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忠旗

精忠旗

明冯梦龙

●第一折家门大意

【蝶恋花】〔末上〕发指豪呼如海沸，舞罢龙泉，洒尽伤心泪。毕竟含冤难尽洗，为他聊出英雄气。千古奇冤飞遇桧，浪演传奇，冤更加千倍。不忍精忠冤到底，更编纪实精忠记。

岳少保赤心迎二圣，秦丞相辣手杀三忠。

慢天公到头狠报应，好皇帝翻案大褒封。

●第二折岳侯涅背

【南吕引金莲子】〔生冠带上〕泼天云雾，密匝的围断英雄生路。国难显忠臣，免不得后文先武。自信素晓韬钤，直前无惧。苍天佑，佑我尽扫胡尘，把金瓯重补。［鹧鸪天］血性无惭力自胜，咸池洗日岂难凭。上方利剑应须带，下泽车闲未可乘。身肮脏，志飘零，笑他尸位摸床棱。会当水击三千里，背负青天看怒鹏。下官姓岳名飞，字鹏举，相州汤阴人也。气节逼人，乖崖绝物。素负左氏传癖，不徒习纸上蠹鱼；好谈孙武兵符，更羞蹙草间狐兔。便痛饮，浇不尽千般垒块，这肚皮不合时宜；从出身，只辨得一副刚肠，恐头颅未易安顿。世界尚在可为之日，甘同杞国忧天；目中多不忍见之人，惟许太阿知我。我如今现在副元帅宗泽部下，除授秉义郎之职。向曾与杨存中、韩世忠共事军中，察其忠勇，结为兄弟，同建功勋。牙将张宪、王贵，俱有兼人之勇。更喜家中一女五男性俱忠孝，平居互相劝勉，差强人意。只有山妻李氏所见不同，他虑我直道难容，欲偕鹿门之隐，屡屡规劝。这也是儿女子常态，只索由他罢了。我有个学射的师傅唤名周同，他识得我必能为朝廷出力，因此蒙他委曲教导，颇尽其能。此恩难以报答。自他丧后，每逢朔望必祭奠一番。今日该得设祭，祭礼想已安排了。苍头那里？〔外扮苍头上〕堂上一呼，阶下百诺。〔见介〕老爷有何分付？〔生〕祭礼可曾完备？〔外〕完备多时了。〔摆祭。生拜奠介〕我岳飞啊——

【南吕宜春令】须眉具，一丈夫，肯恹恹和光混俗？捐躯边野，胜如枯槁随儿女。我想如今金师入犯，正是我出力的日子了。若得挽强弧射定三山，不枉学明师穿杨百步。但愿英灵未泯，暗中持护。祭奠已毕，收将过去，取我巾服来换了。〔外应，撤祭〕〔生更衣介〕〔生〕闻得金人扎营青城，逼近京师，十分紧急。我已著张宪去打听，怎么还不见来？〔末扮张宪将巾带剑上〕探得朝中信，来传阃外知。张宪回来了。〔生〕张宪，你打听得金人消息如何？

【其二】〔末〕非常变，亘古无，恁般儿堂堂庙谟。金人啊，把京师攻陷，〔生惊介〕呀，攻陷了京师，皇上怎么？〔末〕强邀皇上青城去。〔生〕皇上去也不曾？〔末〕青城去。〔生慌介〕青城去怎么？〔末〕奉表军门，〔生〕呀，分明是投降了。这怎么好？〔末〕返都城。〔生〕这却好了。〔末〕强邀如故。〔生〕又来邀皇上？〔末〕并邀上皇哩。〔生〕可去么？〔末〕父子双双北去，未知驾停何所？〔生大哭介〕天那，国家怎么有此大变！

