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

雷峰塔

清方成培

●第一出开宗

【临江仙】〔末上〕西子湖光如镜净，几番秋月春风。今来古往夕阳中，江山依旧在，塔影自凌空。多少神仙幽怪，相传故老儿童。休疑《艳异》类《齐东》，妄言姑妄听，聊效坡公。〔问答照常〕

【沁园春】再世菩提，白蛇妖孽，宿有根源。恰附舟巧合，两相心许；赠金陡起，官事颠连。逃避姑苏，蛾眉俯就，旅邸花筵遂宿缘。神仙庙，笑书符相赠，道者迍邅。原形醉露床前，急惊死良人实可怜。觅嵩山仙草，艰难救转；宝巾遗祸，遭捕谁愆。铁瓮仳离，金山水斗，一钵妖光不复燃。雷峰祭，感佛恩超度，千古永留传。

觅配偶的白云姑多情吃苦，了宿缘的许晋贤薄幸抛家，

施法力的海禅师风雷炼塔，感孝行的慈悲佛忏度妖蛇。

●第二出付钵

【仙吕忆帝京】〔杂十六尊者上〕灵鹫岧耸碧霄，雨天花旃檀共飘。〔伏虎尊者引虎上〕笑指牛哀化，还悟轮回道。〔众〕试看那宝莲台高，谈说深微妙，无忧树下任逍遥，子三车会了，说甚风幡动与摇。〔龙舞上，降龙尊者上，收龙介〕。〔众〕妙呵，禅心不把毒龙饶。香清功德水，玉磬静中敲。〔净释迦文佛，李天王，韦驮随上。〕

【点绛唇】鹫岭庄严，千花五叶靡穷尽。好悟三身，示汝恒河性。〔众拜介〕

〔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要知非色非空，须观第一义谛。谁识无文无字，是为不二法门。吾乃释迦牟尼文佛是也。于毗岚后，现清净身；自无始来，出广长舌。扬法舸，救迷津，腾汉廷而皎梦；持慧灯，灿长夜，照东域以流慈。珠缨大士，常登护法之筵；金杵神王，每夹降魔之座。今日慧眼照得震旦峨嵋山，有一白蛇，向在西池王母蟠桃园中，潜身修炼，被他窃食蟠桃，遂悟苦修，迄今千载。不意这妖孽，不肯皈依清净，翻自堕落轮回，与临安许宣，缔成婚媾。那许宣原系我座前一捧钵侍者，因与此妖旧有宿缘，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逗入迷途，忘却本来面目。吾当命法海下凡，委曲收服妖邪，永镇雷峰宝塔，接引许宣，同归极乐。法海何在？〔外应上〕

【点绛唇】四忍三空，刹那彼岸功夫到。极乐逍遥，早悟拈花笑。

弟子法海参拜，有何金旨？〔净〕我这空门广大，法力无边，初归香阜，只须虔念弥陀；静发慧根，何难立登般若。今有捧钵侍者许宣，业以宿缘，遭彼白蛇，迷其真性。汝今可往东土，速指归元，毋教堕落！〔外〕领法旨。

【油葫芦】吾佛慈悲惠泽饶，慧眼的开垂照。许宣呵，你可也戒了贪嗔除烦恼，无边苦海回头早，急忙里诵弥陀把罪孽消，守清规将因缘觉。笑人间是非颠和倒，做尽了南柯梦里空欢笑，须索听晨鸡唱罢暮钟敲。

