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三元记

　　【山坡羊】只为这官粮无从完解。儿。只得与你参商恩爱。这狗命不如早死。免得见人离家败。泪满腮。祸从天上来。我的儿。你去了呵。我的愁怀郁郁。早晚归冥界。暴露尸骸谁葬埋。〔合〕伤悲。亲骨肉何年得再谐。哀哉。你万水千山何日回。
　　【前腔】〔净〕我儿。你去了。敎我将何依赖。谁念我形衰力败。从今后举目无亲。恁凄凉何由得解。这祸胎。老儿。因你贪图纲运来。指望招个女壻来家。以为养老之基。谁想你如今去了呵。使我孤形吊影有谁揪采。死后无人筑墓台。〔合前〕

　　【前腔】〔贴〕我爹爹不须垂泪。我亲娘自宜宽解。为孩儿合受分离。致一家东飘西败。爹爹。这聘财。将去完官库藏来。免得鞭笞刑禁又受人欺害。爹娘。儿便去了。我的魂魄终宵梦裏回。〔合前〕

　　卖女完官岂不仁。　　　　从今割断义和恩。
　　流泪眼观流泪眼。　　　　断肠人送断肠人。

　　第十出　遣妾
　　【如梦令】〔生上〕曾记寻常俗谚。说道人离乡贱。匹马走风烟。吹得京尘满面。开筵宴。逆旅议成姻眷。
　　卑人且喜到京。投下媒主婆家。说娶妾之事。适有张氏之女。将欲嫁人。我已央媒主婆去了。如何不见他来回话。

　　【洞房春】〔丑上〕花烛荧煌。洞房今夜开筵宴。冯官人。新人已到门首。你可出去迎接。〔生〕起动起动。〔贴上〕玉笙低按。伉俪非吾愿。〔生〕老大新婚。灯下羞相见。〔贴〕心怀怨。泪痕如线。界破残妆面。
　　〔丑云〕新人已到。筵席已完。你两人当自酬酢一杯。请安置。老身辛苦。也要去安歇。〔生〕妈妈请坐。待我酬谢一杯。〔丑〕我不坐了。明日来与你暖房。正是天上人间。方便第一。〔生〕妈妈。且再坐一坐。

　　【桂枝香】匆匆开宴。重将烛翦。安排着合卺春杯。灯下交相酬劝。呀。看他闷思郁然。闷思郁然。莫不是聘财轻鲜。礼仪疎简。小娘子。你且从权。莫道我山妻妬。我的山妻且是贤。
　　【前腔】〔贴〕财非轻鲜。礼非疎简。只因有事关心。闷思实难排遣。〔丑〕小姐。你且莫怨天。且莫怨天。怨天天远。况你的事难展转。〔贴〕这其间。欲诉衷肠事。伤心不可言。
　　〔丑〕小姐。如今生米做成熟饭了。又何必如此推阻。我晓得了。冯官人。那小姐是个闺门之女。你须酬劝。我自回避了罢。〔生〕岂不闻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当此新婚。此乃人生一乐也。何必挂怀。〔贴〕奴家虽系新婚。实衔旧恨。忡忡之气。郁郁之怀。何能已已。〔生〕问小娘子有何心事。可与卑人一说。

