亦骚人长恨也夫!
《度曲须知》之四声批窾、弦索提评
四声批窾

  昔词隐先生曰:“凡曲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平入声又当酌其高低,不可令混。”其说良然。然去声高唱,此在翠字、再字、世字等类,其声属阴者,则可耳;若去声阳字,如被字、泪字、动字等类,初出不嫌稍平,转腔乃始高唱,则平出去收,字方圆稳;不然,出口便高揭,将被涉贝音,动涉冻音,阳去几讹阴去矣。上声固宜低出,第前文间遇揭字高腔,及紧板时曲情促急,势有拘碍,不能过低,则初出稍高,转腔低唱,而平出上收,亦肖上声字面。古人谓去有送音,上有顿音。送音者出口即高唱,其音直送不反也;而顿音,则所落低腔,欲其短,不欲其长,与丢腔相仿,一出即顿住。夫上声不皆顿音,而音之顿者,诚警俏也。又先贤沈伯时有曰:“按谱填词,上去不宜相替,而入固可以代平,则以上去高低迥异,而入声长吟,便肖平声,读则有入,唱则非入。如一字六字,读之入声也,唱之稍长,一即为衣,六即为罗矣。故入声为仄,反可代平”。然予谓善审音者,又可使入不肖平而还归入唱,则凡遇入声字面,毋长吟,毋连腔(连腔者,所出之字,与所接之腔,口中一气唱下,连而不断是也),出口即须唱短。至紧板之曲,更如丢腔之一吐便放,略无丝毫粘带,则婉肖入声字眼,而愈显过度颠落之妙;不然,入声唱长,则似平矣。抑或唱高,则似去;唱低,则似上矣。是惟平出可以不犯去上,短出可以不犯平声,乃绝好唱诀也。至于北曲无入声,派叶平上入三声,此广其押韵,为作词而设耳。然呼吸吞吐之间,还有入声之别,度北曲者须当理会,若夫平声自应平唱,不忌连腔,但腔连而转得重浊,且即随腔之高低,而肖上去二声之字,故出字后,转腔时,须要唱得纯细,亦或唱短而后起腔,斯得之矣。又阴平字面,必须直唱,若字端低出而转声唱高,便肖阳平字面。阳平出口,虽由低转高字面乃肖,但轮着高徽揭调处,则其字头低出之声,箫管无此音响,合和不着,俗谓之“拿”,亦谓之“卖”(若阳平遇唱平调,而其字头低抑之音,原丝竹中所有,又不谓之拿矣),最为时忌。然唱揭而更不“拿”不“卖”,则又与阴平字眼相象。此在阳喉声阔者,摹肖犹不甚难,惟轻细阴喉,能揭唱,能直出不拿,仍合阳平音响,则口中筋节,诚非易易。其他阴出阳收字面,更能简点一番,则平声唱法,当无余蕴矣。凡此,名曰“四声批窾”,并后“收音问答”,搜剔曲理,思且过半。然施之南曲,则腔舒板缓,仅堪摇摆推敲,非如“弦索”之调促弦繁,绑缚太紧,虽有能者,忙中多错;若于见长,必一一按吕相规,则安得人皆李龟年而则之乎?惟鲜其人,不得不存其说。

  附:四声宜忌总诀

  阴去忌冒 阳平忌拿 上宜顿腔 入宜顿字

  阴去如翠、世等字,遇唱高调,须用送音直揭。若字端邪撇,耸上而仍滑下,则其音闪在半调中间,使操管弦者,上下徽孔,两凑不着,俗名曰“冒”,唱家并忌之。至阳平之“拿”,则又字端邪撇,荡下而后转高,亦在半调中间,总不入箫管。“顿腔”者,一落腔即顿住。“顿字”者,一出字即停声,一出字即停声,俱以轻俏找绝为良。

弦索题评

  我吴自魏良辅为“昆腔”之祖,而南词之布调收音,既经创辟,所谓“水磨腔”、“冷板曲”,数十年来,遐迩逊为独步。至北词之被弦索,向来盛于娄东,其口中袅娜,指下圆熟,固令听者色飞,然未免巧于弹头,而或疏于字面,如“碧云天”曲中“状元”之“状”字,与“望蒲东”曲中“侍妾”之侍字,“梵王宫”曲中“金磬”之磬字,及“多愁多病”之病字,“晚风寒峭”曲中“花枝低亚”之亚字,本皆去声,反以上声收之。此等讹音,未遑枚举,而又烦弦促调,往往不及收音,早已过字交腔,所为完好字面,十鲜二三,此则前无开山名手,如良辅之于南词者,故向来绝少到家,而衣钵所延,遂多乖舛。迩年声歌家颇惩纰缪,竞效改弦,谓口随手转,字面多讹,必丝和其肉,音调乃协。于是举向来腔之促者舒之,烦者寡之,弹头之杂者清之,运徽之上下,婉符字面之高低,而厘声析调,务本中原各韵,皆以磨腔规律为准,一时风气所移,远迩群然鸣和,盖吴中弦索,自今而后始得与南词并推隆盛矣。虽然,今之北曲,非古北曲也。古曲声请,雄劲悲激,今则仅是靡靡之响。今之弦索。非古弦索也。古人弹格,有一定成谱,今则指法游移,而鲜可捉摸。诚使度曲者,能以迩来磨琢精神,分用之讨究古律,则其于弦索曲理,不庶称美备也哉!


