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昙花记

【双声子】郊西路。郊西路。桑叶乱罗敷首。城南骑。城南骑。柳丝拂王孙袖。人如织。人如织。拥道周。拥道周。看楼前蹴踘。花裏藏钩。

【余文】风光岁岁还依旧。靑鬓俄惊又白头。便是明日阴晴也未可谋。

〔外扮醉僧上拦路〕平生醉裏顚蹶。醉裏却有分别。明朝酒醒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左右呵喝不动介〕禀大王。前面有一个醉僧拦路。〔末扮风魔道人上拦路〕倒翻银河半湾。撞碎昆仑一角。上帝罚我害风。四海蓬头赤脚。〔左右呼喝不动介〕禀大王。前又一个风魔道人拦路。〔生〕和尙道人过来。你两人旣为僧道。怎么不守戒律。飮酒风狂。挡吾去路。〔外〕我不参禅不说法。终日醺醺醉曲蘖。假饶撞着老迦文。当头一棒便打杀。〔生〕道人。你为何如此风狂。敢是有病么。〔末〕人人道我有风症。却是风魔不是病。世间多少假惺惺。不识自家眞性命。〔生〕这僧道说话虽狂。却似有意。和尙近前来。我问你住在何方。是何名字。〔外〕我虚飘飘云水。何处是我家乡。圆陀陀本身。那裏有甚名字。大王。我且问你。你今自叫做木淸泰。太原云中人氏。你前生是甚么名字。住在何处。〔生怒〕这秃厮。我怎么知道。〔外〕你却不知。〔生〕道人。你的风病何年染成的。如何不医治他。〔末〕我自混沌初分得病。也不记得起自何年。我怪世人惺惺。因此不医此病。〔生〕这两个风魔僧道。在我王侯面前无礼。敢说这等大话。〔外〕大王。得罪了。你说是王侯。你听我道者。

【混江龙】你道是王侯位高。千年胙土锡分茅。眞个是堂迎珠履。户拥旌旄。帐下义儿悬玉带。襁中孺子插金貂。响一派袅袅遏云璈。列两行楚楚如花貌。受用的昼添桂酿。夜续兰膏。

〔生〕我荡寇立功。取黄金印如斗大。悬之肘后。好不富贵也。

【油葫芦】〔外〕只道是富贵黄金铸得牢。又谁知一旦抛。须臾少壮成衰老。身子裏紫绶虽堪贵。头儿上白发不曾饶。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蒿。恨无情抔土。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天下乐】〔末〕当日功名仗宝刀。挣爵士与儿曹。到头来汤雪消。从此后枉持杯向坟上浇。冷落了宛转吴谣。消停了娉婷楚腰。又何须上铜台那魂怎觉。

生〕我抱负经纶才调。通今博古。那些不晓来。你那僧道知些甚么来。

【北节节高】〔外末〕抱负了经纶经纶才调。只不曾悟禅悟禅开道。偌大英雄正好。得意时无常来到。挽了夫人。觑了爱妾。将儿孙嘱着。舍了金宝。撇了爱宠。辞了圣朝。独自个苦伶仃黄泉路遥。

〔贴小旦〕大王。这两个风狂僧道无礼。一味胡言。大王不要听他。捻了他去罢。〔生〕不须捻。且听他再说。

【元和令】〔外〕这两个分明孽妖。直害得人眼光落。准备着管弦夜夜与朝朝。尽人前卖弄俊娇。有一日水流花谢。粉褪香消。你风情那里讨。

【上马娇】大王。你是个大丈夫怎迷恋儿女曹。呀。只逞目下莽雄豪。却等闲忘却来时道。怎不觅旧根苗。

【胜葫芦】〔末〕你只看古冢新坟侵野潦。有多少贵官僚。早见狐狸穿墓道。珠襦玉柙。桐棺瓦器。一样草萧萧。〔左右〕天色已晚。请大王回府。〔生〕且消停。这个僧人还有话。〔外〕料此际锦席华堂灯烛耀。待归去好良宵。绰约金屛珠翠绕。歌开檀口。弦拢纤指。河汉转星杓。