　　【前腔】〔贴〕言之惭赧。只恐逆流难挽。痛双亲衰老无儿。我去了何人为伴。我的爹娘。从今别后。从今别后。山遥水远。抱负终天之怨。好心酸。我的爹娘。若要重相见。三更梦裏旋。
　　【前腔】〔生〕与你红丝新绾。期为姻眷。缘何不念新婚。愁锁双眉不转。你有事尽言。有事尽言。与伊分辨。不须愁怨。这姻缘。想他就裏非无屈。其间必有寃。
　　【前腔】〔贴〕严君游宦。时乖多难。〔生〕你原来是宦家之女。令尊做甚么官来。〔贴〕只因纲运他方。欠折官粮一半。〔生〕运折了官粮。如何处置。〔贴〕说也惶恐。却卖妾抵偿。卖妾抵偿。非吾之愿。敎我如何不怨。有谁怜。我的爹娘。儿去亲无倚。心旌两地悬。
　　【前腔】〔生〕听他哀情凄惨。使我勃然色变。你双亲衰老无儿。何忍把你天伦离间。小娘子。不须泪涟。不须泪涟。把你送归庭院。〔贴〕想我家父必将银子完官去了。奴家情愿随官人去也。〔生〕你也不须留恋。请回旋。敎你骨肉重完聚。别选姻缘遂百年。
　　待我唤媒婆出来。妈妈有请。〔丑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嚎。呀。官人。你两个为何不睡。只管在此絮叨叨说什么。〔生〕妈妈。原来这小娘子是宦家之女。岂可与人为妾。况他父亲。再无儿女。我的家乡又远。是绝他后嗣。于心何安。你可快送他回去。〔丑〕这有何难。一物不成。两物见在。你还他人。他还你银。小姐。你只管哭哭啼啼。如今冯官人要送你回去。这聘财银子。必定是要还他。〔贴〕这聘礼银必定纳官用了。〔生〕妈妈。你又差了。如今我情愿送它回去。怎么说起财礼银来。我一分一厘也不要了。〔丑〕官人。我如今送他回去。你且收下文券在身边。不怕他不还你的银子。〔生〕妈妈。我不是这样人。自古道周急不继富。他父亲在患难之中。我当助之。如何说这等话。娘子。收下文券去。〔丑〕难得这好人。小姐。你可拜谢了冯官人去罢。〔贴〕官人请上。待奴家拜谢。

　　【忆莺儿】君最贤。怜妾艰。遣妾还家不索钱。仁义于君得两全。德深似渊。量宏似天。阴功最大行方便。〔合〕望苍天。与他前程远大。瓜瓞永绵绵。
　　【前腔】〔生〕你且休叹嗟。免泪涟。我要娶妾呵。本求子嗣得两全。忍敎你父子分两边。如今遣还你父亲呵。去珠复还。缺月再圆。一家骨肉重相见。请回旋。从今如愿。别择个好姻缘。
　　【前腔】〔丑〕你把聘财。轻弃捐。济人急难胜结缘。阴德从来感动天。位登寿山。广种福田。何愁眼下无姻眷。似君贤。麟儿早赐。庆泽永流传。
　　子嗣从来不可无。　　　　全凭阴隲去相扶。
　　若还阴德无儿子。　　　　到老终为一独夫。

　　第十一出　归妹
　　【生查子】〔外上〕寒灯挂壁间。照见头如雪。〔净上〕不见绿窗人。两泪空流血
　　宦情覊思独悲新。今夜灯前少一人。〔净〕老去且教谁作伴。病来只与死为邻。〔外〕奶奶。适来孩儿刚刚出门。有人来说富丞相亡了夫人。欲娶我家孩儿为正室。一闻此言。教我悔之不及。〔净〕都是你这老贼。急急忙忙。干出这样事来。再迟一回。却不是好。〔外〕你不要只管埋怨。我和你命该如此。

　　【五更转】我命运乖。粮运折。家私都准折。东那西辏犹还缺。一女多娇。将他来抛撇。心痛伤。情惨切。肠郁结。天恩废尽。废尽彛伦绝。哭得我两眼俱昏。泪枯流血。
　　【前腔】〔净〕想不休。思不歇。何当心苦切。心中苦切。苦切和谁说。展转踌躇。肝肠百裂。你看东邻西舍。人家女儿。在灯前灯下。喜喜欢欢。惟有我家呵。人不和。家不祥。天作孽。夫妻对面。对面相悲咽。未审母子相逢。何年何月。
　　【玩仙灯】〔丑贴上〕谯鼓已三更。草堂中尙遗灯影。
　　〔贴〕爹爹母亲开门。〔外〕奶奶。好似我孩儿的声音。〔净〕呸。老贼。买干鱼放生。不知些死活。他如今不知弄得怎么样在那裏了。还要想他还家。〔贴〕爹爹开门。〔净〕呀。果然是女儿声音。他纔出门去。如何就回。事有可疑。

