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张大说是乜冷么?你忒也虚喝。张老说你穿的是棉裤棉袄,我穿着甚么哩?张大说你又不出门,要那棉衣裳做甚么?这不来到了,怎么没冻煞呢?

你又不常出门,脱不过抗墙头根,棉衣裳穿着可也笨。遇着刮风或下雨,缩在屋里不动身,老头子不必过求俊。这不是咱已来到,怎么没冻断腰筋?

呀!怎么二弟家还不曾开门?待我叫他。开门呀!并没人答应奇呀!怎么不听的做声?

了吊儿乱瓜打,拾石头把门砸,全不听的人说话。岂有日高还没醒,必是人儿不在家,门外又没把挂儿挂。好教人参相不透,多管是厌恶这老达。

张老说冻死了冻死了!你快叫哇!

上下一堆破铺衬,西北风好难禁,牙巴骨打的浑身困。还不瞒墙着实叫,堪堪就死命难存,发脾寒冷的还成阵。我若是墙边冻死,您两个怎辨清浑?

张大说你过来,我把这墙上撮过你去罢。张老说这墙老高的,怎么上的去?张大说多大高哩,过来你试试。果然把那张老挟起,往上一搁。张老说不好,不好!放下我来罢。张大又招下来,心焦说好恨人!你总是个死狗,你好歹的拘巴着些。

使力气撮上墙,松了手往下张,真如死狗一般样。浑身像是没骨头,抗将起来软丢当,只待扑塌把你放。恨煞人不生不死,摊着你真是遭殃!

你过来。张老哭说道我不上了!张大轮打着说好恨人!使的我喘吁吁的,他倒*(左口右畜)嗤起来。啕杀我了!你过来罢。张者又起来,着他扶上去,说上呀,上呀。拘巴着,拘巴着,上去了没?张老说上来了。张大撒了手。张者说了不得!那边极深,过不去。你还扶我下来。张大说我还不扶你哩。

休害怕莫心焦,只用你拘巴牢,可在上头死声叫。你就纵然过不去,也还捞着往里瞧,就掉休往外头掉。你在此从容叫罢,我可待扯腿开交。

达呀,你在这里叫罢,我待去哩。张老说俺达达,你休去了。没人答应。皇天哪皇天!这不去了么?大叫二小子,快救人!你看何曾有人儿?可死了!可死了!

过不去下不来,手合脚瞎蹬歪,似上竿又把解来卖。落了一口游游气,墙头就是望乡台,这个死活法真奇怪。累这墙使钱一吊,谁知你今日为灾。皇天哪皇天,怎么就没个行人?

俩畜生这样诌,前生合我有冤仇,眼看就死无人救。横死七十有二样,投井悬梁与坠楼,何曾听说在墙头上受?就死在阴曹地府,只怕还没处收留。

王银匠上生着一炉火炭,手拿一把铁钳,热糟长放在炉边;又把那粉土打礶,加上吹筩吹罢,往里常撤销铅,铀子也抹二三钱,因着这手儿扶惯。自家不是别人,县前王银匠便是。急急上城,看有花户倾销。前边是夏庄了。呀!那墙头上不是个人么?怎么在那里叫唤?待俺看来。脚在这边,头在那边,这是何人?张老说大爷快救人!扶下他来。银匠说呀,原是张大哥么?张老说呀,是王兄弟么?银匠说这几年因你不出门了,我又忙,久不见了。你怎么这等?

相别了这几年,因穷忙没问安,乍见了模样不能辨。常时兄弟何等厚,那时衣帽甚光鲜,怎么这样流丢烂?又因何爬墙蓦寨,在这里叫苦连天?

听的说:两位令郎都极过的,你怎么这等?张老说不着那两位令郎,也到不了这步田地。一言难尽!

