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人游词曲

　　【南北品一枝花】（生持竿上）只道是凌虚问汉查，又谁知泛梗飘荒野。俺只想乘兴跨鹤飞，倒做了玄水弄珠华．我想才人一时意兴，便如列子御风，鲁连蹈海，也都是枉然。那有顷刻凌霄的实事？说甚么有枣如瓜，这都是安期生造作出神仙话，叹此身还是凡胎难化。就现成成守着丹客仙娃，只怕梦悠悠还做了瑶池天马。此处水急潭深，未必有鱼。石边有一小舟，水流必浅，我且上舟一钓。（入舟科）（鲸鱼窺喜料）
　　【梁州第七】（生）我只见浪浮天雷鸣电刮，可怎么怒腾腾沸雪崩槎？（作舟行，随鲸鱼且前且却科）呀呀呀，莫不是钓神鱼牵动了鲲鹏驾？渐渐隔得我大船远了，望不见锦帆斜挂，听不见弦管呕呀，倒做了燃犀蛟窟，问桔龙衙。这船如何自动，一似人牵去的一般？这船呵，未上时只当作虚舟飘瓦，上来时化做了毒蜮含沙。（鲸鱼用口吸舟，生又且前且却科）（生叫科）我的昆仑奴也撇我去了！呀呀呀，若要上岸时，倒做了铁锁铜枷。他便是虚飘飘千尺洪波压，难道俺热身躯、就变作沤影浮花？（鲸鱼用口吸舟，生又且前且却科）（生）我想众客同舟，仙姬共乐，巳非一日。今我闲步至此，全无一知己来此相寻，遂至飘零无所。众客你好薄情也！说甚么鸥盟鹭洽，（重）把文章诗酒都勾罢，好教我热心肠寒毛乍。我那众仙姬呵，也不念宋王、襄王何处家，一叶天涯。（鲸鱼再吸舟，随吞入肚下）
　　（净）莫道口中无造化，须知腹內有仙舟。（生大叫上）天好黑也，天好黑也！适见一阵云来，只见浪黑天昏，星斗俱灭。小生不觉流落此地，既失仙舟，又堕暗劫，不知何日出头，再见天日。我何生好苦也！
　　【牧羊关】（生）他暗黑全无日，阴幽未有涯。你看这峻峭白骨乱杈枒，怎能够破天昏撞出光华？又不见绳缠锁亚，只俺这肉皮囊已困在酆都下，好一似缩金丹坐化楞伽。鬼门关空占卦。忽然又有一阵风来，只听得吹吹打打，想此中呼吸有天来大，是乾坤第一家。
　　俺小生偶上钧舟，流入此国，不知是何地方。荒烟漠漠，不见人烟；黑风沉沉，全无日月。但不知我的小小渔舟还在此否？（生作摸船得遇科）
　　【骂玉郎】俺只见兰桨桂楫尚无瑕，横野渡，少波查。我待要艌船舱再把逢桅驾．说甚么浪无花，天有涯，呀呀呀，再休说行船价。
　　船既在此，不免还寻旧路，撑回大海，再覓故人。即不能前入仙山，也还可不速旧路．（作驾舟复止科）
　　【哭皇天】不能勾溯流光赤壁舴，不能勾泛山阴白雪槎。俺待要凿混沌，超陵谷，闭日月，炼丹砂。呀呀呀。那时节船见人见不怕，找寻故道，面目无差。有一日鲸飞鹏化，俺自能运火生芽。把俺夫饵投竿，一件件说与他。这得是龙宮朗朗，须不是鱼骨巴巴。
　　（生伏侧介）（净扮左慈、昆仑上）何生大道已成，还不出头等几时？（下）（生）初进此中，只见船小地宽。今日忽然船宽地小，如何一派笙歌，白光隐隐透入？不免将船员在背上，携船而走。
　　【尾声】水穷山尽舟仍假，鳞介依然法界赊。俺正好稳负孤舟出海汊。
　　独把长竿钓巨鳌，吞舟鱼腹转逍遥。
　　不知腹内乾坤大，能使鲲鹏万丈高。
　　奴与客，靠不得。到波浪掀天时，乃见松耶，柏耶？亦疾用客之不详。舍大舟，上小舟，有择利趣便念头。鲸将军到矣！何生大叫天黑，像腊月三十光景。怕怕人了。腹中听得吹打，不是从前害怕。临崖撒手，可作实法会。鹤翁老婆心，怕世人耳根顽钝。吹吹打打，搬演若然。齐放下夜壑之舟，可以不负。
　　邱海石评