〔生〕你这僧道可知我府中风景么。

【后庭花】〔外〕只爱着锦堂春风景好。那裏管月华沈天色晓。假饶千载常如是也。便尽风流将担子挑。不逍遥。猛可裏做水痕儿微泡。戏棚儿收拾早。弄虚脾猢狲圈套。有几个夜与朝。报阎王柬帖儿招。形骸瘦。鬓发焦。一场儿没下梢。

〔生〕和尙。这个都说的是。你旣是这等有道有识。怎么自家吃得这般儿醺醺儿醉。可也不照管自己。

【柳叶儿】〔外〕呀。你笑我自家不照。恁醺醺终日酕醄。妆乔做乔。怎便肯泄眞消耗。待梅香喷雪儿消。那时节纔和你说不醉的心苗。

〔生〕你出家人有什么好处。〔末〕有好处。〔外末合〕

【寄生草】三花树开应遍。九莲台路不杳。把僧伽换却乌纱帽。云衣璎珞香烟罩金沙细路幢幡导。只这个天宫七宝佛庄严。煞似王家五等官封号。

【尾声】蠹蚀桂花凋。鼠啮枯藤倒。便从此撒手回头欠早。莫等到席冷筵残人散了。一沈苦海中永劫难捞。但灵消谁认皮毛。鬼窟翻身知几遭。平生意气豪。只争一些儿不到。这时节那裏寻贵王公官品儿高。

〔并下生〕左右。我被这两个僧道说得一片热肠冰冷了。快收拾回去。

〔生〕邂逅逢僧话。

〔贴小旦〕狂言却指迷。

〔左右〕早知灯是火。

〔众〕饭熟已多时。

第六出
辞家访道

〔小生扮木龙驹院子上〕昨日繁华。今日冷淡。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俺老爷从西郊回来。忽然分付小人制一副道衣。说要云游出去。夫人公子知道。好生惊讶。不免在此伺候则个。〔生道装上〕

【忆秦娥先】西天近。金绳觉路明勾引。明勾引。道情顿起。壮心消尽。

谁把金錍劈面撇。明人不用多饶舌。丈夫胸怀烈火烧。沃我醍醐冷如雪。化去知他黄鼠肝。噆来多少靑蝇血。弩下逃生急不收。一朝便与妻儿别。我木淸泰世间奇男子。济世爱民。扶危定难。忠勋不小。爵位已高。靑史许我标名。红妆可以送老。世事到此足矣。只是我这一点灵性。无处追寻。一副骨头。没有下落。昨日在西郊游览。遇着两个醉和尙风道人。说一片言语。机锋颇对。觌面相撩。拨得我心花顿开。毛骨尽悚。我如今思量起来。终日恋这个火坑中。何时有出头日子。早上修成一本。封进与皇上。辞了爵位。别了妻孥。我待逍遥云水。访道寻眞去也。不免请出夫人公子和侍妾们辞别则个。〔旦贴小旦上〕

【忆秦娥后】东君若个传春信。眉端一夜添新恨。〔小生上〕添新恨。且倩取舞衫佐酒。名花消闷。

〔相见介旦〕相公。你今日怎么忽然这般打扮。〔生〕夫人。我思量百战功成。五衰相现。年光有限。尽皆野草荒坟。阎老无情。不问王公贵戚。麟脯龙肝。早起仍还枵腹。蛾眉鸾镜。转盼已是衰容。恩情宠爱。百年未免分离。富贵荣华。一梦都成虚幻。泉路茫茫。那得亲知在眼。游魂渺渺。惟有罪业随身。狐踪兔穴。尽教草土纵横。马腹驴胎。一任冥司差遣。眼下欲逃生死。惟有学道修禅。我如今特请夫人儿子们出来辞别。去云水之间。寻一条出世的大路。倘得成道。日后自有相逢。儿子龙驹。伶俐老成。可以袭封继后。不坠家声。侍妾郭倩香贾凌波。靑年难守。我有贫交二人。同郡秀士吕非熊。蒲东秀士令狐翘。并年壮负才。家贫未娶。夫人可做主张。将二女嫁与两生。勿索其寸丝为聘。我从此逝矣。〔旦惊介〕相公如何忽生此念。莫不是惊杀我也。倩香凌波过来。相公昨日带你们往郊外游翫回来。从何忽有此话。〔贴小旦〕昨日老爷在西郊外行春。偶遇两个醉和尙风魔道人。讲了一片说话。却不知老爷怎的便生此念。〔旦〕相公。不要说这个话。功成名遂。正好为欢。若要修行。在家亦可。分情破爱。远别何之。快不要。〔小生〕爹爹年力未衰。朝廷倚重。儿子春秋尙幼。孝养全亏。怎便舍得撇了母子。飘然远去。闻言惊诧。请爹爹三思。〔贴小旦〕老爷云游远涉。辛苦怎禁。僧道风狂。语言难信。侍妾辈不足论。怎忍撇了夫人。弃了爱子。永辞荣贵。独受凄凉。云水之言。请勿再道。〔生〕吾意已决。不必多言。