【天下乐】我想那白蛇呵，可惜他千载焚修也那一旦抛，多也波姣本是妖。这的是人妖宿有苗，却如何恋尘嚣，直恁的甘堕落，何不去悟真空，及早换皮毛。

【鹊踏枝】〔净〕并不是为传衣降碧霄，了前因醉绛桃。这粉骷髅幻是神妖，那孽菩提宿有情苗，才走出火轮车脱离苦恼，又撞入黑罡风吹落皮毛。

〔净〕护法神，将我钵盂，付与法海者。〔杂应介〕〔净〕你看我这钵盂，外周四际，能结万缘。贮于水中，即成甘露。将此拿妖，原形立现。

【哪吒令】愿焚修念牢，感优昙梦绕，把邪魔顿消。拂尘埃果苗，有缘士未觉。这法钵因付托，觑着他似月千江照，用不尽的妙理中包。

我有宝塔一座，高不盈尺，中奉万佛，孽妖见之，无不战栗。今付于汝。〔外〕领佛旨。

【寄生草】顶礼浮图下，遥瞻云影高。望莲台不散的香风绕，观法相无限的金光罩。听钟鸣早把那妖氛扫。正如龙似象，法力果然豪，皈依莫待轮回到。

〔净〕这妖蛇虽然不守清规，却因许宣原有宿缘，故令汝前去。待他们孽缘完满之日，点悟许宣，奉我法宝，收伏此妖，锁于雷峰塔底，永镇妖氛。再将许宣点悟大道，引他同归净土，以成正果。〔外〕谨依法旨。〔净〕去罢。〔外〕弟子就此拜辞去也。〔净、众吹打下〕

【煞尾】〔外〕看俺才离紫极霄，又踏红尘道，好把那孽案勾消，须将这真元相保。万里乾坤锡杖挑，向人间走遭，只把那小雷峰天生的妙景又重描。

醍醐法味洒何浓？（卢纶）

四钵须臾现一重。（陆龟蒙）

若信贝多真实语，（李商隐）禅心高卧似疏慵。（李洞）

●第三出出山

【仙吕浪淘沙】〔净〕龙虎两修持，慎守防危。空山谁为剖元机，流水花开都妙悟，卧看云飞。

夙仰真仙第一流，世间名利事悠悠。他年得预瑶池会，不枉平生励志修。贫道乃黑风仙是也。本结仙胎，心怀大道，但我虽修功行，未能列入仙班，须要忍性炼魔，久后方成正果。这也不在话下。贫道有一义妹，名曰白云仙姑，向在西池蟠桃园中，潜身修炼。今到此峨嵋山连环洞中，养成气候，道术无穷。近因他欲往尘凡，度觅有缘之士。咳，仙姑嗄！只怕你有恋红尘，将来正果难成了。也罢，待他出来时，不免将言苦劝，阻他前往便了。

【前腔】〔旦〕岚影湿云扉，卧雪餐芝。偶因花落点铢衣，忽忆尘凡春色好，出岫休迟。

〔净〕仙姑。〔旦〕道兄稽首。〔净答礼介〕请坐。〔旦〕有坐。〔净〕仙姑，想你在洞府修真，坚心参悟，料不久成真矣。〔旦〕多蒙过奖。道兄在上，愚妹有一言相告。〔净〕不知仙姑有何见谕？〔旦〕愚妹睹此红尘胜景，锦绣繁华，意欲往凡间度觅有缘之士，到此同修。今日暂别道兄前往，不知可使得否？〔净〕仙姑，听我一言分剖：想你远隔凡嚣，久耽幽静，何必自入红尘，又遭缠扰？还请三思。〔旦〕多蒙道兄相劝，但我去意已决，断难改移。〔净〕仙姑呵！

【绣带儿】觑凡尘人生能几，你修炼正当今日，为什么动着一点凡心，反撇下千载根基？〔旦〕愚妹决意要去。〔净〕你休痴，修真养性谁堪比？〔旦〕此去不过度觅有缘之士。〔净〕那凡夫如梦怎提撕？〔旦背唱〕我心儿里有宿缘未舒，难道是少机谋不能前去。

〔净〕那凡夫俗子，只晓得贪恋荣华富贵，怎肯到此修真？你一入红尘，唔，只怕有去无回，那时悔之晚矣！请细思之。

【醉太平】你道俗缘容易，恐后悔重聚难期。〔旦〕道兄说甚话来？〔净〕愿伊休去，你欲去吾愁不美。〔旦〕我藏形度觅有谁识？〔净〕还须三思。〔旦〕我欲行你休阻滞。我到尘寰，自解应变随机。

〔净〕我也晓得你道术非凡，随机应变。但依愚兄看来，到底是不去的是。〔旦〕承兄相劝，我意已决，不必阻我。〔净〕既是去心难挽，请问此行何往？〔旦〕愚妹此去，只在临安。〔净〕归期何日？〔净〕多则一载便回。〔净〕仙姑，你此去须要藏形度觅，不可伤害生灵。若度得有缘之士，须早早回山。〔旦〕谨领道兄尊教。就此拜别。〔净〕愚兄也有一拜。

