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西楼记

文豹过来。大相公还不见归来。〔丑〕就回的。

【海棠春】〔生忙斣上〕名高无奈交游广。酬应毕归来书幌。〔做看介〕嗳哟。何事把门开。好费沈吟想。

〔丑〕老爷竟步入书房。如今在裏面翻阅书案。〔生做惊介末〕大相公归了。〔生整冠揖外介外〕你在那裏闲耍。〔生〕拜客。〔外〕拜什么客。〔生〕河南冯太史年伯来拜了。特去答拜。〔外〕怎么拜了你。倒不拜我。只怕又是支吾。且住。你平日用什么功。试说与我听。

【园林好】〔生〕星月淡鸡声曙窗。风雨暗灯花夜缸。五典三坟曾讲。只指望继书香。只指望继香书。

〔外〕这些新制。都是桑间濮上之词。岂是吾家世学。

【江儿水】这是桑间调。水面腔。宣淫启乱靡靡响。好付梨园供歌唱。岂堪淸庙明堂赏。怎値把精神滔荡。祖父遗书尽读不尽。何暇去撰着词曲。〔合〕库有靑缃。何不潜心参讲。

【五供养】〔生〕骚坛伎俩。游戏余功。正业无妨。披函或倦读。洒翰漫成章。寻声问响。逗不破花魔月障。敬佩庭前训。感难忘。自今不去理宫商。

〔外〕张衡研京十年。左思练都一纪。大凡杂着。最是妨功。况俳优所习。绮靡之语。作之益伤雅道。当今以制义选士。待博得金紫。后及诗歌。未为晚也。若浪掷才华于骚坛酒社间。纵为山中高士。实则天下废人。古人云梁栋不斵。终为林木。圭璋未剖。何异碔砆。汝旣具有用之才。当知大人之学。亦思上报国恩。远绳先武。只管悠悠忽忽。一任窗前之驹隙。不愁镜裏之霜华。吾以为鲁戈难再。江笔可危也。

【玉交枝】丈夫趋向。墨悲丝杨泣路旁。文章事业靑云上。岂争些小伎俩。渥丹镜颜不久苍。过驹窗影难轻放。〔合〕俊才华休得自戕。美田畴莫敎自荒。

【玉胞肚】〔生〕才疎学旷。感严亲谆谆义方。一霎时启瞶开聋。从今后刺股悬梁。〔合〕专心制义献明光。雁塔争看姓字扬。

〔小净扮阍人持书上〕为奴二十年。须鬓已皤然。常防宾客至。守在大门前。外边冯老爷家有书。送与大相公的。〔外〕又是什么书。〔取开看介〕

【川拨棹】封函上半钳着小印章。展开时素纸凝光。展开时素纸凝光。呀。又是诗词了。又早是新诗几行。呀。冯太史是我同年。不好唐突他。管门的只说相公被老爷督课。书简都不得送进。〔小净应介合〕说庭闱凛似霜。督攻书绝寄将。

〔小净应欲下介外复唤转介〕从今以后。凡是会文的相公来。都请进厅堂。若是诗人酒客。一切都回。〔小净应介〕晓得。〔外〕凡书柬是求诗索字的。也不许送进。〔小净〕这个小人那裏看得出。〔外〕也罢一切都回了。孩儿过来。你今后一意举业。把所制词曲。不论已成帙未成帙。已刻版未刻版。都将来烧了。决不可再做了。〔生〕孩儿谢教了。

【尾声】〔外〕从今休费闲思想。把慧剑扫空魔障。〔生〕一心攻有用文章。

当今天子重英豪。

须把文章敎尔曹。

正是万般皆下品。

果然惟有读书高。

第五出
倦游

【探春令】〔丑扮鸨母上〕垂杨深巷隐栖鸦。叹朱门潇洒。〔旦上〕对东风泪湿鲛绡帕。共谁语衷肠话。

〔丑〕嫩雨潇潇苔藓细。晓寒犹自侵衣袂。〔旦〕几番欲去整琵琶。病怯更愁纤指脆。〔丑〕独我门前不绣鞍。谁家楼上无高髻。〔旦〕茶铛药碾是吾谋。那管梅花满阶砌。〔丑〕我儿。我老身乜氏。年纪一把。秖收拾得你一个。从小聪明伶俐。学得歌舞琴棋。果是谑处成诗。行来入画。蹴踘场中第一。琵琶队裏无双。当今四方才士。那个不晓得平康巷西楼有个穆素徽。只是你性厌烟花。心甘箕帚。十二个时辰。怨怅多。快活少。一句说话。二句便恼。春病恹恹不得好。门前车马空喧闹。咳。朱帘寂寂几生尘。教我做娘的怎么了。〔旦〕但是请陪酒的。便好扶病而去。抵暮而回。若要接客。断然不成矣。〔丑〕养娇了你这般执性。也罢。近有池相国公子有名池三爷。要请你看梅花。自来三次。家人日在外边伺候。我儿看娘面上。一定要去。〔旦〕不去罢。〔丑〕来意甚诚。已难推阻。你若再不去。他势焰滔天。我一家都送在他手内了。〔旦〕这样使势公子。要我去。倒不如你去了罢。〔丑笑介〕我儿又来调戏母亲了。我老人家面冻梨花。傅粉皱如雪浪。首飞蓬草。涂煤暗若烟林。那个要我。我儿不要闲讲。他每想必就来接也。