　　第五出　幻中访幻

　　（净金甲绛袍扮鱼神上）打开骨脊见天关，万窍千门咫尺间。
　　天上尚通星宿海，腹中岂少须弥山。　自家鲸鱼腹中鱼骨大王便是。俺这腹中别有一国，另具人天，运坎填离，呼风唤火，超四大郑洲之版籍，通三天忉利之玄宫，六道轮田，不离本位，九宫日月，　自造阴阳。自天一生水，俺即开国此中，温化相生，吞吐万物。今有何生在此炼道将成，与俺国国中不便，不免差鱼肠剑士刺杀此人，免伤俺先天元气。剑士何在？
　　（丑扮剑士上）人知剑似肠，不知肠似剑。唯有水性柔，断之终不断。禀大王：剑士鱼肠听令！（净）今有何生久占国中，不生不灭。你可取鱼肠宝剑三千口，穿其骨肋，化为客尘，不得有违！（丑）得令！（下）
　　【集贤宾】（生上）金波月朗摇紫宫，孤航兀坐云丛。潮汐昏朝随浪涌，听天风，环珮玲珑。冥心高映，隐约处云霞飘动。小生在此不计年月，是好清净也。魂自醒，是何处滕王风送？
　　静息一回，不免在此趺坐。（坐睡科）（丑扮剑士上）俺奉鱼骨大王之令，来刺何生。只见他金光围绕，白虹外护，从何下手？不免将剑插入骨中，看他法力。（用剑遍刺科）呀，只见鱼肠宝剑段段化为莲花，此人道果成也。不免跪拜。（作跪科）（生作醒科）你是何魔，惊我道力？我且问你：此国何名，尚有人迹？你从实说来，免你一死！（丑）禀仙长；此乃鱼腹之国，寥廓万里，虚无叵测。只有先年楚国大夫屈原，寄居此地巳千余年，此后再无问津之人。仙长欲见此人，愿为引导．（生）妙哉，妙哉！我自居此中，最苦无友。既能同往，便请先驱，共赋《离骚》，以消孤寂。正是；风厚未能持九万，波深且日吊三闾。（下）
　　【前腔】（末扮屈原上）湘兰恨渺烟水空，美人迟暮难容。薛荔江蓠香自迥，渡江干、谁折芙蓉？招魂劳宋，任渔父浮沉悲痛。小生楚大夫屈平是也。自遭上官之谗，得罪怀王，不忘故国，托志《离骚》，沉江鱼腹。谁想此中世界，大胜人间，徙使宋玉招魂、贾谊吊赋。岂知我之大乐在此，不免歌《骚》一曲，遥忆故乡。歌曰：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皆忧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旧郢，木叶脱、洞庭波净。
　　（生同丑上）鳌身天黑通玄极，鱼眼波红启绛楼。俺何生来访　　屈先生，来此见一所道院．甚是清幽，不免敲门则个。（作敲门科）
　　【一江风】（生）是何峰，寂寂烟云静。绿树朱门映，隔波涛一带蜃楼，曲曲穿溪径。桃花带雨浓。又伊人宛在中，正小山丛桂香阴盛。
　　（末上）此中有何人到来？定不凡也。（应科）来也。