【哭相思】〔旦〕偶爱繁华往帝畿，〔净〕未知何日是归期？〔旦〕此去暂且分携耳，〔净〕我只怕一片闲云去不回。

〔旦〕道兄说那里话？请回罢。〔净〕不送了。〔旦下〕

云飞天末水空流，（刘沧）

石室烟含古桂秋。（李郢）

自昔稻粱高鸟畏，（陆龟蒙）君于此外更何求。（元微之）

●第四出上冢

【羽调望吾乡】〔生上〕意绪阑珊，英年滞市廛。生涯何处飞蓬转？时乖拗煞男儿愿，漫说志冲霄汉。顾行业，每自怜，辜负吾家月旦。

【朝中措】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江山信美非吾士，游玩总堪嗟。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小生姓许名宣，表字晋贤。严州桐庐人也。标森玉树，正当入洛之年；迹类转蓬，犹作依刘之客。其奈椿萱早背，家业漂零，秦晋未谐，只身无靠。只有一个姐姐，嫁与钱塘李君甫。我姐夫在县中当充马快，虽处公门，颇称好义。见我一身落魄，百事无成，荐我到铁线巷王员外生药铺中生理，虽非长策，暂且安身。今日值清明佳节，天气晴和，欲往爹娘坟上祭扫一番，少伸罔极之思，有何不可？〔行介〕

【桂枝香】柳开青眼，桃舒笑面，岁华佳到三分，人事愁边一半。灰飞作蝶，灰飞作蝶，吾生可叹！你看今日，多少人家祭扫，舆佁箫鼓，何等热闹，只我呵，影形单，显扬空有志，清宵只汗颜。

说话之间，不觉将次到了。遥望那林子，就在前面，不免趱行一步者。

清明日出万家烟，（王表）

郊外纷纷拜古埏。（郭郧）

且向钱塘湖上去，（白居易）野棠风坠小花钿。（张仁宝）

●第五出收青

【仙吕点绛唇】〔丑上〕吐雾兴云，天生伎俩，谁能量？变化无方，大泽威名广。

上应天星秉翼精，盘身掉舌势峥嵘。衔珠画足寻常事，伫看飞腾变化成。我乃千年修炼青青是也。向居海岛，不记岁年，只因风雨大作，偶然来此西湖。此间有水族万余，俱归吾掌。日里与孩子每为伴，夜间在双茶坊巷裘王府空宅内安身。静则采取日月之精华，动则魇惑群生之元气，以图将来脱此皮毛，修成仙道。孩儿每，好生看守洞府，不得胡行，俺向外边走一遭来者。〔内应介〕呀，出得门来，你看好不热闹也。正是：红紫阵前春正好，妖魔队里我为尊。〔下〕

【南吕懒画眉】〔旦上〕芳尘紫雾绕氛氲，细步凌空暗起云。万花如绣翠缤纷，行行遥望钱塘近。

贫道乃白云仙姑是也。为觅有缘之士，来到临安，只是无处藏身。闻得双茶坊巷，有所空房，乃裘王府的宅院，甚是幽雅，有一青青在彼，不免前去收伏，以便藏身度觅。来此已是，不免径入，果然好一所房屋也。

怎得个人儿共掩门。

〔丑上〕呔，何方孽怪，擅敢探吾巢穴么？〔旦〕我乃白云仙姑是也。汝是何妖魅，敢来问我？〔丑〕俺乃千年修炼青青是也。〔旦〕走，你不过小小青蛇，辄敢霸住于此。速离此间，方保性命。〔丑〕泼怪休得无礼，俺来擒你也。〔战介〕〔丑跌，旦欲斩介〕〔丑〕小畜有眼不识大仙，望乞饶恕。〔旦〕既如此，姑饶汝命。〔丑起介〕请问大仙何来？〔旦〕贫道从峨嵋山到此，欲度有缘之士，只是少一随伴，你可变一侍儿，相随前往，不知你意下如何？〔丑〕愿随侍左右。〔旦〕既如此，你且变来我看。〔丑〕待俺更变便了。〔下〕〔贴上〕欲觅有缘士，悄变有谁知。大仙，可变得好么？〔旦〕好，今后主婢相称，唤名青儿便了。你在此多年，必知何处游人最盛？〔贴〕此处湖上游人颇多。〔旦〕如此，可随我到西湖去来。〔贴〕晓得。〔旦〕〔更衣介〕