　　【唐多令】一见好心惊。还疑梦裏形。
　　〔外〕奶奶。孩儿为何回来了。

　　【玉山颓】〔丑〕百金为聘。这婚姻适来已成。那冯君闻你无儿。何忍断绝你天伦。〔外〕多蒙他哀怜。只是聘财纳之于官了。如何是好。〔丑〕那冯君说定。事急吾当相赠。〔外〕这个怎么使得。须是要还他的银子纔是。〔净〕老贼。你银子在那裏。〔丑〕老爹不必多僝僽。请自宽心。他把婚书文券送还君。
　　〔外〕孩儿。果有此事么。

　　【前腔】〔贴〕儿身侥幸。喜今朝又见双亲。倘明朝一出京城。何日裏得归乡井。爹妈。那冯君可敬。他量大心慈身正。〔合〕合宅蒙恩庆。拜吿神明。愿他多生儿子做公卿。
　　【前腔】〔外〕深恩熟省。怎当他盛德厚情。但愿结草今生。不结草死不目瞑。白金十锭。谁肯在难中相赠。〔合前〕

　　【前腔】〔净〕事难前定。聘已成谁知变更。孩儿。富丞相亡了夫人。要娶你为正室。这亲事若得完成。早晚间得以相亲。穷通衰盛。一切皆由天命。
　　〔合前丑〕老爹。夜深了。吿别。〔外净〕明日富家求亲。媒婆还要劳你。烦你多多拜上冯官人。蒙他盛情大德。明早到你宅上拜谢。〔丑〕他明日五更就去。不劳了。

　　更深无酒又无茶。　　　　夜静人稀要转家。
　　拜上冯君当结草。　　　　黄沙盖面不忘他

　　第十二出　赏花
　　【踏莎行】〔旦上〕诸品花王。根同黑壤。侬家一种非凡相。空团低坠碧栏前。月魂长遶瑶台上。
　　桃脸瘦。柳眉垂。天涯游子未曾归。闲花满地无人扫。赖有东风着意吹。奴家母亲。知员外去京。昨日到来看奴家。正遇庭前牡丹花开。为此备办一杯果酒。去请陈笔耕娘子。褚种杏娘子。同来翫赏一回。至今不见他来呵。〔末上〕种花人不在。自有赏花人。吿孺人。陈娘子褚娘子来了。

　　【前腔】〔小贴上〕春满华堂。花飞锦帐。檐头红日高三丈。流莺啼过碧纱牕。笙歌一派供淸赏。
　　〔旦〕母亲万福。〔小贴〕孩儿。我为你夫壻远出未回。特来看你安否。〔旦〕喜庭前白牡丹花开。去请褚陈二娘子同母亲赏翫一回。却不是好。

　　【六么令】〔丑上〕豪门来往。骨骸中都是风光。三分模样十分妆。红绣袄。绿罗裳。路人一见魂多丧。路人一见魂多丧。
　　【前腔】〔净上〕裙衫京样。称身材不短不长。珠花斜插鬓云傍。眉黛秀。口脂香。百般妆出妖娆相。百般妆出妖娆相。
　　〔净丑〕孺人万福。〔小贴旦〕陈娘子褚娘子万福。〔丑〕老孺人几时到此。〔小贴〕老身昨日到此看小女。〔净丑〕小孺人。我每不当叨扰。〔旦〕喜庭前牡丹盛开。特请你二位赏翫一回。〔丑〕果然白牡丹花开了。〔旦〕将酒过来。〔小贴〕赏花人在花前立。人不如花颇羞涩。〔旦〕一杯淡酒酬花神。酒滴花枝似垂泣。〔净〕人生富贵家。庭栽富贵花。〔旦〕赏花人忆种花人。种花人在天之涯。〔丑〕花如人面白。人似花颜色。花谢明年还再开。人老少年不再得。〔旦〕看花今日人团圆。惟愿常年似花好。