　　【前腔】赋湘灵，鼓瑟怀司命。蕙带荷衣靓，泛回风杳杳，云旗晞发阳何境。蘼芜掩翠旌。又凌云抚慧星，忆灵脩解珮谁相赠。
　　歌曰：搴芳洲兮杜若，将以遗乎远者。时不可乎再得，聊道遥兮客与。客自何来？便请登堂者。（揖生科）俺屈平久谢人间，卜宅鱼国，看君意气不凡，何以流落此地？（生）听小生道来一一
　　【红衲袄】（生）俺不为赋凌云朝太清，俺不为吊长沙投荒阱。
　　俺只为泛天河似转蓬，因此上信浮波方舟泳。俺也曾访丹丘亲投杵盟，俺也曾问支机共倚婵娥影。小生放情江海，大会异人，偶尔垂钓，堕落此地。幸遇先生久居于此，特来请教呵！你与俺指迷津再返灵槎也，不教我散漫江湖落客星。（重）
　　【前腔】（末）俺只道采芳兰路迷桂树丛，又谁知泛江皋人阻冰壶境。不能勾登昆仑餐玉英，倒做了吊山鬼招魂咏。终日价困深林日杳冥，空自想驾蛟螭回天柄。先生久住人间，俺《离骚》、《九章》已具出世大旨，但经生不解此意，作文字观，俺和你正好褰裳濡足赋怀沙也。那用着，角黍龙舟吊屈乎？
　　（重）俺与先生坐谈巳久，无酒相款。可问鱼肠剑士：你国中有何异物可以延客？（丑）俺国中空洞无物，久绝烟火，只有南海进贡一桔，大如由旬，至今无人剖开。久留无用，请取来先生剖之，其中或有所得。（末）取来！（且净担桔上，用黄布覆，二老在内科）（末）果然好桔！请为桔颂：后皇嘉树桔徕服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受命不迁坐南国兮！先生请共剖之。（生、末共剖桔。去布，二老对坐围棋不动）（生、末大惊科）
　　【香柳娘】（生）呀，是何人在中？又坚深无缝，混沌凿破空虚性，勾棋思正浓。又何处赌输赢？须臾烂柯柄。看纵横路明，又打劫未终，此局难定。
　　（二老相对大笑科）（一老）你输我蓬壶一座，阆苑三山，三千年后须当还我。（二老）啐！你输我火枣十斛。琼浆千石，待东海扬尘，却来勾账！（外鸣锣，一老跃下不见科）（末）遗下一石棋子，待我看来一一
　　【前腔】（末）想黄中暗通。又恒沙透孔，仇池九有莲花洞，羡女娲炼功。又星斗乱棋枰，正闰还分统。叹空中又空，又困尽英雄，此局全胜。
　　（末）憔悴江干不自由，（生）相逢骚客叹淹留．（末）巳知幻内仍藏幻，（生）谁信舟中别有舟。（末下）（生吊场科）怪哉，怪哉！原来此中有如许光景，不免再回故道，别觅出头。吁，一路行来，只见一堆鱼骨，蜕为大庙。我小舟系于平地，波澜俱息，人烟四通，正好去也。
　　【尾声】藏身六息浑难定，好办扶摇接顺风。俺才知舟海云涛路不穷。
　　鱼腹来寻楚大夫，桔中胜败意何如。
　　分明指与真实相，鲲化鹏飞认有无。
　　老鲸可恨，却将一船人吞入黑海。何物屈生，乃欲竟葬此腹中耶？
　　邱柴村评

