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厢记-明-崔时佩

　　【皂罗袍】〔贴〕笑折花枝自捻。惹狂蜂浪蝶。舞翅翩■〈扁迁〉。几番要扑展齐纨。飞向锦香丛裏敎我寻不见。被燕衔春去。芳心自敛。怕人随花老。无人见怜。临风不觉增长叹。
　　〔净〕先生。这裏是梵王宫。不是相思堂。

　　【江儿水】〔生〕这裏是兜率院。休猜做离恨天。你看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弓样眉儿新月偃。未语人前先腼腆。却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解舞腰肢。似垂柳风前娇软。
　　【皂罗袍】〔旦贴〕行过碧梧庭院。步苍苔已久。湿透金莲。纷纷红紫斗争妍。双双瓦雀行书案。燕衔□去。芳心自敛。人随花老。无人见怜。把轻罗小扇遮羞脸。
　　〔贴〕小姐。佛殿上有人。和你回去罢。〔旦〕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旦贴下生〕首座。曾见观音出现么。〔净〕小僧在此出家多年。不曾见观音出现。〔生〕适纔面前走的是观音。后面跟的不是善才。〔净〕先生。你错认了。那前面走的是崔相国府中莺莺小姐。后面跟随的是侍妾红娘。〔生〕世上怎么有如此之女。岂非天姿国色乎。休说他那模样。只那一双小脚儿。値一百两黄金。〔净〕先生。他那双小脚値一百两黄金。我这一双大的値一千两。〔生〕你好不知趣。〔净〕先生。那小姐穿着绕地长裙。怎见得他脚儿小。〔生〕你出家人那晓其中趣来。〔引净看介生〕你看这苍苔上的不是。〔净〕还是读书人聪明。果然一双脚迹大些。一双儿小些。只有三寸三分。

　　【川拨棹】〔生〕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浅。休题他眼角儿留情。只这脚踪儿将心事传。风魔了张解元。似神仙归洞天。
　　〔内云〕红娘。把西厢门关上了。

　　【前腔】〔生〕门掩梨花深小院。粉墙儿高似靑天。粉墙儿高似靑天。〔净〕他去远了。〔生〕玉佩声渐渐远。空敎人饿眼望将穿。空敎人饿眼望将穿。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首座。休说小生。便是铁石人情意牵。
　　【尾声】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桃源。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小生便不去应举也罢。〔转身介〕敢问首座。有空闲房屋。乞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房金依例奉上。〔净〕先生。空房虽有。贫僧焉敢自专。待老师父回来。对他说方可。〔生〕旣如此。小生明日又来。烦首座在尊师处竭力赞助为幸。〔净〕当矣当矣。

　　花前邂逅见芳卿。　　　　频送秋波似有情。
　　便欲禅房寻讲习。　　　　无心献策上神京。

　　第六出　禅关假馆
　　【玩仙灯】〔末上〕一卷楞经。消尽万千磨障。
　　贫僧法本是也。乃普救寺住持。此寺是武则天娘娘盖造的香火院。小僧又是崔相国剃度的。殿宇年深。又是崔相国修造的。今老夫人将带一行家眷。扶柩回转博陵。因见四方干戈扰攘。路阻难行。来借寺侧西厢。停丧避乱。待路途宁静。方回安葬。那夫人处事有方。治家严肃。是是非非。人莫敢犯。昨日老僧赴斋不在。不知有何访客。法聪那裏。〔净上见介末〕昨日曾有客来相访么。〔净〕昨日有个先生。是西洛人氏。来访师父。因你不在。就去了。说今日还来探望。〔末〕来时通报。〔生上介〕

　　【前腔】一见娇娥。止不住心猿意马。
　　小生昨日见了那小姐。教俺坐卧不安。整整想了一夜。若无法聪在傍。那小姐到有顾盼小生之意。今日去问长老。借一间僧房。早晚温习经史。倘遇小姐出来。饱看一回。多少是好。

