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蕉帕记

我想花园正在小姐卧房之后。不能容易进去。怎生是好。且打发龙兴出门。到那里又作计较。龙兴那裏。〔丑上〕刚纔医士去。又是相公呼。有甚分付。〔生〕你去请白相公明日早来一会。〔丑〕今日晚了。明日去罢。〔生〕你就在他家歇了。好要他早来。〔丑〕这些读书人。最要背后寻事。我在那里歇了。倒是主上门买卖了。〔生〕唗。快走。〔丑下生〕小厮去了。只是天色尙早。好生急杀人也。

【二犯江儿水】魂飞向楚峯巫峡。盼黄昏。数暮鸦。见日沈楼角。月上窗纱。喜孜孜赴阳台。趁落花。小姐倒约定了。只是这些丫头怎么摆脱得他。玉树倚蒹葭。怕打鸳鸯惊睡鸭。小姐。小姐。你是阆苑奇葩。月窟娇娃。我俏心肠把你来爱煞。我龙骧从不曾干这桩买卖惯了。虑着搂时手麻。做时心怕。呸。龙骧。龙骧。〔指自介〕你若见了他。须■〈门外坐内〉拣不得这搭和那搭。

诗谜暗相邀。

佳期在此宵。

若无渔父引。

怎得见波涛。

第八出
采眞

〔中净小英上〕刚把马子去倒。就把香卓来排。非我不知香臭。只因命裏应该。小姐因夫人有病。今晚要到花园裏烧香保佑。教我先把香卓儿摆下。你看这牡丹亭。药栏。荼■〈艹縻〉架。木香棚。太湖石。金鱼池。好不齐整。我小英原是个船帮中的女儿。被那短命的拐来卖做个丫头。记得小时会唱吴歌。从到胡家。怕生疏了。园中没人。不免见景生情。信口诌一个儿如何。列位。唱得不像。你们不要笑。

【吴歌】我里今夜小阿姐好像莺莺出烧香。身边有我里介一个小红娘。若再有介会跳墙个张生来孛相。大家里昆腔昆板做介一只北西厢。

香卓儿摆下了。不免去请小姐出来。正是待等月明金篆袅。定教风送玉人来。〔下〕

【步步娇】〔小旦上〕梦蝶寻花魂消瘦。缥缈天台岫。胡麻出渡头。赚个刘郞。此处寻偶。今宵云雨两悠悠。那刘郞难解仙姬彀。

仙娥冉冉下天台。引得刘郞入洞来。花影上墙人未到。徘徊踏损一阶苔。早间罗帕题诗。投与那生。料他猜着哑谜。巴不到晚。争奈今夜眞正小姐又来此处烧香。必须弄个通天手段。使他眞假难辩。说话中间。龙生已在墙外。不免将花园门开了。等他进来。〔做开门立边候介〕

【前腔】〔生上〕解得藏头诗一首。端的无差谬。待我隔墙一望。可有些影响儿么。见灯光闪画楼。试问亲亲。果就来否。我那小姐。你此来呵。似织女会牵牛。我牛郞先到天河口。

呀。怎么花园门儿早已开在此间。我那小姐好不知趣哩。待我一径进去。看道怎么。〔见介小旦〕呀。龙兄。你为何夤夜到此。〔生〕你诗中把花园晚会四字打头。这般哑谜。难道猜你不着。〔小旦〕帕上之诗。实出无心。〔生〕这般说话。是眞是假。〔小旦〕痴人。世间事有眞的就有假的了。〔生〕你你说将起来。你是假的。〔小旦〕假的倒强似眞的。〔生〕混话。〔小旦〕你旣然到此。且闪在芭蕉树下。待我烧香保佑母亲过了。我还进去安顿了丫头。再来与你讲话。〔生〕你进去定用眞个出来。〔小旦〕眞的去了。假的定来。〔生〕又是混话。〔小旦〕你过去罢。有件要紧事分付你。停会小英随我出来。你若一些儿响动。不是耍处。〔生〕这个晓得。不须分付。〔小旦〕是了。一时做出眞和假。假假眞眞辩不眞。〔下内咳嗽介生〕呀。小英持了灯。果然引着小姐来也。且闪在一边。看他怎生保佑。〔暗吊介〕