　　第六出　舟外寻舟

　　（生负舟上）骑驴还觅驴，旁人见了笑。吞舟还得舟，再返来时道。俺何生自与一班异人游海求仙，分明记得泊船海边，上
　　一小舟垂钓。不知如何便落一黑暗之地，几乎闷死。又不知如何又白洞洞的钻将出来。且喜孤舟无损，故我犹存，不免负此小舟，再寻旧路，找觅大船，以完仙游之约。有何不可？
　　【耍孩儿】巨瓠飘泊全无岸，俺好似只屦达摩折苇还。心坚不怕鱼龙乱，俺纸船善过千重水，那管他铁浪来摇九里山。真个是金刚汉，一任他翻天搅海，俺这里稳坐渔船。俺想小舟垂钓之时，落在黑洞中，是好苦也。
　　【五煞】热腾腾似有烟，黑沉沉不记年。等闲改变来时面，好一似蜗牛缩角藏蛮触，蚁梦排衙聚市廛。那里辨秦和汉？分明似投荒鬼窟，只当做避世仙源。
　　俺何生想来好呆也。分明有一只大船。是我自己上东海远远赁将来得。上边有许多异人仙姬、宝瑟瑶箏、玉箫金管，是我受用不尽得。如何弃却大船，反将岸边小舟认为已有，济得我何生甚事？不免委之而去，竞觅原船便了。（作委船科）
　　【四煞】我分明有大船，过东洋路几千。金珠锦绣谁能换？铜篙铁舵仙翁坐，锦缆牙樯玉女牵。那用着这葫芦片，弃了这小乘家法，才找着大道因缘。
　　怪事，怪事！俺想当日下船上岸，同昆仑奴在此闲步，不足半里之遥。如何行了半日，只见一片荒荒沙漠。漫漫桑田，那大海重峦都不见了。天那，天那！我何生的大船知在何处也？
　　【三煞】系樯桅住此滩，避风涛紧靠山。还记得扳藤附葛曾登岸，怎么这荒田漠漠全无水，野草离离但见烟。何处把舟人唤？难道海龙王也是个流客，常搬了去得？好一似迷蕉失鹿，落叶惊蝉。
　　就是那些笙歌萧管、仙客名姝，也不是假得，如何都不见了？
　　【二煞】记仙姝，环珮翩，想名流，联句篇。花攒锦簇笙歌按，难道鱼游水内全无水，鸟在天中未有天？实相何曾幻！分明是桔中蓬阆，到做了梦里邯郸。
　　【一煞】叹空身，两手拳，想前船与后船，海枯舟失无牵绊。
　　楚君客苦思亡屦，蜀帝春心托杜鹃。道法真难见。俺待去无中觅有，又何须缺处求全？
　　俺何生今日大船不见，小船巳抛，连海也是不见得了。赤手空拳难回故国，只得向前寻觅便了。
　　【煞尾】如沉醉，似失颠。俺待把神州赤县追寻遍，只怕歧路亡羊认道偏。
　　芒鞋踏破问浮槎，谁信蓬山别有家。
　　俱道黄粱能作饭，也知铁树解开花。
　　逐羶海上，沉舟腹中，哀乐之事自然不同。才出鱼腹，便能唱一套《耍孩儿》，即此是超凡根器。
　　邱海石评

　　第七出　再晤仙源

　　【普贤歌】（净扮西番僧上）天开灵鹫镇江皋，地涌金鳌插绛霄。幢幡云外飘，鱼龙门内潮，这个祇园天下少。
　　禅林月出山河白，大海潮回天地青。老僧乃西洋番僧惠广禅师是也。来游中国，行至潮州地方。海边有一大寺，乃是鱼骨造成。高可数仞，广足千人，也不知此鱼有多少大哩。故老相传：在大唐开元年间，潮过落出此鱼，长有数里，高若丘陵。后来潮退鱼枯，蜕骨于此，构成大寺一座。内塑鱼篮大士，士女皈依，香火甚盛。今日七月十五日，不知有何香客到此？
　　【满江红】（生上）陵谷迁移，如梦觉逢人堪吊。向青磁方枕，来寻故道。辽鹤已归城郭变，林乌空匝南枝。绕芒鞋千里访孤航，烟波渺。
　　俺何生一路行来，海枯天尽，不见俺大船消息。来此南海地方，远远见一古刹，借此随喜，或可访问。（揖僧科）请问禅师：此寺何名？小生暂借侨居。呀，寺门匾额分明写“鱼骨之寺”，正是：风高未化抟空翅，骨蜕空传海大鱼。（作惊叹科）（僧）请问先生，因何入门嗟叹？必有故也。请教。
　　【桂枝香】（生）东洋片窖，南溟寸沼。变风云细细神鲲，蔽日月区区小鸟。叹枯鱼可怜，又腮颅堪暴。丘陵骨老，枉波涛、鳞甲依然在，风雷一霎消。
　　俺想此鱼，也不知起了多少风波，一旦至此。
　　【前腔】（僧）排空日耀，横行山倒。涌风波川岳掀腾，鼓鳞鬣乾坤轻掉。委泥沙自矜，又蝼蚁相笑，峥嵘莫保。落江潮，真个是白骨千年恨，清波万里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