【园林好】辞荣去母子休得要怨嗔。辞荣去寻师问津。思量起流光何迅。我怎肯恋红尘。我怎肯恋红尘。〔旦哭介〕

【前腔】君本是天朝贵臣。怎做得云游道人。平白地飘零一瞬。好敎我痛伤神。好敎我痛伤神。

【江儿水】〔贴小旦〕顷刻添离緖。低头掩泪痕。无端饶舌把阇黎恨。花言暗地裏将人引。渔翁钓罢金钩褪。骨肉如何投奔。〔合〕悔去寻春。须信欢为祸本。

【前腔】〔小生〕堂上歌钟在。阶前莱彩新。一朝分手把天涯问。辽阳路远也难通信。鹤归千载无凭准。父子恩深怎忍。〔合前〕

【五供养】〔生〕钟鸣漏尽。转眼衰残鬓发如银。万缘俱是假。一法几曾眞。〔旦〕相公。你如今要往那裏去。〔生〕从此去云水间东西休论。流沙应有路。弱水岂无垠〔合〕纵使归来。怕道容难认。

【前腔】〔旦〕君无出门。俺娘儿倚傍何人。一生逢泰运。此日遇灾屯。你飘飘只此身。何处去风霜凄紧。旅邸谁为伴。衣冷谁与温。〔合前〕

【玉交枝】〔贴小旦〕心中暗忖。盼天涯已在脚跟。佳人薄命应先陨。从兹眉黛羞匀。君今脱身归白云。妾宁易主调红粉。〔合〕最可怜生前永分。最可怜别后断魂。

【前腔】〔小生〕烟姿霞韵。也应知生来往因。把金章紫绶看尘坌。霎时剖爱分恩。如今叔卿行采眞。他年度世难寻问。

〔小生〕爹爹苦要去访道。如何一人独行。小心勤愼的家奴带一个。客中也好伏事。〔生〕我出家要修苦行。岂可带家奴伏事。不消不消。〔旦〕妾有金珠八宝。乃皇后娘娘赐与妾身的。将此盛一小囊。缝在相公衣裏。聊表夫妇之情。前途亦可济急。〔生〕济急二字说得却好。夫人。这个到使得。〔旦取金珠缝囊科〕

【前腔】孤身前进。怎生禁凄凉路贫。把雄赀巨万都抛尽。一家陌上遗尘。〔旦停针拭泪科〕衣间宝珠妾自纫。眼中红泪如线滚。

〔合前生〕夫人。我家昙花阁下。有昙花树一株。我折一枝插在庭前。此是西土佛树。东土难栽。若此行得证道果。后会有期。昙花无根。生长茂盛。若是无成。昙花萎死。留此为记。〔折取插科〕