【前腔】〔中净持灯引旦上〕不幸娘亲遭掣肘。瞥染风寒骤。呻吟不自休。水米慵沾那辩昏昼。无可解奴忧。焚香只拜星和斗。

重重花月映楼台。金屋朱扉锁不开。却为高堂生疾病。夜深私出绣房来。妾身因母亲有病。无可为计。来此焚香祈祷。小英点起香来。〔中净〕小姐。香便有了。待取火来。〔旦〕蠢丫头。这灯不是火么。〔中净笑介〕正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点香介小旦暗上介〕小姐在此拈香。待我取了他的金凤钗。别有个道理。〔暗吊介旦跪拈香介〕天地神明。奴家弱妹。因母亲有病。愿减自己阳寿。增我母亲遐龄一纪。

【山桃红】向花阴深处再拜祈求。为母氏罹灾咎。医药不投。惨可可心儿陡。〔悲介〕阿也。我那娘也。扑簌簌泪儿流。只得出深闺。爇名香。乞取神天佑也。教我一捻裙钗难措手。愿减奴身寿。增他白头。稽首虚空无限愁。

〔叩头介小旦拔钗暗闪下中净〕小姐。你看残灯黯淡。寒露凄淸。夜已深了。请进去罢。〔旦〕正是。怕夫人醒来。知道不便。一点孝心天自鉴。两行珠泪母难知。〔同中净下生丢眼介旦中净径下生〕呀。小姐为那丫头在身边。一径去了。倘或不得出来。怎么了。〔望介〕远远望见小姐独自转来了。眞个是天仙降临也。〔小旦上〕夜悬明镜靑天上。人约黄昏绿树边。〔见介〕呀。龙生。夜半三更。怎么还在这里。〔生〕正经话儿不曾讲得一句。怎么说这样懈话。〔小旦〕今晚迟了。明日讲罢。〔生〕小姐。你再想一想。〔小旦〕没有什么想得。〔生〕早间的事儿。〔小旦〕没有什么事儿。

【下山虎】〔生〕你诗题罗帕。我参透原由。巴不到黄昏后打落日头。看你这般做作起来。说晚会花园。都是些胡诌乱诌。到这地位。也由不得你了。只是搀着你走。〔生搀介小旦立住介小旦〕你搀我到那里去。〔生〕到西边空房子裏去。〔小旦〕去做些什么。〔生〕我的娘。也要把往日相思今日勾。〔小旦〕阿也。我不去。〔生扯小旦袖介〕决不放衫儿袖。〔小旦〕羞人答答。怎么要干这样事。〔生〕做夫妻怕甚么羞。〔小旦〕龙郞。从便从了。只是六礼未成。千金易掷。他日使有白头之叹。把我置身何地。〔生扯袖跪天介〕老天。我龙骧若不得弱妹为妻。以死为期。决不另娶。〔小旦〕听热语。难消受。罢罢。落他的软兜。〔扶生起介〕龙郞。你肯疼着我么。〔生〕我那小姐。敢不疼你。〔小旦〕咦。你眞个疼我。〔向生耳边啧啧二字不可唱出以舌抵牙啧之〕我是朶啧啧鲜花你须慢慢揉。

〔生抱小旦颈介〕小姐何劳分付。汉家自有制度。〔抱下〕

【蛮牌令】〔中净持灯上〕春梦正悠悠。夜露恰飕飕。〔内打四更介〕城头交四鼓。唤我下重楼。小姐刚纔烧香。掉了凤钗。不要说是凤钗。便是凤毛也寻不出来。一对凤钗失偶。独自个随路追求。沿阶觅。遍地搜。把灯儿提着。走尽园头。〔下〕

【一江风】〔小旦上〕乍绸缪。大宝刚归手。遍体如珠走。打泥丸一粒深藏。万丈毫光透。凭将造化偷。凭将造化偷。眞铅还自留。霎时喜得神丹就。

亏我千方百计。漏得一点眞元。龙郞。龙郞。我的事藉你成了。只是你的事还须仗我。时下完你姻眷。随后了你功名。教那小姐将错就错。我也做个知恩报恩。他如今倦了。齁齁睡着。不免叫他醒来。打发他回到书房去罢。〔向内叫介〕龙郞。龙郞。〔生披衣上介〕