【其三】为臣的死有余，使君王踉跄道途。我那圣上啊，是谁贻祸？都因文臣爱钱，武臣惜死，以至如此。怎教人不怨文和武。张宪，你把刀来在我背上深深刻“尽忠报国”四字。〔解袍露背介〕〔末〕怕老爷疼痛。〔生怒介〕唉，我岳飞死且不惧，怕什么疼痛？〔末〕既如此，小人大胆动手了。〔作刻介〕〔生〕我已拼头颅报效朝廷，便损肌肤有何凄楚！〔末〕刻完了。〔生〕与我以墨涅之。〔末应涅介〕〔外与生穿衣介〕〔末〕老爷固然立志报国，何苦忍此疼痛？〔生〕张宪，如今为臣子者，都则面前媚主，背后忘君。我今刻此四字于背上啊，唤醒那忘君背主的，要他回顾。你快去副元帅营前打听，他若兴师勤王，我每愿效一臂之力。〔末〕理会得。再探勤王信，同输报国心。〔下〕〔老旦扮岳夫人、小生扮岳云、旦扮岳小姐同上〕

【南吕引恋芳春】〔老旦〕草舍年华，等闲过遣，要愁那得工夫？〔小生〕造物心肠太别，轻费居诸。〔旦〕爱把忠臣传读，笑孱弱男儿家数。〔外禀介〕老爷不知因甚，将背上刻了“尽忠报国”四个大字。〔合〕来看取，〔向生介〕因甚刀瘢透骨，刻损肌肤。〔相见介〕〔老旦〕相公，为何把背上刻了四字？〔生〕如今金人攻陷京师，二帝都被他拘留，难道我与他干休不成？〔小生、旦惊介〕有这等事？〔老旦〕相公，尽忠两字谈何容易？如今忠臣若出得力时，国家也不到这般了。岂不闻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你自不去学那杨子云为莽大夫，还是学陶渊明为晋处士，却不身名两全，忠智兼尽？听我道来：

【南吕绣带儿】今日里须知自处，达人肯把身误？孔子云殷有三仁，没说坏去与为奴。休迂，死忠死孝徒自苦，总虚誉半毫无补。〔生〕颠危处心豪胆粗，难道是思量沽名邀誉？

【其二】〔换头〕〔旦〕头颅，男儿汉自家发付，岂容一念疑惧。纵会得苟免偷生，偷生到底何如？须臾，忠良奸佞骨共腐，又何事枉将名污？〔老旦〕偏相助爹行腐儒，全不想娘亲从长思虑。

【太师引】〔小生〕七尺躯我辈真堪许，况今日二主被辱！〔旦〕都这等巧于规避，国家事谁去匡扶？〔老旦〕你只想匡扶社稷，不思明哲保身。〔旦〕太平富贵争共取，乱离日让还愚鲁。〔老旦〕你每也忒愚鲁些。〔生〕学宁武当愚则愚，天未与避凶趋吉的肠肚。

【其二】〔老旦〕这话儿我也难区处，干功名须舒展自如。眼见得满朝奸佞，谁容你尽力驰驱？自古道：高鸟尽，良弓藏。弓藏鸟尽传话古，今日啊怕高鸟也难弋取。〔生〕成和败他年未卜，〔老旦〕妾观天时人事，还是多败少成。〔生〕须知是尽了人谋方可言天数。〔末上〕不得勤王侣，空余报国心。张宪禀事。〔生〕夫人、孩儿回避。〔老旦〕疾风知劲草，〔旦〕国乱见忠臣。〔老旦、旦下〕〔末进与小生揖介〕〔生〕打听勤王事怎么？

【三学士】〔末〕元帅勤王师怎举？向诸道羽檄移书。宗老爷修书与各道总管赵野、范讷、曾楙三人，约他合兵勤王。那三人啊闭门不管窗前月，〔生〕他怎么样说？〔末〕他反说老爷不是。说道非狂即是愚。〔生〕副元帅如今怎么？〔末〕副元帅无人相助，也进兵不得了。按守孤军难自主，眼睁睁无计谋。〔生怒叫介〕怎么了？怎么了？

【其二】只道骥尾因人把悲愤吐，尚恐难效区区。岂料副元帅也伸不得志。缘何忠义难伸志，伸得志偏生忠义无。终不然君王常野处，到何时返帝都？〔生〕无权有志苦难伸，〔小生〕忍见君王受苦辛。〔末〕画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第三折若水效节

〔老旦、净扮金军押外上〕〔外〕〔集句七言绝〕天似寒灰黯淡垂，谁来军府问钟仪。人生自古谁无死？付与皇天后土知。俺李若水，官拜宋朝吏部侍郎之职。金人来索金银甚急，又遣使再邀皇上到他营中议事，俺料无他虞，力劝皇上来了。则今看光景，似有羁留之意，全无放还之情。唉，我若水智不及此，误我皇上，便万死也不能辞其责了！〔哭介〕天那！