【前腔】西方奇品。看昙花婆娑映人。一枝手插留幡信。愿东皇暗长灵根。从知百花皆有神。况兼诸佛来相印。

〔合前生〕夫人。大丈夫旣兴出世之心。岂复存儿女之恋。欲超苦海。先断爱河。我去也。我去也。〔下众哭倒科〕

【川拨棹】〔合唱〕君行紧。一家人俱哭损。但愿得果证三身。但愿得果证三身。早归来昙花正春。〔合〕怎敎人不怅神。便途人也不忍闻。

【前腔】从此罗衣空迭尘。从此熏笼香不焚。急面君王将此情陈。急面君王将此情陈。把玉带貂蝉还与君。〔合前〕

【余文】封王拜将悬金印。陡然间山林远遁。始信英雄自不羣。

〔旦〕采菱歌断木兰舟。

〔贴〕嫁得萧郞爱远游。

〔小生〕日暮未知投宿处。

〔合〕满天风雨下西楼。

第七出
僊佛同途

〔外末同上外〕道术分三教。源流本一家。〔末〕仙人拾瑶草。佛子坐莲花。〔外〕南赡州堪度。西天路不赊。〔末〕悟时冰泮水。迷处饭蒸沙。〔外〕仙子。我与你商议。六度万行。我祖渡河宝筏。全在慈悲。八百三千。你家升天灵梯。亦先功行。弘慈普度。你我宿心。争奈此世界众生罪累深重。根器浅薄。沉沉黑业。碌碌红尘。不信法轮。转生疑谤。以故地府惟专治有罪。佛祖不能度无缘。可叹可叹。你我并奉祖师法旨。来度世人。定兴王木淸泰。被我二人三言两语。拨转他心。飘然辞家。寻眞访道。果是个有宿根的善知识。猛回头的大丈夫。但恐其尘缘久汨。道念难坚。我和你须教他徧历诸境。磨炼身心。要积福田。先修苦行。〔末〕祖师所见极是。仙道淸虚。佛门广大。弘慈普度。原让如来。祖师此后大阐门风。弟子在傍拱听法旨。〔外〕眞空妙有。无生不说长生。忠孝净明。仙道原非外道。菩提妙觉。最上无伦。高眞上玄。亦自可贵。仙道淸虚不染。若要再超。须用皈依三宝。佛门广大无边。旣云普度。岂得独舍诸仙。如来与上眞在虚空中道法相与。师徒甚欢。只是无知的野道人不闻佛法。诋祖位为精灵。不广的禅和子未究仙宗。骂眞人是外道。两家聚讼。积渐成仇。此是后世子孙所为。并非当时老祖之意。我如今与你同在一块。正是欲明此事哩。木公将到。可以迓之。〔末〕待木公到来。善巧方便。祖师无恡撩牙。艺压当行。弟子不须开口。

〔外〕莫怪老僧饶舌。

〔末〕此僧老婆心切。

〔合〕愿希普门大士。

不作辟支菩萨。

第八出
云游遇师

【一枝花】〔生道装上〕笼裏家鸡初放。云中野鹤翱翔。且喜凡身尙无恙。木落归根一夜霜。寻师道路长。

儿女牵衣泣泪频。丈夫此处度关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木淸泰弃官爵富贵。撇妻子家筵。眼见得脱了火坑也。只是孤身渺渺。前路茫茫。求道未有入门。进步不知去向。昨日撞遇这两个方外人。尙未知他是凡是圣。只言语可也不凡。他旣拨我出家。因缘必有个下落。大丈夫业已出世。一身便是浮云。且信步听天。再作道理。

【新水令】一朝挥手谢君王。脱朝衣把布袍儿穿上。纔离了歌舞地。蚤来到水云乡。两袖飘扬。两袖飘扬。觉耳畔天风响。

【步步娇】苦海茫茫深千丈。今古皆沦丧。英雄没主张。谁驾慈航。稳载我离风浪。今日裏一旦悟无常。神鱼跳出靑丝网。

【折桂令】出华堂。拜别糟糠。离了靑闺。撇却红妆。还想我沐雨经霜。身中锁甲。手裏沈鎗。博换得玉带金章。忽然间野服新装。这纔是猛烈英雄。小可的凡腹难量。

【江儿水】烟水千层碧。云山一带苍。忘机的野鸟闲来往。好风吹去芦花舫。娟娟月照在渔竿上。物外年光。别是一般情况。

【雁儿落】待寻个老衲子薜荔房。怎恋着粉骷髅芙蓉帐。磬声中薝卜香。幡影外优昙放。终日裏稽首向空王。亲眼见玉毫光。参师祖经威棒。问天医借药方。何妨。衠一味混俗的风魔样。相当。我且去访云门叩石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