破衣衫破布裙,无秋夏无冬春,两个畜生全不问。今日该来这忍饿,送了我来不开门,大儿叫我爬墙稕。撮上我佯常去了,幸遇着救命恩人。

银匠说还是你忒也囊包,怎么依他这样揉搓?问他身从何处生?地上百亩有余零,都是当年自家挣。难说济着他摆划?合他大家过不成,大石头往他那锅里*(左扌右衡右)。不说你铺囊不济,怎怨的黄口成精?

张老说兄弟,你不知道我么?罢了罢了!

五十多抱娃娃,冬里枣夏里瓜,费了钱还怕他吃不下。惹的恼了掘坟顶,还抱当街对人夸,说他巧嘴极会骂。惯搭的不通人性,到如今待说甚么!如今这样冷,肚里又饥,我往哪里去?可怜哪可怜!

这一险可非轻,几乎把老命倾,遇着你也是前生幸。但是如今饥又冷,可往哪里去投生?叫皇天也叫不应。有心待投井上吊,千百世取笑亲朋。银匠说那像是个卖饭的来了。点手这里来。那人果然挑来。银匠说是卖扁食的王二。你待上城么?王二说是。银匠说我先给你发发市,盛一碗给张大爷。王二盛上,又待盛。银匠说休盛了,我上城里照顾你的罢。张老自家一连吃了三碗。银匠又让,张老说饱极了。头一碗在心间,第二碗到下边,第三碗止了浑身战。救了残生还取扰,恩情难报重如山!这一别未必重相见。且坐在太阳下等侯,他这门必不常关。

银匠数上钱,打发卖饭的走去了,说张大哥,你不如还上大令郎家去罢。张老说他怎的肯收留?银匠说你既饱了,且找个避风去处坐坐,且慢慢归家。情管我着他两个争着事奉你。

叫一声张大哥,日头高还暖和,你这肚里又不饿。你在路上慢慢走,避风的去处好磨陀,到家就是晌午错。情管那令郎欢喜,都争着把你养活。

张老说你不知那两个畜生教化不的,你有甚么妙法?银匠说你不要管我,咱别了罢。那庙里有个道士,你且去合他扳话。任拘见谁,可休说撞着我来。张老点头去了。银匠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的个老朋友,如今受这等苦楚!哎,人待要儿做甚么!

落了草叫讙讙,摸摸有嫂甚喜欢,细想来也是精扯淡。不过指望下半世,依着儿家过几年,似张哥待要儿何干?既挣下几亩好地,到老来愁甚么吃穿?

我有个法了,把这两个禽兽唠一唠。来此已是张大家,待俺叫一声:张大官人、张大官人。张大出来说王大叔,你无事不来。银匠说敬访令尊。张大说今日上舍弟家去了。有甚么话说?银匠说也,

没有甚么大事,就是令尊那二年,三十两、二十两,一年十数回,去敝铺倾销。因着相好,二三年并不曾给我火钱,打算起来,有好几吊钱。往常时还每日见他,这二年全不见,找他把帐算算。从前不曾问一声,只为千年兄弟情,争奈如今手里空。每日待合他算一算,他又多时不进城,今日闲过来蹭一蹭。兄弟们厚是极厚,财帛上也要分明。

张大大惊说哎呀!他化了多少银子?银匠说零零碎碎也不大记的,有账可查。张大说请里边坐坐。银匠说多谢罢。令尊既在令弟那里,我就上那里找他。张大笑进来叫李氏,说咱商议商议。这人也没处猜,谁想咱爹有钱财,化锞儿欠多少倾销债。家里财神不供养,把他简慢又蹬开,这是嘲呀可是怪?咱不如从此孝敬,哄着他掘将出来。