《度曲须知》之中秋品曲
  从来词家只管得上半字面,而下半字面,须关唱家收拾得好。盖以骚人墨士,虽甚娴律吕,不过谱厘平仄,调析宫商,俾徵歌度曲者,抑扬谐节,无至沾唇拗嗓,此上半字面,填词者所得纠正者也。若乃下半字面,工夫全在收音,音路稍伪,便成别字。如鱼模之鱼,当收于音,倘以噫音收,遂讹夷字矣。庚青之庚,本收鼻音,若抵腭收,遂讹巾字矣。其理维何?在熟晓《中原》各韵之音,斯为得之。盖极填词家通用字眼,惟《中原》十九韵可该其概,而极十九韵字尾,惟噫呜数音可筦其全。故东钟、江阳、庚青三韵,音收于鼻;真文、寒山、桓欢、先天四韵,音收于抵腭;廉纤、寻侵、监咸三韵,音收于闭口。齐微、皆来二韵,以噫音收。萧豪、歌戈、尤侯、与模,三韵有半,以呜音收。鱼之半韵,以于音收。其余车遮、支思、家麻三韵,亦三收其音,但有音无字,未能绘之笔端耳。唱者诚举各音泾渭,收得清楚,而鼻舌不相侵,噫于不相紊,则下半字面,方称完好。犹忆客岁中秋,有从千人石畔,度“花阴夜静”之曲,吐字极圆静,度腔儘筋节,高高下下,恰中平上去入之窾要,闭口撮口,与庚青字眼之收鼻者,无不合吕。但细察字尾,殊欠收拾。凡东钟、江阳字面,一概少收鼻音:珑字半近于罗,桐字半溷于徒,广或疑于寡,王或疑于华。此其人但知庚青之字出于口,音便收鼻,而不知东钟、江阳之字尾,固自有天然鼻音在也。又有唱“拜星月”曲者,听之亦犯此病,其忙字尾似麻,则音不收鼻也;其军字尾似居,亲字尾似妻,先字尾似些,此音不收抵腭也;拜只以爱音收,腮只以哀音收,海只以霭音收,并无有噫音结局:此皆字面之没了当者也。其他弦索之音,亦能收者什一,不能收者什九,方骇声场胜会,何以败笔偏多。未几,有皤然老翁,危坐启调,听之亦“拜星月”曲也。其排腔则古朴而无媚巧,其运喉则以颓涩而少清脆,然出口精确,良为绝胜。至下半字面,则无音不收,亦无误收别韵之音;倘所称曹昆仑之流乎?越宵,复有女郎唱“瑶琴镇日”之曲,见其发调高华,出口雅丽,吐字归音,各各绝顶,堪胜须眉百倍。设使中秋无是老翁女子,宁有完曲哉!予因是而思平上去入之交付明白,向来词家谱规,语焉既详,而唱家曲律,论之亦悉;至下半字面,不论南词北调,全系收音,乃概未有讲及者。无怪今人徒工出口,偏拙字尾也。予故特著收音谱诀,举各音门路,彻底厘清,用使唱家知噫音之收齐微者,并收于皆来;鼻音之收庚清者,并收于东钟、江阳;呜音之收歌戈、模韵者,并收于萧豪、尤侯。其他真文各韵,亦复音音归正,字字了结。夫乃当今对症良剂乎?彼尾音欠收者,能一受砭乎?

《度曲须知》之出字总诀、收音总诀、入声收诀
出字总诀(管上半字面)

  一、东钟,舌居中。 二、江阳,口开张。
  三、支思,露齿儿。 四、齐微,嘻嘴皮。
  五、鱼模,撮口呼。 六、皆来,扯口开。
  七,真文,鼻不吞。 八、寒山,喉没擱。
  九,桓欢,口吐丸。 十、先天,舌在端。
  十一,萧豪,音甚清高。 十二、歌戈,莫混鱼模。
  十三,家麻,启口张牙。 十四、车遮,口略开些。
  十五,庚青,鼻里出声。 十六、尤侯,音出在喉。
  十七,寻侵,闭口真文。 十八、监咸,闭口寒山。
  十九、廉纤,闭口先天。

  (此诀,出词隐正吴编中,今略参较一二字)

收音总诀(此下二诀,管下半字面)

  曲度庚青,急转鼻音。
  江阳东钟,缓入鼻中。
  模及歌戈,轻重收呜。(模韵收重,歌戈收轻)
  萧豪尤侯,也索呜收。  
  鱼模之鱼,厥音乃于。
  皆来齐微,非于是噫。  
  先天真文,抵舌舒音。(抵舌者,舌抵上腭也)
  寒山桓欢,亦抵舌端。
  音出寻侵,闭口讴吟。
  廉纤监咸,口闭依然。
  车遮之音,遏叶平声。(遏,入声为哀葛切,平生为哀奢切,与车遮音绝肖)
  若问支思,反切医诗。(医诗切,即支思之音)
  惟有家麻,音切哀巴。
  土音唱捱,勿切衣皆。
    (捱,本衣皆切,今吴中捱字土音,乃是哀巴切,与家麻音绝肖。)
  通了前诀,字面无别。(别者,别字也,俗呼白字)
  记此后诀,字面清洁。
  收鼻何音?吴字土音。(吴江呼吴字,不作胡音,另有土音,与鼻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