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金雀记

【锦堂月】〔生〕婚赖鸾书。姻盟帝府。光彩喜增门户。玉润冰淸。乐事早从天付。幸丝萝松柏交扳。羡美玉蒹葭倚附。〔合〕同欢晤。眞个是义结朱陈。姓交齐鲁。

【前腔】〔旦〕得助。获配名儒。惭非淑女。金雀已占前数。百岁良缘。愿取唱随同步。郞不忝朱履簪缨。妾自愧荆钗裙布。〔合前〕

【醉翁子】〔旦〕休负。向芸窗勤磨月斧。亲看嫦娥。早登天府。〔生〕良晤。但学浅才疎。不是名朝君子儒。〔合〕齐歌舞。听谯楼频传银箭。漏滴铜壶。

【侥侥令】〔众〕银蟾光尽吐。人世照双珠。花烛交辉。欢娱处。恰便似效鸾凰栖碧梧。

【尾声】笙箫冷咽良宵度。女貌郞才天下无。惟愿和鸣永翕如。

洞房花烛小登科。

桂室兰闺喜气多。

贮看螽斯双叶庆。

九苞佳梦胜南柯。

第十出
守贞

【卜算子】〔贴扮巫彩凤上〕帘外雨初晴。莺声入梦惊。落花飞絮总关情。怪得春来多病。愁脉脉。泪盈盈。

翡翠屛开绣幕红。堪怜名籍教坊中。微雨小亭偏寂寞。海棠凝泪倚东风。奴家巫氏。小字彩凤。年方二八。尙未适人。芳泽颇佳。览镜自怜倾国色。繁华不染。向人羞作倚门妆。自负守贞处子。身偶堕于烟花。心伤薄命佳人。情不耽于声色。幸喜歌妓数人。赶趁而去。鸨儿龟子。相继沦亡。所以奴家得全素志。但苦身堕淤泥。被无赖子弟。常时闹炒。不知何日方是出头日子。淸晨无事。不免唤碧梧焚起香来。抚弄瑶琴一番。以消淸暇。多少是好。碧梧何在。

【字字双】〔小净扮碧梧上〕小小花奴巧妆成。洁净。一心只望脱风尘。执性。东邻西舍按歌声。堪听。吾家门户冷淸淸。没兴。

〔贴〕一壁厢装香过来。待我抚瑶琴一番。消遣情怀。〔小净装香介〕淸商调绿绮。香篆袅金猊。

【懒画眉】〔贴〕金猊香袅午风轻。绰注吟猱指下生。移商换羽峡猿惊。歌弹流水高山调。举世宁无锺子听。〔抚弄琴介〕

【双劝酒】〔净丑末外同上〕不耕不种。如枭如獍。博友酒朋。气求相应。章台柳色正靑春。恃豪强随意狰狞。

〔丑〕自家左太冲是也。〔净〕自家张孟阳是也。〔外〕自家梁国手是也。〔末〕自家荩禅师是也。〔净〕左太冲。我和你离了洛阳。来到这裏。幸遇梁太医荩禅师。十分契合。今日淸明时节。同到翠馆一游。但不知此处是那个姊妹家裏。〔外〕来此是巫彩凤家裏。他是个绝标致女子。未曾梳笼过的。弹得好琴。你听裏面琴声嘹喨。有趣。〔净〕这等我进去梳笼他。〔丑〕我便复帐。〔外〕小子帮闲。〔末〕贫僧撮合。就此叫开门。〔小净〕是谁。〔末〕阿弥陀佛。是贫僧。〔小净〕淸晨早起。就来抄化。〔末〕不是抄化。送两个知趣帮衬的孤老。与你彩凤姐。〔小净〕我姐姐誓不接客。免劳下顾。〔丑〕下顾下顾。也不须推故。久闻巫彩凤紧闭幽闺花户。〔净〕我们年少风流。此是靑楼道路。今来梳笼成婚。请他上床脱裤。〔净〕我的挂斗粟而不垂。〔丑〕我的形如剥兔。只恐你姐姐吃亏。带了这太医调护。〔小净〕出去出去。〔丑〕出去。不曾进来。便推出去。〔外〕巫娘拜揖。此是张左二位相公。远从洛阳来此游玩。久慕芳容。特来造拜。案上有瑶琴。请弹一曲。〔丑〕弹个四句半我听。〔净〕拿过三弦子耍一耍。〔末〕到是普庵呪儿为奇。〔外〕不如生药名儿绝妙。〔小净〕我姐姐知音弹与知音听。〔丑〕唗。胡说。小娘家拿班做势。我们乃是洛阳才子。年少风流。非比庸夫俗子。与我相交。绝是有道理的。〔贴〕你是洛阳才子。料不如掷果潘安仁。〔净〕呀。潘生之名。传扬天下。所以女子皆知。姐姐你不晓得。我是潘安仁前辈。〔贴〕潘安若比尊前貌。掷果车来无艳妆。〔丑〕我二人只因众女娘掷得果子太多了。这副粉妆成玉碾就一对标致脸儿。打上许多痘疹瘢。望贤姐不弃。早遂于飞之愿。