【双调北新水令】江山满目事成非，好中原陡然间零碎。那辈奸贼啊太平时他做主，险难处我偏罹。何计支持，便死啊，恨死不在赵家地。〔小生、末扮内侍，旦、贴扮宫娥，小净扮金兵押上〕

【南步步娇】〔侍娥〕误国奸臣弥天罪，分明是引寇来家里。〔见外痛哭介〕〔外〕于今主上怎么样？〔侍〕侍郎还不知？君王与后妃，换却衣衫，去同奴隶。〔外哭倒介〕皇天、皇天，宋朝锦绣江山，一旦至此乎？〔侍〕侍郎，江山锦绣且休提，可怜生死浑如蚁。〔外怒骂介〕〔兵打众下〕〔外顿足捶胸大哭介〕

【北折桂令】把君王苦恁凌逼，脱去黄袍，换了青衣，恼杀人没计堪施，我也在豺狼窟里，只得任蛇豕胡为。〔拜哭介〕我那二帝啊，办今日孤臣死地，问何年是二主归期？空自悲啼。我就死也中什么用？要什么慷慨捐生，视死如归。〔末扮张叔夜，金兵押上〕

【南江儿水】〔末〕大厦今如此，空劳一木持。〔见外介〕呀，是李侍郎。〔外〕是张枢密。〔末哭介〕侍郎啊，到如今并他一木也无存济，〔外〕二帝已去了？〔末〕去了。影双双共逐毡裘队。我张叔夜啊，眼睁睁吐不得中原气，更没有一人忠义，便我和伊也只做了楚囚相对。〔兵〕怎有许多话讲？

【北雁儿落带得胜令】【雁儿落】〔外〕呀，休怪我话儿多没了期，还怕讲不尽千古兴亡计。只这度是乾坤大覆翻，好男儿到此也难回避。【得胜令】到如今他人担我休推，在本分我当为。已往事休追咎，下场头自挺持。休悲，怕一死翻容易。须知，又只有这桩儿由得你。〔末〕年来心破发如丝，〔外〕报主恩深在几时？〔合〕身老时危思会面，九重泉路尽交期。〔兵扯末下〕〔杂扮百姓奔上〕

【南侥侥令】扶疮还抱病，弃子与抛妻，逃窜中途遭劫掳。〔金兵上掳掠介〕呸，留下你残生尚便宜。走、走、走！〔并下〕

【北收江南】〔外〕呀，看苍生直恁苦流离，被驱来无异犬和鸡。这场儿贻祸是伊谁？俺偏生见伊，俺偏生见伊，怎寻觅当时误国那奸贼。〔丑扮李苍头上〕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见外哭介〕我那老爷啊，怎么是好？〔外〕今日之事，只有一死了。〔老旦〕李侍郎，元帅有令，必使侍郎无恙，教你早早降顺，大大的与你个官做。〔外怒介〕说甚闲话！〔净怒打介〕

【南园林好】你死和生全然未知，〔老旦〕侍郎，你今日顺从，明日便富贵了。休得要执迷到底。〔丑〕老爷，小人还有一言，太老爷与太夫人俱已年老了。〔外〕这般说便怎的？〔丑〕痛亲老高堂无倚，权顺了好图归，权顺了好图归。〔外〕你那里晓得，忠孝岂能两全？我如今顾不得家了。〔金兵打丑下〕

【北沽美酒带太平令】【沽美酒】〔外〕念亲恩自罔极，忠与孝一般义，到了如今两难为。看天无二日，怎教我便推移。〔众〕快快投降，免汝一死。【太平令】〔外〕叹犬辈无端狂吠，〔众打外介〕该死贼，你骂我！〔外〕只一死何须凌逼，念纲常如何规避？从今后庶几无愧。我啊，不能够击贼破贼，〔众又打介〕〔外〕敢辜恩负国，呀，我死去啊，效睢阳英魂为厉！〔老旦打介〕你为厉便怎么？〔外〕为厉杀贼！〔净将刀砍外唇介〕你再敢骂么？〔外噀血骂不绝口介〕如何不骂？〔净作砍死外介〕〔外下〕〔老旦、净〕啧、啧，好个铁铮铮的汉子！