　　【惜奴娇】缟素花王。逞淸眞国色。冷淡天香。寒丛裏偏惹蜂蝶飞攘。〔净丑〕春光。点缀奇葩。绿叶交辉。碧枝相傍。〔小贴〕端详。宛然似玉天仙身跨彩鸾飞降。
　　【前腔】非常。月貌冰肤。甚淸于魏紫。雅似姚黄。风帘外只见玉球飘荡。〔贴〕不让。兴庆池东。沈香亭北。红尘十丈。〔净丑〕还像。杨太眞洗妆时倦倚象牙床上。
　　【斗玉蟾】〔小贴〕谁将。种近华堂傍。明珠帘箔烂熳银屛帐。把尘埃拂拭玉泉滋养。〔旦〕阶上。一番风雨过。西子浴兰汤。泛瑶觞。人正在春雪香中临轩相赏。〔净丑〕幽芳。独占春阳。那韶华俗眼等闲谁向。也不知曾种洛阳沃壤。梦想。玉杯盛露冷。琼树带淸香。似西方。迦罗国梵王觉悟深颜色相。〔合前〕

　　【锦衣香】〔合〕古样妆。眞堪尙。傅粉郞。难相访。摘献金仙。玉瓶供养。花枝烂熳挂秋霜。春深时候。错认重阳。启纱牕觑望。绿烟明月辉朗。珠露凝香。辨汗沾玉颖轻巧。笼霞彩半酣春酿。
　　【浆水令】貌堂堂飞琼遗像。气洋洋色覩秋娘。纷纷红紫斗浓妆。怎如他一种淸芳。东风恶无力抗。都坠在百宝阑杆上。琼瑶蕊。琼瑶蕊半含半放。如有待。如有待探花郞。
　　【尾声】〔合〕淸华骨相异寻常。多开向富贵门墙。愿岁岁年年人共赏。
　　〔丑〕老孺人。明日可到寒舍吿茶。〔小贴〕老身明早就回。多承厚情。〔净丑〕小孺人。厚扰。吿辞了。

　　花前一举觞。　　　　花裏素霓裳。
　　一笑出门去。　　　　花枝照夕阳。

　　第十三出　秉操
　　【忆秦娥】〔小生上〕别却家山到此行。白云一望自伤情。昨宵一枕还乡梦。又被鸡声唤却醒。
　　我自家王以德是也。原系鄂州江夏人氏。为被豪民胡大才贪我妻色。将我虚陷盗赃。坑入牢底。不意得蒙冯员外慨然代纳赃银。临行又助盘费。到此供役。如今开个酒饭店在此。尽可度日。我想若非冯员外之赐。定作牢底孤魂。妻为他人之妇。此恩此德。如何放得下。争奈供役未满。不得还乡。报他的大恩。今日在此焚香礼拜。愿他多生贵子。福禄双全。今日无事。不免叫妻子出来拜礼一番。多少是好。娘子那裏。

　　【遶地游】〔贴上〕思念恩深似海。何时报答春晖。
　　官人。你叫奴家怎么。〔小生〕娘子。我到此供役。只道死于他乡。不料事体平安。日逐尽可度日。若非冯公之恩。焉有今日我如今写他的牌位在此。我和你焚香礼拜一番何如。〔贴〕正该如此。官人请拈香则个。

　　【玉交枝】〔小生〕吾身不幸。値非灾九死一生。冯员外。若非你轻财重义相怜悯。我残生已入幽冥。皇天。愿他多生贵子做公卿。全家食禄延余庆。〔合〕愿穹苍无私显灵。鉴善恶明明昭应。
　　【前腔】〔贴〕我为遭逢奸佞。为花容亡家破身。官人。只道今生不得同衾枕。岂期腐草为萤。若非员外施大恩。夫南妇北成灰烬。〔合前〕

　　【望远行】〔生上〕行色一鞭残照裏。问牧童酒家何处。〔丑上〕暂停劳顿驻征车。邮亭畔酒旗摇曳。
　　〔生〕行尽山程又水程。邮亭深处酒旗靑。呼童且把征车驻。明日听鸡戴月行。卑人冯商。自京还。不觉又是河南地方。如今天色已晚。小厮。看前面有店。在那裏投宿。明日早行罢。〔丑〕员外在此。待我去看来。〔小生〕甚么人。〔丑〕是投宿的。店主人。我有些认得你。〔小生〕便是。我也有些认得你。〔丑〕你上姓。〔小生〕我是王以德。〔丑〕我和员外在此。〔小生〕莫非江夏冯员外。〔丑〕便是。〔小生〕呀。快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