【前腔】滞双眸。似醉非关酒。〔伸腰介〕好倦。好倦。强把精神抖。小姐。你为何先起来了。〔小旦〕见夜将阑送你到书房。好去高堂候。〔生搂小旦坐膝上介〕天色尙早。再睡睡去。〔小旦〕敎伊去便休。〔生〕敎伊坐便休。〔生伸手摸小旦怀介小旦推开介〕你绵缠越逗遛。龙郞。我要你两件东西。不知肯么。〔生〕若是有。尽拿去。〔小旦〕不要你别的来。〔近生耳边介〕要你口儿放稳还要情儿厚。

〔生〕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小旦〕龙郞。我且问你。如今你道我还是眞的是假的。〔生〕如今是眞的。不消说了。〔小旦〕痴人。只怕还是假的。〔生〕只要如此。便是假的也罢了。〔小旦〕我且送你到书房裏去罢。〔生〕打从那里去。〔小旦〕从家裏出去。〔生〕有人撞见怎么了。〔小旦〕他们睡着。一些不妨。〔生〕我的路生。扯着你走。〔小旦〕自然引你。〔内锣介生惊介〕有人来了。〔小旦〕啐。不是人。〔生〕是什么东西。

【前腔】〔小旦〕这是月欹楼。影动池边柳。〔生〕嗳。把我吃这一惊。我只道人儿走。〔小旦〕这所在是我家卧房了。须轻走些。过窗前〔生小旦轻走低唱介〕则索悄步潜行。〔小旦故意咳嗽介生惊掩小旦口介〕我的娘。这一搭你到偏咳嗽。〔小旦点候介〕我咽喉可自由。咽喉可自由。〔生〕娘。那怕做出事来。我替你忧着。〔小旦〕何须替我忧。〔生指内介〕这隔墙有耳防泄漏。

〔小旦〕到你书房了。你还好再睡一觉。将养片时。〔生开门进介〕待我送你纔是。〔小旦扯门扣介〕罢。

【本腔双煞尾】我还替你把门儿扣。〔生在门缝介〕小姐。小姐。快转来。有一桩天大的事忘了。〔小旦在门缝听介〕是那一桩事。〔生〕今晚那里会你。〔小旦〕啐。〔对门缝介〕我这番夜夜到你书房宿。

〔生〕妙妙。多谢厚情。你进去须用小心。〔小旦〕不妨事。你睡罢。有人来了。〔生惊下小旦出钗介〕方纔取得小姐这股钗儿在此。就放在龙生的书房门首。待等胡连早起拾了。教他做个弄假成眞。如今且把夫人病儿放着松些。待他起来。成就亲事。岂不是好。

采得花心一点红。

莫将眞假问东风。

结成鸾凤靑丝网。

碾就鸳鸯碧玉笼。

第九出
闹钗

【金谷园】〔净上〕娘亲病一朝顿轻。儿女辈满门欢庆。今日把喜筵来整。侵早起。叫龙兴。还戏愿。谢神灵。

那地上是件首饰。〔拾钗介〕呀。这股钗儿是我妹子时常戴在头上。怎么掉在龙生书房门首。咳。妹子妹子。你有些古而怪之。跷而蹊之了。

【忒忒令】这这钗儿狐疑顿生。我那贤妹。你平常做人端正。缘何今日这般行径。想是你动春心。弄机关。捉空便。趁母亲得病。

我如今弄个巧。把钗儿将纸包了。放在袖裏。〔纸包钗袖介〕先对母亲说了。待妹妹到来。当面开看。使他无言可对。〔向内叫介〕母亲快来。

【沈醉海棠】〔老上〕梳头对靑铜自惊。〔摸面介〕元来这等瘦了。〔净〕奶奶快来。〔见介老〕为何事连呼不定。呀。你大惊小怪。为那一件。〔净〕一件希罕的事。〔欲说不说介老〕什么希罕的事。说来就是。〔净〕待要说。口难撑。〔老〕是了。想你做出歹勾当来了。〔净〕你令郞倒托庇。〔老〕这等是那个了。〔净〕是令爱有些须封赠。〔老〕呸。又胡说了。他有什么封赠我。〔净〕说将来不堪人听。〔老〕唗。你谗言挺。又来平地兴波。捕风捉影。