【驻云飞】〔贴〕不用闲争。我是美玉无瑕岂玷蝇。心地常淸净。一片如冰镜。嗏。野蔓与闲藤。休思淫奔。独守闺帏。不似杨花性。若要相逢除再生。〔下〕

【前腔】〔众〕行浊言淸。仔细思之实可憎。走遍烟花境。谁不相亲敬。〔小净〕是那个敬你。〔丑〕他爱我软款情怀。〔净〕他喜我温柔情性。〔丑〕他道我歪唇缺嘴。如海螺杯斜嵌珍珠。〔净〕他道我麻面胡须。如羊肚石倒栽蒲草。〔外〕他道我四时春药。千金不倒之方。〔末〕他爱我上下光头。通宵彻夜之妙。你与姐姐说。不要轻慢人。嗏。何必恁相轻。这般薄幸。冷面如冰。视我如枭獍。只敎你萧墙祸必生。

〔小净〕列位相公。在此花亭少坐。待我将言语徐徐劝动姐姐。成就也不见得。〔众〕言之有理。借你花亭取乐一回。你进去叫你姐姐看些好茶来。取些小菜与我们吃酒。〔小净〕闭门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张。〔下净〕扫兴。这等标致的小娘。怎么不肯接人。〔丑〕张兄。他要高抬时价。做出如此行藏。我们只在此花亭飮酒。要他出来相陪。〔外〕还是左兄言之有理。极是曲体人情。〔末〕我们就在此花下玩赏一番。那巫彩凤定然出来相陪。且看酒过来。〔飮酒介〕

【前腔】〔众〕小小园亭。别是幽奇可适情。假石堆山径。花木多繁盛。嗏。数点远风淸。霞天相映。写入丹图。妙似蓬壶境。乐以忘忧世念轻。

〔小丑扮皮笊筣上〕酒是人间禄。神仙祖代留。春为花斗巧。日夜好风流。三杯和万事。一醉解千愁。若无花共酒。孩童白了头。小子皮笊筣便是。平日无他活计。专要白吃人的东西。适间看见梁太医荩和尙哄了两个恶少年。到巫彩凤家去了。不免撞将去。白吃他一顿。多少是好。〔见介〕四位请了。恕小子来迟之罪。〔外〕足下并不相识。没有奉请。何故言迟。〔小丑〕小子叫做皮笊筣。向者已曾奉扰过的。就忘怀了。〔末〕不请自来。眞为可笑。〔小丑〕老荩你吃十方的。我吃二十方的。道路各别。养家一般。何故断人咽喉之路。〔丑〕兄不必如此说。酒肴颇有。任你吃就是。〔小丑〕此公有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家不会迎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知兄大量宽弘。疎财仗义。〔飮酒诨介〕飮一杯精神康健。飮二杯觔力不衰。飮三杯有喜有庆。飮四杯无病无灾。飮五杯朱颜不改。飮六杯世不白头。飮七杯增福增寿。飮八杯灭罪消灾。飮九杯官居一品。飮十杯挂印封侯。卖药的。一个月多看他四五样蹊跷大病。做和尙的。七昼夜水陆道场。〔净〕如此巧言奉承。不中用的。只行我们一令。凭你吃醉就是。〔小丑〕请发号何如。〔净〕要个天。要个地。要个廿四。要个不怕你。要个古人不如你。〔丑〕小子便说。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家有廿四样河淸酒。尝也不怕你。闻也不怕你。〔净〕那个古人。〔丑〕杜康不如你。仪狄不如你。〔净〕小生便说。天有龙肝。地有凤髓。家有廿四样珍羞味。煎也不怕你。炒也不怕你。〔丑〕那个古人。〔净〕易牙不如你。陈平不如你。〔外〕小子便说。天有天南星。地有地骨皮。家有廿四样君臣药。病也不怕你。疾也不怕你。〔末〕那个古人。〔外〕卢医不如你。扁鹊不如你。〔末〕贫僧说。上有天堂。下有地狱。家有廿四众付应僧。吹也不怕你。打也不怕你。〔外〕那个古人。〔末〕释迦佛不如你。观世音不如你。〔小丑〕妙妙。请酒。〔众〕说得纔吃。〔小丑〕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家有廿四层桦皮脸。羞也不怕你。骂也不怕你。〔丑〕那个古人。〔小丑〕柳龙卿不如你。胡子传不如你。〔众〕你的令祖令兄是吃白东西的都元帅。请吃请吃。〔小丑〕我们吃个流星赶月如何。