【北清江引】记当初破辽人物奇，国破也还争气。区区一北朝，颇有忠和义。今日南朝啊，惟有李侍郎一人而已矣！

●第四折逆桧南归

【越调引霜天晓角】〔小净扮兀术，旦、丑扮侍妾，小生、末扮军卒随上〕〔小净〕云雷绕阵，身跨追风骏，要把中原困窘，成和议暗须人。〔集句〕一身能擘两彤弧，日对云山演阵图。惯习干戈事鞍马，不劳心力讲兵符。自家大金兀术四太子是也。族先韎<韦曷>，部号完颜。先祖阿骨打剪食辽邦，今主吴乞买并吞宋室。自俺家干离不、粘没喝二位前辈领兵前去，杀得宋家京城瓦解，二帝尘蒙，康王僻处临安，大事将归手掌。〔指侍妾介〕这厮都是宋帝的宫眷或是大臣的妻女，选美貌的充为婢妾，朝夕服侍。〔笑介〕俺好不洒落。只是一件，他举族虽罹北辕之惨，敷天尚同左袒之心。猛将砺齿磨牙，犹思一奋；文臣呕心吮血，各在摅谋。我想必须一面鞠旅陈师，一面通和讲好。将他金帛年输岁运，如人害中消病的，不久倾亡；使他君臣宴息偷安，如人吃蛊毒药的，自然举发。那南官儿只秦桧一人，常讲和议，我主一向赐在挞懒部下，如今只得纵他南还，暗中行事。但他妻王氏一向往来帐中，常同宴会。既为国家大事，顾不得这个私情。叫左右，请秦官儿夫妇来。〔净素服角带、贴常服上〕

【浪淘沙】双袖染边尘，回首关津，受恩深处假为真。越鸟南枝应不舍，胡马悲群。愁听清猿梦里长，受降城外月如霜。戍楼吹笛人休战，兵气消为日月光。自家秦桧，向随二帝北狩，久住金邦，因我力主通和，得他怜爱。今日呼唤，不知有何缘故？〔卒传介〕太子有令，先请秦夫人到宫中，辞了娘娘，方请秦爷一齐上辞太子。〔净〕这等说，我且在官房伺候。〔暂下〕〔贴进见〕太子千岁。〔小净〕夫人少礼。夫人，我与你萍逢大海，遂结欢盟。只你鸟恋南枝，应还故国。〔贴〕我丈夫荆榛余息，得蒙不杀之恩。贱妾荆布下陈，上托同心之好。方拟百年奉侍，忍言一旦抛离？〔小净〕夫人貌比王嫱，文同蔡琰。我与你三生有幸，两意相投。但今我两国兵革未休，人民何罪？我意须通和好，方保万全。此事非你丈夫不能主持，非夫人谁为撺掇？勉言割爱，实苦断肠。〔贴〕太子既为两家大事，贱妾敢不一力担承。只数载情深，如何割好？〔哭介〕〔小净〕夫人，听我道来：

【越调章台柳】这里酥酒浑，难比合卺尊。这毡幕聊同锦作茵，把氍毹连绣裙。我两人呵，须记得北地南天雨共云。〔侍妾哭介〕秦夫人倒好了，我每不知何日得回也？〔小净〕走，走！好不晓事，你如何比得他！只好珠翠里混朝昏。那秦夫人啊，相约信，决难比恁般情分。〔贴〕贱妾见中原男子都是脆弱，及侍太子，始知人间有男子耳。

【醉娘子】我中邦小人，阴柔可哂，太子啊，你大男儿，骨气真，怎肯分飞雁背群？只因使间谍阴逃遁，他时须报道相和顺。〔小净〕既是如此，我以明珠一颗赠与夫人，日后见此明珠，便如见我。和好若成，相见有日。〔贴谢介〕〔小净〕快请秦爷上来。〔侍妾下〕〔净上见介〕太子千岁。〔小净〕秦先生一向在此，多惭地主之情。今送你南归，莫忘并州之谊。〔净〕下官受恩犬马，便尔为家；择木良禽，久无归念。虽承台命，实难听从。〔小净〕你的忠念，我岂不知，但两国通和非你不可，故此只得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