　　【驻马听】不做周方。埋寃法聪和尙。借与我半间客舍。与那多情举止相向。虽不能窃玉偷香。且将盼行云双眼来打当。小生自见那小姐之后。迤逗肠荒。断送得眼花撩乱。引惹心忙。
　　〔生见净介生〕日昨多扰。〔净〕有慢有慢。先生好志诚。〔生〕昨烦借重一言。未知曾为导达否。〔净〕已曾对师长说知了。先生请坐。待我请师长出来。我师长年纪大了。有些重听。稍停相见。须高说些。〔生〕知道了。〔净〕师父有客。〔末出见介净〕便是昨日来访的先生。他有些耳聋的。〔末〕晓得了。〔生末见净诨介末〕远蒙垂顾到禅关。一笑相逢邂逅间。冷淡家风殊不厌。焚香淸语莫空还。日昨多蒙下顾。有失迎迓。恕罪恕罪。〔生〕久仰慈颜。今得拜识。不胜荣幸。〔末〕不敢动问。先生仙乡何处。

　　【四边静】〔生〕太师欲问吾名望。张珙住洛阳。〔末〕张先生。失敬失敬。令尊府大人高寿了。〔生〕先人拜尙书。不幸五旬丧。〔末〕令尊大人辞世之后。必有所遗。〔生〕平生正直无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何曾有余藏。
　　小生特备白金一两。聊为常住一茶之用。〔末〕先生客边。何劳尊赐。先生此来。必有所请。〔生〕小生不揣有恳。为嫌客邸冗杂。早晚难以温习经史。欲借禅房一间。晨昏可以听讲。〔末〕贫僧闲房颇有。任从选择。

　　【前腔】云深地僻无人往。何幸君相访。草木尽增光。倾盖当瞻仰。欲扫小房。晨昏奉养。斗室不堪容。暂住我方丈。
　　〔生背介〕这和尙好不着人。谁要与你同寝。〔贴上〕

　　【前腔】夫人使妾来方丈。修斋荐先长。方丈中坐下一位官人。他举止更端详。一貌出天相。玉容乌帽。身披鹤氅。且住。先见那官人长老怪。先见长老官人怪。我红娘自有道理。自古道。先敬其宾。后敬其主。〔贴上前作见生介〕敛袵见官人。〔见末介〕整袂喏和尙。
　　长老。我晓承严命出兰房。斋沐身心到讲堂。为问良因何日好。要修佛事荐先亡。老夫人着我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道场。好回夫人话。〔末〕张先生少待。我与红娘姐看了道场。再来陪坐。〔生〕便挈小生同往。有何不可。〔末〕如此。先生同行。〔生〕长老。他是个女娘家。着他先行。小生随后。〔末〕法聪。这先生是个□笃君子。〔净〕怎见得。〔末〕他说那红娘姐是娘家。着他前行。小生随后。〔净〕师父你不识人。他让红娘姐在前边走。一发看得他仔细。〔引看道场介末〕红娘姐回覆夫人。择定二月十五日修斋。至期请夫人小姐拈香。〔生〕为何小姐也来拈香。〔末〕这崔相国小姐最孝。为报生身父母之恩。又是老相公忌日。因此修设斋事。〔生哭介〕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那小姐是个女流。尙且有报亲之意。小生湖海飘零。数年没一陌纸钱报俺父母。望长老以慈悲为念。小生亦备经资。怎生带得一分儿斋。附荐俺父母。以尽人子之心。便老夫人知道也不妨。〔末〕先生旣有孝心。法聪。与他带一分斋罢。〔生〕那小姐二月十五准来么。〔末〕为报生身父母之恩。怎么不来。〔生背介〕这五百贯钞使得着了。小生吿回。取行李便来。〔末〕少停拱候。〔生下末〕法聪。请小娘儿方丈内拜茶。〔贴〕长老免赐茶罢。恐老夫人怪妾回迟。就此吿退。〔末下贴欲下二和尙送人事介生上〕小娘儿拜揖。〔贴〕方纔见过了。〔生〕敢问小娘儿。莫非莺莺小姐侍妾乎。〔贴〕便是。何劳先生动问。〔生〕小生有一句话说。〔贴〕言出如箭。不可乱发。一入人耳。有力难拔。你有话就说。不可隐讳。