【前腔】〔众〕赶月流星。好酒斟来五六瓶。果子无余剩。鱼肉都干净。〔小丑〕嗏。财主要天生。饱餐高兴。盛扰尊前。感激情难尽。明日还来续此行。

〔下净笑介〕皮笊筣吃得精空。何以取乐。〔末〕这个皮笟筣。欺贫僧妓馆飮酒。故此放胆白吃。如今城西新盖一所五道将军庙。十分齐整。又且僻静。我们将此酒肴。到那裏行乐一番。〔小丑暗听介众〕就此前行。欲避猖狂士。须投古庙中。〔共下小丑〕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个秃狗骨头。这等可恶。如今携了酒。到五道将军庙裏去了。我不免去到那裏等他。〔走介〕好庙宇。上面奉着五道将军牌位。谁家舍得袍带盔在此。我有道理。不免将此衣帽穿戴起来。扮做五道将军。待他来时。一头撞将起来吃酒。有何不可。〔众携酒盒上〕略行三五步。咫尺到庙堂。〔丑〕来此庙中。这神像塑得甚好。将酒过来。先祭神。然后取乐。〔众〕我们大家一拜。〔小丑吃酒众拜介〕好灵神。这菩萨元来是个活的。快将酒过来斟。〔末〕元来是皮笟筣。〔小丑〕这是四位愿与我吃。不是白吃你的。请了。〔众诨介下〕

第十一出
分雀

【谒金门】〔旦上〕惊时变。自觉心如悬箭。方痛椿庭哀未展。又诵离鸾怨。〔贴〕深幸鸳帏缱绻。忽报画眉人远。别酒纔斟。红雨线。忍见萦牵。

〔旦〕怕卷珠帘下玉钩。依前春限锁重楼。风裏落花谁为主。思忆鸳鸯恨转悠。〔贴〕靑鸟忽传云外信。鸾皇惊散合欢俦。眼看东西景。共把泪痕流。〔旦〕奴家蒙爹爹大恩。招赘潘安仁为壻。正欲尽甘旨。少申孝思。谁想二竖为殃。昊天不悯。老父一时疾作。身归泉府。虽则祭葬以礼。中心难止悲伤。今潘安仁又接山公书札。急欲赴召。意图进取功名。但功名大事。不可强留。翠竹。你可收拾行李。备办酒筵伺候。〔贴〕小姐。一应事体。俱已完备。但小姐如今虽则放相公远行。倘一朝松金钏。减玉肌。那时追悔莫及。不若依翠竹说。留相公在家的好。〔旦〕说那裏话。

【园林好】功名事。非仝偶然。何须虑离鸾拆鸳。但愿得鹏程鹗荐。归来日。永团圆。夫和妇。拜苍天。

【江儿水】〔生上〕契友书投至。心交情意坚。匆匆行色难留恋。一肩负得琴和剑。阳关三迭情无限。怕听骊歌声啭。泪湿绞绡。顷刻化成冰霰。

〔见介旦〕相公。我和你凤俦乍协。鸳枕初温。不意先父大事甫完。山公书札忽至。相公之去意甚殷。贱妾之寸心实乱。惟冀早图进取。锐志前程。君家身上靑云。休使奴有白头之叹。则妾幸矣。〔生〕小姐说那裏话。

【五供养】姻盟非浅。这金雀双双。实系有缘。良宵谐凤卜。新韵叶鸾笺。〔旦〕月车欣见。不料永谐姻眷。今朝虽忍别。有日整归鞭。万里靑云。必须黾勉。

〔生〕前程之事。不须小姐叮咛。有潘安仁之才。何难昼锦荣归。但与卿分手。不能朝夕相对。以为恨耳。〔旦〕君之心卽妾之心。奴今将金雀一对。分而为二。各收其一。时复玩之。身虽两隔天涯。君之见妾。犹妾之见君矣。〔生〕小姐言之有理。便当各留其一。