李氏说谁说!每日穷的合那破八菜那似的,他那里的钱?张大说现成王银匠来问他要火钱。李氏说既这等你还不快找他来的,看到别处着人哄去了。张大忙忙去讫

俺达是个老精灵,腰里银子上秤称,以往从前真失敬。二弟若还知道了,他那哄法比我能,他就有点贪心病。我先把财神扯倒,任拘他怎么相争。

却说张老从庙里出来,说合那老道士闲谈烤火,直到如今,那扁食渐渐没了。不见我那大畜生,单看王兄弟戏法如何。

拄拐杖往家行,不知方法灵不灵,单指望妙法真灵应。若是魇殃不大巧,这里跳跐来那里蹬,裂璺里耽误救残生命。说不的老头命苦,再去求告第二个畜生。

张大跑来父子相遇。张大说你如何在此?张老说他不开门,我安心还去找你。张大说极好,极好!我不放心,正待去找你。咱就回去罢。我刚才到了家,略把那家务查,心里到底放不下。急忙跑来把你找,二弟今日太大差,爹爹该把他来骂。从今后我就养老,又何必再去求他?

再说张二和妻子,在家听着不做声了。张二笑上说妙妙,都去了,多亏了娘子用计。天已晌午,我去开门。却说银匠走来,正遇着张二出来开门,张二说王大叔么一向少会。那里去?银匠说敬访尊翁。才令兄说来了这边,在家么?张二说不曾来的。银匠说这就奇了。

原是来问问安,也不是敬要钱,何妨出来同相见?那边找说在这里,这里又说在那边,胡推脱安心把我骗。列不如明说没有,看的见那两吊三千。

张二说什么钱?银匠说乜二年化银子,该下了几吊火钱,因着相好,不曾开口,怎么连面不见?每哩见了我待啃你一口不成么?好笑人!张二说岂敢岂敢!实在不曾来。拘么,请且回去,我就问去。

合贱荆去探亲,刚刚的到家门,还不曾去把家兄问。为着该钱就不见,家父不是这样人,既相好怎么不相信?你过日从容再访,若撒谎怎见乡邻。

银匠说原不在钱,既不在家,咱别了罢。张二回家和婆子。说咱可把财神打退了!老婆说怎么?张二说谁想咱爹满有钱。

王银匠到这边,来找他要火钱,化锞儿欠下钱几吊。银子不曾使出去,必然埋在那墙间,他喜了宝贝才出见。体着咱哥家哄去,孝顺他咱要当先。

老婆说是是,快去,不要迟了!

诗曰:为人一念最公平,养老从来不肯争;今日不依别处去,不因家父为“家兄”。

第三回 安饱惊梦

张大扶着张老到了家,李氏迎出来说咱爹来了么?那屋里生上火了,先着咱爹烤烤。这天这样冷,你乜身棉袍子着咱爹穿着。张大接过来,给他套上,说咱爹饥困快拿饭来。

[耍孩儿]这天是甚么天,把炕上铺下毡,火少还得加上炭。看咱爹爹肚里饥,快打鸡子用油煎。吃点儿且把饥来垫。倒上酒顿的滚热,咱给爹汤汤风寒。

张二跑进来说我没听的怎么就来了?俺爹放下盅子,咱去罢。张大说既回来,在这里罢。

叫二弟听我言:这里如同在那边,我合你何争这几顿饭?咱爹刚吃一盅酒,烤着火才不战战,怎么又叫他把身欠?你叫他他也不去,你何必苦死歪缠?

张老说我才暖和过来,且在这里罢。张二说咱去罢,多拘远哩。今日轮是我正轮,你怎么不动身?俺哥的话儿休听信。我那里杀鸡顿下酒,生下来木炭一大盆,若不好就把我打一顿。俺爹爹咱就去罢,不必还留恋因循。

张大焦丁说精狗屁圈子!你早饭做甚么来?今早晨没去么?你说的狗屁圈,今早晨送去把门关,大啕叫只推听不见。怎寻思一回无计奈,才领咱爹又回还,生炉顿酒做下饭。刚刚的温了一霎,你又来巧语花言。

张二也恼了,说老是大家的老,偏你就孝顺?