　　【锁南枝】〔生〕尙书子。白面郞。〔贴〕原来是宦家公子。失敬了。〔生〕姓张名珙住洛阳。二十三岁正年芳。正月十七子时养。〔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谁问你生辰八字。〔生〕小生并不曾娶妻。吿小娘。作主张。敢问小姐常出来么。〔贴〕出来便怎么。〔生〕若是见莺莺。和他诉衷肠。
　　〔贴怒介〕先生。你是读书之人。全不知礼。岂不闻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旣读孔圣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俺老夫人虽是孀居。治家严肃。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唤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小姐潜出闺门。老夫人窃知。召至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吿而出。倘遇游僧过客。私相窥视。岂不自愧。小姐立谢曰。今当改过自新。不敢再犯。他是亲生之女。尙且如此。何况以下侍妾乎。先生。你不干己事。何苦用心。

　　【前腔】不度己。不忖量。温柔体质情性良。尙书相府旧门墙。谁许伊来胡厮讲。早妾身。恕你行。若是见夫人。决不肯干让。
　　呸。好不识羞的涎脸。〔下生〕这相思害杀我也。

　　【前腔】听说罢。心悒怏。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适间红娘说夫人节操凛冰霜。小姐不合临去回头望。花解语。玉吐香。乍相逢。记不眞他俏模样。
　　【前腔】夫人忒过虑。小生空妄想。郞才女貌合相仿。小姐休得淡了眉儿那时节思张敞。金莲小。玉笋长。我待不思量。敎我怎撇样。
　　小姐撇下一天丰韵。　　　　张珙拾得万种思量。
　　成就了会温存娇婿。　　　　怕甚么能拘管亲娘。

