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话


  赵松雪子昂云:“院本中有娼夫词,名曰‘绿巾’词,虽有绝佳者,不得并称乐府。如黄幡绰、镜敬磨、雷海青皆古名娼,止以乐名呼之,亘世无字。今赵明镜讹传赵文敬,张酷贫讹传张国宾,皆非也。”又云:“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倡优所扮,谓之‘戾家把戏’。盖以杂剧出于鸿儒、硕士所作,皆良家也,彼娼优岂能办此?”“故关汉卿以为:‘不过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虽复戏言,甚合于理。”按:倡夫自春秋之世有之,盖异类托姓者。今流传赵明镜有《哑观音》、《错立身》、《武王伐纣》三本,张酷贫有《汗衫记》、《高祖*

  

  还乡》、《薛仁贵衣锦还乡》三本,红字李二有《板踏儿》、《病杨雄》、《武松打虎》三本,花李郎有《钉一钉》、《相府院》二本,多不传;独《薛仁贵》、《武松》二曲,尙属原撰,不可废也。

  《辍耕录》:“达达乐器如筝、■{上竹下秦}、琵琶、胡琴、浑不似之类,所弹之曲与汉人曲调不同。其大曲牌名有十五调:一、【哈八儿图】,二、【口温】,三、【也葛倘兀】,四、【畏兀儿】,五、【闵古里】,六、【起土苦里】,七、【跋四士鲁海】,八、【舍舍弼】,九、【摇落四】,十、【蒙古摇落四】,十一、【闪弹摇落四】,十二、【阿耶儿虎】,十三、【桑哥儿苦不丁】(江南谓之‘孔雀双手弹’),十四、【答罕】(谓之‘白翎雀双手弹’),十五、【苦之把夭】(‘品■{纟玄}’)。其小曲牌名有十七调:一、【阿厮阑扯弼】(‘四盏曲双手弹’),二【阿桑捺】(‘花红’),三、【哈儿火失哈赤】(‘黑雀儿叫’),四、【洞洞伯】,五、【曲律买】,六、【者归】,七、【牝畴兀儿】,八、【把担葛失】,九、【削浪沙】,十、【马哈】,十一、【相公】,十二、【仙鹤】,十三、【阿丁水花】,十四、【回回曲】,十五、【伉里】,十六、【马黑某当当】,十七、【清泉当当】。”凡此,皆达达所弹曲调也。不可解者,半皆番语。

  刘念台《人谱类记》:“今之院本,卽古之乐章。每演戏时,见有孝子、悌弟、忠臣、义士,虽妇人牧竖,往往涕泗横流。此其动人最切,较之老生拥■{上巛下子}比、讲经义,老衲登上座、说佛法,功効百倍。近时所撰院本,多是男女私媟之事,深可痛恨,而世人喜为搬演,聚父子兄弟,并帏其妇人而观之。稍不自制,便入禽兽之门,可不深戒!”*

  

  沈宠绥《度曲须知》:“北化为南,凡腔俱起于《洪武》而兼祖《中州》,一时有‘海盐腔’、‘义乌腔’、‘弋阳腔’、‘青阳腔’、‘四平腔’、‘乐平腔’、‘太平腔’之殊,虽口法不等,而北曲消亡矣。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讹陋,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婉协,字则头、腹、尾音毕匀,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曲皆‘折梅逢使’ 、‘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于传奇则有‘拜星月’、‘花阴夜静’等词,气无烟火,别有腔板,绝非戏场声口,名曰‘昆腔’。自有良辅,而曲词已极抽秘逞姸,后世依为鼻祖,洵曲圣也。”据此,则“昆腔”者,实魏良辅一人所创也。

  《乐郊私语》:“海盐少年多善歌,盖出于澉浦杨氏。其先人康惠公梓与贯云石交善,得其乐府之传。今杂剧中《豫让吞炭》、《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皆康惠自制。家僮千指,皆善南北歌调,海盐遂以擅歌名浙西。”今俗所谓“海盐腔”者,实法于贯酸斋,源流远矣。

  “弋腔”始弋阳,卽今“高腔”,所唱皆南曲。又谓“秧腔”,“秧”卽“弋”之转声。京谓“京腔”,粤俗谓之“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向无曲谱,祗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亦有紧板、慢板。王正祥谓“板皆有腔”,作《十二律京腔谱》十六卷,**又有《宗北归音》四卷以正之,谓:“‘高腔’卽《乐记》‘一唱三叹’,有遗风之意也。凡曲藉乎丝竹者曰‘歌’,一人发其声曰‘唱’,众人成其声曰‘和’,其声联络而杂于唱和之间者曰‘叹’——俗谓‘接腔’。 *

  