〔净〕奶奶。你且不要恼。可知道妹子的钗儿么。〔老〕哦。他的钗儿。昨晚烧香回来。说掉在花园裏了。〔净〕可寻得着么。〔老〕小英去寻了一会。还没有寻着哩。〔净〕学生倒寻着了。〔老〕旣是你拾得。还了妹子就是。何须这等饶道。〔净〕孩儿不是花园裏拾的。〔老〕是那裏拾的。〔净〕是龙生书房门首拾的。〔老〕咄。畜生又来胡说了。

【并蒂嘉庆子】你做人脱天兼弄井。畜生。〔净〕好骂也。〔老〕把亲妹妹也来凌并。〔净〕你是个坐家不正。〔老〕呀。我有什么不正。〔净〕你睡觉欠憁惺。你护短欠珑玲。〔老〕畜生。口嘴放得好些。〔净〕我守口倒如瓶。你防意不如城。

〔老〕我且问你。你的钗儿呢。〔净〕拿贼要赃。拿奸要双。你只叫妹子来时。待我当面拿将出来。且看他有何话说。〔老〕这也难道。待我先叫小英出来。只问这个丫头。讨个钗儿下落。〔净〕通妙有理。先打他三十杀威棒。怕他不招。〔老〕叫小英。〔净恼叫介〕

【重重五供养】〔中净上〕恨奴薄命。阿哟。〔揉脚介〕昨夜寻钗。两脚酸疼。夫人纔病起。〔净恼叫介中净〕呀。公子发雷霆。〔小英叩头介〕不知夫人叫小英。那厢使用。〔净〕叫你去寻钗。〔中净〕钗儿去寻了。不见。〔净〕你到那裏去寻。〔中净〕到后花园去寻来。〔净〕你怎么不到龙相公书房门首去寻。〔中净〕大爷说得差了。小姐在花园中烧香。掉了钗儿。怎么到龙相公书房门首去寻。〔老净〕这小贱人。你花唇休逞。小姐呵去花园是谁引领。〔中净〕是小英同去的。〔老净〕可知那金钗何处掉。好好说眞情。〔中净〕小姐钗儿委实掉在花园裏。若说在龙相公书房前呵。拾得何人。要他折证。〔老净〕你的眞赃〔老点净介净点自介〕是他拿定。〔中净〕小英不会嫖。又不会做贼。有什么眞赃。〔净〕阿也。分明说我。〔恼介〕请请请。〔中净〕请什么子。〔净〕请你一顿拳头打敎脱柄。

〔净拳打脚踢介中净喊介老〕着实打这小贱人。〔净〕好好把昨晚的事儿从头说来。饶个打死。

【两条江儿水】〔中净〕只为夫人病。〔净〕还说病。有了病纔干得这样事。〔中净〕烧香随小姐行。〔净〕那个人儿先在花园裏等着你们。〔中净〕呀。何曾见个人儿影。〔净〕我且问你。要紧的是什么时候了。〔中净〕鼓打谯楼三更静。〔净〕好。一发停当。你们回来可有人知道么。〔中净〕回来刚遇夫人醒。〔净〕贼出关门。迟了。怎么就晓得钗儿掉了。〔中净〕灯下收妆窥镜。不见钗儿。我去寻遍柳堤花径。〔老净〕你还要唠叨嘴哽。纵乱坠天花。敎我怎生来听。

不招只是打。〔老打净又打介中净〕阿哟。阿哟。〔喊介净也阿哟阿哟学喊介〕

【玉胞肚】〔旦上〕中堂人竞。下楼来问他怎生。〔净〕呀。妹子来得好。你的钗儿呢。〔旦〕呀。骤然间问我钗儿。好敎我有口难应。〔净对老介〕如何。〔随向旦介〕从今不必假惺惺。〔弹指介〕你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