　　第七出　对谑琴红
　　【临江仙】〔丑上〕东人自识桃花面。寻消问息胡纒。侯门迢递隔重檐。要见婵娟。难见婵娟。
　　为怜寺裏倾城色。忘却天边桂子香。俺官人前日因见崔相国家小姐。就起求配之心。未知他曾许人否。着我见机而作。候他家侍妾出来。讨个消息。远远望见一个丫鬟。想是他来了。待我又哭又笑。看他如何。〔丑作哭笑介贴上〕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淸风引出来。蒙老夫人严命。问长老修斋日期。须索回报。〔丑撞贴介〕这厮敢是失心风的。如何又哭又笑。〔丑〕又哭又笑。见你就要。不知我哭老大一个家主走出来不见了。我笑没寻他处。〔贴〕莫不是适纔方丈中见那一个秀才吗。〔丑〕好了。你若见他。有下落了。且问你。我官人怎么模样。〔贴〕你官人像一个靑蛙。〔丑〕怎么像靑蛙。〔贴〕你官人像靑蛙。蛙欠平身站未跳龙门先跳涧。蛇头蛇脑得人憎。昨日你官人见俺小姐。光着眼儿看。〔丑〕果然是你小姐艳色惊人目。我官人像了靑蛙。你小姐也像一件东西。〔贴〕像一位夫人。〔丑〕你家小姐像个蚕蛾。〔贴〕怎么像蚕蛾。〔丑〕那蚕蛾。那蚕蛾红红口。扑着粉儿眉画柳。想他无对要寻头。昨日见俺的官人。只把屁股扭一扭。〔贴〕果然是俺小姐洒落风流。〔末扮道人上〕禅远红尘当闭户。犬穿篱落吠惊人。你两人在此何干。〔贴〕我问长老修斋日期。〔丑〕我来寻主人。〔贴〕长老如何不见。〔末〕悟空入定去了。〔丑〕如何为悟空入定。〔末〕空卽是色。色卽是空。〔丑〕怎见得。〔末〕香消南国美人尽。此乃色卽是空。怨入东风芳草多。此乃空卽是色。〔丑〕俗人之乐。与你出家人不同。〔末〕如何不同。〔丑〕我俗人吃些酒肉。风花雪月。耍乐之色。你出家人豆腐面觔。粗茶淡饭。乃闭塞之塞。〔末〕怎见得耍乐。〔丑〕白玉盘中买快。〔贴〕紫绒毡上铺牌。〔末〕何不道明谱氏。〔贴〕我也晓得铺牌名色。我说与你听着。〔丑〕也罢。我就和你赌一赌。老道。你就做个中间人。〔末〕中见人。〔丑〕他若说得我过。我就输与他做老公。他若说我不过。他就输与我做老婆。〔贴〕烦老道做个明甫。他输与我做儿子。我输与他做娘。〔丑〕我情愿与你做儿子。〔末〕休要取笑。就将骨牌名说来。〔丑〕是谁起。〔末〕还是红娘姐起。〔丑〕他若起是我收〔贴〕赌赛推班出色。铺牌点数搜求。倾国倾城。一笑千金不卖。闲风闲月。多情百计难留。如花开蝶满枝。春容浓艳。紫燕穿帘幕。体态轻柔。俺小姐一锭墨光摇两鬓。八珠环巧挂双钩。锦裙襕束断么。一枝花瘦。鸳鸯被铺叠胜。半撮香浮。桃花柳叶帘笼景。金菊芙蓉枕簟秋。春分昼夜停。何曾惹恨。落花红满地。料不关愁。九溪十八洞。〔丑〕十九洞。〔末〕你输了。十八洞怎么说十九洞。〔丑〕老道你好不知趣。这个丫头生得好。便多动了一动待何如。〔末〕如今你来。〔丑〕谁知扰攘。天圆地方。此处淹留。好似宾鸿中弹。浑如索缆孤舟。天念三闲中数算。夺钱五路上搂搜。老道。作成你。〔扯末丑介〕好似公领孙。〔丑〕这等。你是他的孙子媳妇了。〔贴〕断送了五星三命。双脚搊恨不到头。正马军。抝马军。番成祸患。醉杨妃。醉西施。恨减风流。三十三天雨散。巫山十二云收。双蝶戏梅梅上月。二龙入海海中求。寒雀争梅扰乱。羣鸦噪凤胡诌。二士入桃源。你官人探花不满三十。〔丑哭介〕我输了。随你去做老公罢。〔末〕却原来你输了。〔丑〕我偏要说过你。相劈夸强。推班出色。你相国一灵悲绝六。俺家书生三策抱孤红。二十四气。在乎人和。弄得你雪消春水。本乎天地。三斗混杂。开苏秦背剑之匣。你小姐五岳朝天。俺官人显将军挂印之雄。失时兮折脚雁。雁衔珠。不若霞天之雁。得时兮秃爪龙。双龙尾。总为入海之龙。十月应小春。渐近观灯十五。二郞游五岳。肯教老入花丛。佳人有意。合着油甁盖。做个鱼游春水。怕红粉无情碎米合。把你小姐劈破莲蓬。樱桃九熟。狗炼丹。〔末〕差了。火炼丹。〔丑〕你这老道面也不曾见。丫头也没有见。火炼丹。一时之侥幸。狗炼丹。成日炼了去。〔贴〕不是火炼丹。〔丑〕天地交泰。钟馗抹额。八不就。楚汉争锋。我官人正揎。你小姐抝揎。剑行十道。鞋弓窄窄。分厢合厢。火烧梅。暖气烘烘。揉碎梅花帐外。踏梯望月墙东。卖俏斜瞧格子眼。藏羞半掩锦屛风。孩儿十园中作耍。二姑把蚕。你这丫头忙裏赶骚。〔末〕你两人争豪竞贵巧铺牌。不及禅心一寸灰。雪月风花寻笑耍。两家休作是非堆。〔贴〕这厮班门弄斧。谁不知穷伴当。单身一条光棍。〔丑〕这臭丫头。响嘴两片精皮。〔末〕你两人不必论口。各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