  ** 目子案:或因印刷不清,原书只给“十二律京腔”划了波浪线,表示书名。其实“十二律京腔谱”才是书名,“谱”字也应当放在书名号之内。

  ‘叹’,卽今‘滚白’也。曲本混淆,罕有定谱,所以后学愦愦,不知整曲、犯调者有之,予故定为十二律,以为唱法,亦窃拟正乐之各得其所云。”皆立论甚新,几欲家谕而户晓;然欲以一人、一方之腔,使天下皆欲倚声而和之,亦必不得之数也。

  俗传钱氏《缀白裘》外集,有“秦腔”。始于陕西,以梆为板,月琴应之,亦有紧、慢,俗呼“梆子腔”,蜀谓之“乱弹”。金陵许苞承云:“事不皆有征,人不尽可考。有时以鄙俚俗情,入当场科白,一上氍毹,卽堪捧腹。此殆如冬烘相对,正襟捉肘,正尔昏昏思睡,忽得一诙谐讪笑之人,为我羯鼓解秽,快当何如!此外集所不容已也。”其论亦确。按:《诗》有正风、变风,史有正史、霸史,吾以为曲之有“弋阳”、“梆子”,卽曲中之“变曲”、“霸曲”也。又有“吹腔”,与“秦腔”相等,亦无节奏,但不用梆而和以笛为异耳。此调蜀中甚行。

  “胡琴腔”起于江右,今世盛传其音,专以胡琴为节奏,淫冶妖邪,如怨如诉,盖声之最淫者。又名“二簧腔”。

  “女儿腔”亦名“弦索腔”,俗名“河南调”。音似“弋腔”,而尾声不用人和,以■{纟玄}索和之,其声悠然以长。

  《文选长笛赋》:“听簉弄者,遥思于古昔。”注云:“簉弄,盖小曲。”按:汉乐府《满歌行》等篇,谓之“大曲”。“小曲”,当对“大曲”言之,非若今之小曲也。*

  

  《南史徐勉传》:“武帝择后宫吴声、西曲女妓各一部,赉勉。”《通典》:“梁有吴安泰,善歌,后为乐令,初改西曲,以别江南《上云乐》。”《乐府诗集》:“《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因其方俗,谓之‘西曲’。”按:今以山、陕所唱小曲曰“西曲”,与古绝殊,然亦因其方俗言之。

  今演剧多演神仙鬼怪以眩人目,然其名多荒诞。张果曰“张果老”,及刘海蟾曰“刘海戏蟾”,此类甚多,备见《神仙传》及《云笈七籖》。此不足论。取其略有依据者,别为后卷。*

  

  ◆剧话卷下

  “太公封神传”剧,按《唐书礼仪志》:“武王伐纣,雪深丈余。五车二马,行无辙迹,诣营求谒。武王怪而问焉。太公曰:‘此必五方之神,来受事耳。’遂以名召入,各以其职命焉。”太公《金匮》亦详其事。此《封神》所由来。

  考程婴、屠岸贾事,始见《说苑复恩篇》。公孙杵臼,别见《新序节士篇》。《左传》无一字及之。今《八义》剧所演鉏麑、提弥明、灵辄三事,乃详宣二年传中;而晋因韩厥之言以立赵武,则在成公四年传。

  《西施浣纱记》剧,按罗点《闻见录》:“世传西施随范蠡去,不见所出,因杜牧‘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而附会也。”《修文御览》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西子江令随鸱夷” 。杜牧乃有此句。考《越绝书》:“越王句践得采薪二女西施、郑旦以献吴王。”实未言浣纱也。

  元人《冻苏秦》剧及《金印记》,兄弟五人:代、厉、秦、辟、鹄。秦行第三,故云季子。俗乃谓行二,与史传注文不合。

  《蝴蝶梦》剧,见《庄子齐物论》。其鼓盆、髑髅二事,见《至乐篇》。*

  

  《苏武牧羊记》剧,见《汉书苏建传》,特常惠■{纟台}辞,非实为也。其余若啮雪、咽毡、卧起、操节,皆实事。

  《救青》剧,事见《汉书卫青传》:“青姊子夫得入宫,有身。长公主闻而妬之,使人捕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之,故得不死。敖义渠人,后封合骑侯。”按:今院本演此事,谓敖为铁力奴,未详所自。

  庾吉甫《买臣负薪》剧,见《汉书》。今俗传此事,大略相符;而言买臣旣贵,妻再拜马前求合,买臣取盆水覆地,示其不能更收之意,妻遂抱恨死,此则太公望事,词曲家所撮合也。