【玉交枝】雀分人远。两情伤。心牵意悬。古来曾合延平剑。又还闻浦水珠旋。天涯顷刻愁怎言。长亭遥。望松金钏。须早寄鱼书雁笺。苦分襟断鸿飞燕。

【川拨棹】〔旦〕杯相饯。两情浓。惜断弦。看双双玉筯潸然。看双双玉筯潸然。一寸愁肠已似剜。这离愁有万千。那离愁有万千。

【尾声】〔生〕西风马系垂杨畔。早向长途趱玉鞭。直待一举成名返故园。

金雀轻分两别离。

未知何日是归期。

丈夫事业当恢廓。

万里云程及早时。

第十二出
指引

【梨花儿】〔丑上〕巫家彩凤眞娇艳。敎坊独把声名占。我心欲要效鹣鹣。嗏。寃家不肯相怜念。

自家左太冲便是。鹘突过了半生。常效颦于西子。每甘食于侯鲭。老父乃皮脸长老。我祖是哺啜巨卿。相处的是羣丢泼打。使动的是帮闲志诚。往旺处飞的鸽子。不知趣的苍蝇。只因与潘安仁斗美。被他压下八九十层。没奈何走到河中大郡。看上巫彩凤。袅娜娉婷。欲要与他鸾交凤友。月下老未定姻盟。总休题偎红倚翠。不能勾取乐调情。止不住满怀春兴。只得去曲意奉承。当时双膝跪下。说前世娘。可怜见。赏我一个美甘甘香喷喷樱桃小口。他就劈面一巴掌。说谁看上黑魆魆臭哄哄解手茅坑。我着了恼。跑起来。拉朋友。往外便走。又撞着皮笟筣没廉耻的。白白吃了许多果盒春盛。这肚子裏不出头闷气。难以消受。怎得个赛太岁。把歪辣骨。弄得他七星八零。呀。那壁厢有个公门牌子哥来。我且在此听他说什么。

【前腔】〔净扮公差上〕公门走卒心如箭。飮酒吃食无足厌。终朝吃了赚铜钱。嗏。强似开个招商店。

自来生得粗暴。三代流传家教。父亲见当铺兵。哥哥善能抬轿。惟有小子多能。投充都府快皂。打人不敢回手。官府让我前导。腰悬三股麻绳。手执一张火票。有钱的假意商量。无钱的苦死闹炒。朝廷说我贤能。勑赐这顶毡帽。总然犯法违条。满拚弃此官诰。〔笑介〕今日顽是顽笑是笑。有这桩公事在身。交我如何区处。〔丑上见介扯介净〕唗。走开。不要扯坏了我这一件斗升五皂罗袍。〔丑〕怎么斗升五。〔净〕我对你说。我的出身。我起初是一个馆驿中役助皂隶。只因山爷在馆驿拜客。我在那裏捧茶。山爷说我中用。将我一升。升做捧茶皂隶。捧了三个月。升我做后堂随衙皂隶。该我伏侍奶奶。说皂隶去倾马桶。我到衙中。七大八小倾了刷了洗了。十分干净。中了奶奶意。与山爷说。将这个倾马桶的皂隶升一升。升做一个烧火的皂隶。我就往厨房到任。且是烧得好火。老爷说又该升了。升我做听差皂隶。昨日方交代。今日就有差。〔丑〕哥甚么差。〔净〕你不晓得。我们这个山爷。与洛阳潘相公交好。前日差官送书请他。说道将已到此。传令办了许多酒席。分付我唤官妓侍酒。实不相瞒你说。平日不曾走花街柳巷。又且不曾叫过牌票。为此心下十分难处。〔丑〕牌头。这个何难。小子虽是异乡来你河中。每日专在花街裏行走。但是出色小娘。我都知道。〔净〕这个没奈何。指引指引。〔跪介丑〕请起来。旣是老爷分付。要标致官妓。你叫了丑的去。就不停当。却有一说。那粉头都将一等答应官府的搪塞。好的都躱了。如今你回去禀过山爷。说河中第一官妓巫彩凤。年纪幼小。声色俱全。将火票塡他的花名。紧紧藏入袖中。明日叫他去。管取山爷喜欢。还要高升你。〔净〕这个难为兄长指教。我今日进去禀。明日便来拘唤。〔丑〕是则是。你这般去。就是一千个巫彩凤。也没有与你看见。〔净〕怎么去。〔丑〕他有个丫头。名唤碧梧。生得聪明伶俐。两扇门儿。逐日闭着。但有人叫门。他从门缝儿一看。听说是公门中的人。巫彩凤怎么与你看见。小生这顶方巾。一领道袍。借与你妆做个斯文的相公。只说到他家吃茶吃酒。那时在前厅坐下。不消一个时辰。巫彩凤必然出来行走。出其不意。撞个满怀。取出牌票。一条麻绳。套在颈上。犹如溜狗一般。岂不妙哉。〔净〕好计好计。难为盛情。同到酒肆内草酌三杯如何。〔丑〕还是小弟请兄一个大醉。换了方巾衣帽。明日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