【香柳娘】〔合〕听檐前鸟啼，听檐前鸟啼。悄把翠裙抬起，一路上花香清细风儿递，看春云渐低，看春云渐低。杨柳绿初齐，韶光丽如此，动游人偷觑，动游人偷觑。〔旦〕有缘何处，那人来未？

〔旦〕玉面红妆本姓秦，（宋之问）三阳丽景早芳晨。（玄宗皇帝）

〔贴〕得成蝴蝶寻花树，（元稹）

栀子同心好赠人。（韩翃）

●第六出舟遇

【中吕过曲泣颜回】〔丑摇船随生上〕〔生〕绿柳绕回廊，无限景光骀荡。惜花心性，似游丝空际悠扬。

我许宣。今日清明佳节，往爹娘坟上，祭扫而归。你看湖光似镜，车马如云，好不可爱？为此唤小艇，慢慢地一路游玩回去。〔丑摇船，唱“杭州歌”，诨介。〕

〔生〕看雕鞍骏马，会王孙贵戚多欢畅。倒金樽沉醉花前，听笙歌十里画塘。〔下〕〔贴随旦上〕〔贴〕娘娘看脚下。

【换头】〔旦〕轻移莲步芳心痒，急追随飞度锦塘。

青儿，我看那些游人，尽是凡夫俗子，只有方才祭扫坟墓的那生，风流俊雅，道骨非凡，若得相遂奇缘，不枉奴家来此。〔贴〕娘娘，看他独坐在舟，我每如何得近他呢？〔旦〕不妨，待我顿摄骤雨，那生必定停舟。那时和你上前，只说附舟，你须要随机应变。〔贴〕晓得。〔旦〕〔作起风雨介〕

〔合〕千红万紫湿，清芬一时争放。〔生、丑上〕〔丑〕好大雨呵！〔生〕阴晴无定，一霎时潇潇飒飒倾盆盎。

〔丑〕官人，这里歇船哉。〔生〕使得。〔丑〕让好带好子缆。〔贴〕船家，你每往那里去的？〔丑〕到草桥门去。〔贴〕船家，草桥门是顺路，可搭了我每去。〔丑〕使勿得，我舱里有位官人，勿便介。〔贴〕你看这等大雨，又无处躲避，烦你对船内官人说，望行方便则个。〔丑〕是哉。让我问看。官人，岸上有两位标致堂客，也要到草桥门去的，顺便搭子去罢。〔生〕何妨。天上人间，方便第一。快请他每下来！〔丑〕是哉。两位娘娘，官人肯哉。等我打子扶手下船来。〔贴〕娘娘，待青儿先上船去。

为东君了却宿缘。〔旦上船冲介，生扶，旦作羞，背唱介。〕你漫盼行云打叠停当。

〔贴〕娘娘，我每就在此间站一站罢。〔生〕二位小娘子，外边风雨甚大，请到舱中来。〔贴〕这是官人叫的宝舟，怎好有僭？〔生〕说那里话？还是请到里面坐。〔贴〕娘娘，既蒙官人美情，我每暂且进舱去。〔旦〕青儿，与我多多致谢官人。〔贴〕晓得。官人，我家娘娘多多致谢！〔生〕些须小事，何谢之有？请坐了。〔旦〕中途遇雨，幸附宝舟，得免狼狈，实荷高情。〔生〕岂敢。〔旦〕请问官人上姓？〔生〕小生姓许名宣，表字晋贤。〔旦〕尊居何处？〔生〕在铁线巷中。〔贴〕请问宅上娘娘，今年多少年纪了？〔生〕小生只为家贫，尚未婚娶。〔贴〕聘是聘下的了？〔生〕唔，也还未。〔贴〕娘娘，官人这等青年，还是形单影只，可怪那月下老人，太不均匀了些！〔生〕姐姐，请问你家娘娘上姓？〔贴〕我家娘娘么，是原任杭州白太守的小姐。先老爷在日，将我家娘娘招赘于此。〔生〕尊居何处？〔贴〕在荐桥双茶坊巷裘王府隔壁。〔生〕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失敬了。〔旦〕不敢。〔生〕小姐，想是踏青而回？〔贴〕不是，只为祭扫我家姑爷坟墓。〔生〕咳，原来你家姑爷去世了。〔旦〕官人听禀。〔生〕愿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