偶然吃酒醉昏昏,并不知你去叫门,开了门全然没音信。谁想着你就把持着,咱爹不敢动动身,这个心肠不堪问。只管你低三下四,把恶名丢与别人。

俺爹咱还是去。张老说我穿着他这身袍子,怎么去?张二说你穿了去,咱给他送回来,我有衣裳你穿,合我去罢。张老起来说不就和他去罢!张大说去怎的!张二往外拉,张大就往里拉,一个说是不用去,一个说是必得去。把者头几乎挣倒老头子喘吁吁,拉的我没是处,起来站也站不住。两个齐往两下里挣,好像挣着个老叫驴,叫我可往那里去?你听我讲个道理,何必似拉羊拖猪。

两个才住下说爹吩咐是该怎么样?张老说依我说:今日该小二仔养活我,不如跟了他去,还照常半月一轮罢。

我的儿你是听:这里拉那里争,夺去夺来何时定?不如照常半个月,按期交代甚公平,好歹只在各人敬。我初一若还不去,差一日这账难清。

张大说就是这等。但只是天冷,爹又饿了,忒也为难。张二说不过半里路,一霎到了。张二扶着出门去了。张老说穿着这件衣服,果然走着就不冷了。

今早晨来一遭,几乎冻的直了腰,棉衣和暖真么妙。你看走了半里路,浑身热气到脚梢,就是这腚上还不妙。若还再添上棉裤,只怕要火晕杀了!

张二说这件旧袍子不知穿了几年了,也是看的见的。你看我扎挂的你一崭新。

外头袍子虽囫囵,边上漏着破铺衬,旧衣裳穿上还不趁。看我不出五日内,着你表里一崭新,看比这个俊不俊?马前刀他还会耍,俺哥哥并不是人。

张二扶着张老来到家,赵氏笑出来说怎么来到如今?鸡也烂了,饼也冷了,酒顿了两三回了,炉子旺旺的。且坐下烤烤,咱爹这袍子是穿的谁的?张二说是咱哥的,赵氏说*(左口右岑)杀我了!吊脸打胯的,就给老的们穿么。

休说是件破衣,七长八短不整齐,穿上就是有些覔汉气。老人家衣服要会做,棉的极厚要弶皮,掯里宽快些才如意。我看着你那绢袄,爹穿着肥瘦相宜。

张二说快拿饭来!老婆提着酒,端着东西。张老说我能吃多少,就费这么些事?老婆说有嗄吃哩。

俺嫂子漫会唠,我老实不会叨,谁能弄那花花哨。咱家虽没好的吃,或是热面或冷酒淘,爹爹待吃就开口要。早合晚没甚么孝顺,但只是不敢辞劳。

你劝咱爹再吃杯酒。张老说我酒饭都勾了,您拾掇家伙罢,天色已晚,歇息去罢。张二说我等爹睡了着去。

我待着爹爹眠,盖盖被把灯端,溺鳖儿拿来我可散。张老说:不必呀。把灯安在床头上,夜壶放在这床前,坐坐睡了极方便。张二说:就是这等。俺两个把门掩上,到天明再来问安。

张二夫妻去了。张老说奇哉怪哉!怎么两个儿,两个媳妇,都孝顺起来了?

细想来好蹊跷,怎么术法这样高,忤逆儿一霎变成孝?当时饿死没人理,酒肉而今大口叨,不懂的这是甚么窍。忽经着儿家供养,只觉着意乱心摇。

夜已深了,睡了罢。上了床把腰一伸好自在呀,这样暖和。每日愁到晚来,似母猪把糠筛,虽战战并不敢高声啀。半夜转了腿肚子,脚头冰凉舒不开,土炕上铺着席一块。倒不曾想日出遭殃,日未落得其所哉。

夜有三更,不免卧倒,打了两声鼾睡。忽然做着梦,见张大进来,便问来做甚么?张大说我那袍子,就许你常穿么?

我昨日那身袍,别要穿坏了,我今日来问你要。给你遮寒原是好,怎么着人把俺诮,拿来罢休被人家笑。他给你做了好的,我定然剥来*(左扌右衡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