  张时起《昭君出塞》、马致远《汉宫秋》剧,见韩子苍《昭君图序》:“汉时呼韩邪来朝,言愿壻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昭君字嫱者配之,生二子;株累立,复妻之,生二女。”至范书始言“入宫久不见御,因掖庭令请行单于。临辞大会,昭君丰容靓饰,竦动左右。帝惊悔,欲复留而重大信”。班书皆不合。《西京杂记》又言:“元帝使画工图宫人,昭君独不行赂,乃恶图之。旣行,遂按诛毛延寿。”《琴操》又言:“本齐国王襄女,年十七,进之。帝以地远,不幸。及欲赐单于美人,嫱对使者越席请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药而卒。”盖其事杂出,无所考正。至元人琵琶剧,石崇《王明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石崇旣有此言,后人遂以实之昭君,误矣。*

  

  《渔家乐》剧,马融女马瑶草事。按后《汉书》,融女有三:长女不可考;其一字伦,为袁隗妻;一女名芝,女有才义,少丧亲,长而追感,作《申情赋》。今剧场所演云马瑶草者,未知何属。袁氏世为三公,隗少歴显官,富奢特甚,马氏装遣亦极珍丽,与剧场简生事适相反。其子久稽良匹,或不为融所受乎?然瑶草字与“芝”义合,疑所指为芝。

  高则诚《琵琶记》,见《青溪暇笔》:“元末永嘉高明字则诚,避世鄞之栎社,以词曲自娱。见陆放翁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因编《琵琶记》,用雪伯喈之耻。国朝遣使征辟,不就。旣卒,有以其记进者,上览毕,曰:‘《五经》、《四书》,在民间如五谷不可缺;此记如珍羞百味,富贵家其可无耶!’其见推许如此。”《留青札记》:“时有王四者,能词曲。高则诚与之友善,劝之仕。登第后,卽弃其妻而赘于太师不花家。则诚恨之,因借此记以讽。名《琵琶》者,取其四王字为王四云耳。元人呼牛为‘不花’,故谓之牛太师。而伯喈曾附董卓,乃以之托名也。高皇微时,尝赏此戏;及登极,捕王四,置之极刑。” “据《说郛》载唐人小说云:‘牛相国僧孺之子繁,与蔡生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欲以女弟适之。蔡已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蔡官至节度副使。’其姓相同,一至于此,则诚何不直举其人,而顾诬蔑贤者耶? 僧孺二子,曰蔚、曰藂,无所谓繁者,恐《说郛》所载不实。”按:蔡邕父名棱字伯直,见《俊汉书》注。其母袁氏,曜卿姑也,见《博物志》。《琵琶记》作蔡从简、秦氏,其故为谬悠欤?抑未考欤? *

  

  《刘关张桃园结义》剧,据《三国志关羽传》:“先主与羽、飞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世俗由此敷演。至《秉烛达旦》剧,则前无所据见,《少室山房笔丛》驳之最详。《秉烛达旦》剧,元尙仲贤所撰也。关汉卿《单刀会》剧,见《三国志鲁肃传》有“但诸将军单刀俱会”之语。

  《月下斩貂蝉》剧,见《升庵外集》:“世传吕布妻貂蝉,史传不载。李长吉《吕将军歌》:‘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大旗下。’似有其人也。元人有《关公斩貂蝉》剧,事尤悠谬。然《羽传》注称‘羽欲娶布妻,启曹公。公疑布妻有殊色,因自留之’。则亦非全无所自。”按:原文关所欲娶乃秦氏妇,不得借为貂蝉证也。

  《截江夺阿斗》剧见《蜀志刘封传》:“孟达与封书曰,‘自立阿斗为太子已来。”四字本此。

  白仁甫《祝英台》剧,见《宣室志》:“英台,上虞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方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鄞令,病死,葬鄮城西。祝适马氏,再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问知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氏遂幷埋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

  《祝髪记》剧,事见《陈书徐陵传》:“孝克,陵第三弟也。梁末寇乱,京师大饥。孝克养母,饘粥不能给。妻臧氏,甚有容色。孝克谓之曰:‘今饥荒如此,供养交缺,欲嫁卿与富人,望彼此俱有济,*

  

  不知卿意如何?’其妻臧氏弗许也。时有孔景行者,为侯景将,富于财,孝克密因谋者陈意。景行多从左右,逼而迎之,臧氏涕泣而去,所得谷帛,悉以供养。孝克剃髪为沙门,改名法整,兼乞食以充给焉。后景行战死,臧伺孝克于途,曰:‘往日之事,非为相负;今旣得脱,当归供养。’孝克还俗,更为夫妻。”今《祝髪记》所演,多与此符。

  《达磨渡江》剧,见《傅灯录》:“菩提达磨,南天竺国香至王第三子也。从波若多罗,法明心要。多罗曰:‘吾灭后,汝当往震旦设大法乘,直接上根。’贻偈有‘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栖栖暗渡江’句。梁武帝迎至金陵。时魏明帝正光庚子也。止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按:达磨自庚子渡江,至戊申逝,凡九年。今谓“九年皆面壁”,失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