【前腔】〔小净上〕特邀殊丽共寻花。见朱扉低亚。

小子赵伯将。为池公子邀穆素徽探梅。此间已是。有人么。〔丑开门见介小净〕池三爷请令爱探梅。等待已久。托小子致意妈妈。快催令爱登舟。〔丑应旦做换衣介丑小净叙寒温介〕

【大斋郞】〔净盛服带家僮上〕惯扛扎。少傝■〈亻〈夭上韭下〉〉。开谭父祖是科甲。草其腹而花其面。人人唤我蔡趷■〈荅〉。

〔笑介〕自家池相国之子池同是也。久慕穆素徽之名。不得一见。今特请他玄墓探梅。此间已是。快去通报。〔杂通报相见介〕久慕大名。如雷应鼓。〔丑代答介〕幸辱宠爱。似漆投胶。〔净〕伯将兄早在此了。〔小净诨介旦扯丑介〕你与他先讲过了。坐不共几。食不同器。要依我这两件方去。〔丑笑介〕我儿敢是揪银子的法儿。〔旦怒介〕俗答答那裏说起。果是不愿接他。依我便去。〔丑〕这又是难题目。难杀我了。〔旦〕只说有病。〔丑向净介〕三爷来唤女儿。几次失迎开罪。〔净〕便是。也不止一二次了。〔丑〕只是今日还有一言吿禀。女儿为有贱恙。且是生疮。虽应三爷之命。必要坐不并几。食不共器。直待病好了方得共几而坐。同器而食。〔小净〕这样作难。〔净〕也罢。小子是极知趣的。但凭令爱便了。就请登舟。〔丑促旦登舟向小净介〕赵相公全仗你照顾。我儿早些回来了。〔小净应介丑〕我自进去也。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下净〕只怕天色要雨。〔旦〕看来晴意甚少。

【长拍】〔小净诨介〕非雨非晴。非雨非晴。欲晴欲雨。十里冷云如画。溪桥烟鎻。野渚水满。曲湾湾并没人家。兰檝漫轻划。到水云深处。浅堤残坝。前面有村舍了。隐隐疎林草舍簇。孤寺矗。断烟叉。风景果然幽雅。一派都是梅花。试遶山远望。遍麓梅花。

〔旦〕看珠离玉缀。雹布冰悬。宛然庾岭。不输官阁。

【短拍】馥馥淸香。馥馥淸香。微微幽韵。白茫茫雪彩霜华。何处最堪夸。几万疉蘂宫璚瓦。〔净〕未许空辜此景。俺直待相抱醉流霞。

小厮看酒来。我与穆姑娘吃酒。〔小净〕此时也该了。〔旦〕我病不用酒。原说坐不并几。食不共器的。如何相强。你自吃酒。我自看花。各适其适便了。〔净〕旣如此。将酒来。我自酌。〔小净〕小弟奉陪。

【羽调排歌】闲雅新妆。轻盈素葩。尊前冷澹堪夸。〔旦背介〕梅花梅花。看你冰魂玉魄果无瑕。不向东风斗丽华。孤芳劲。幽韵嘉。只怕霜欺雪妬委泥沙。〔净〕素徽为何不飮不歌。秖多嗟叹。〔小净〕必有心事。〔合〕无欢笑。少问答。自将心事语梅花。

〔旦〕不是我怠慢你。实是病体难胜酒。愁怀不耐歌。

【前腔】病鬼愁魔。心猿意马。萦牵万緖如麻。懒歌白雪按红牙。倦舞回波落翠鸦。〔小净〕这是为什么。〔旦〕这是膏肓病。未可拏。风尘不耐受波査。

〔净〕我已醉倒。你又多病。各设一席去睡了。明日送归罢。〔小净〕三爷知趣得紧。〔合前〕

相逢争奈两心违。

信是三生缘分稀。

夜静水寒鱼不饵。

满船空载月明归。

第六出
私契

【吴小四】〔丑便帽轻衣笑上〕酒中糟。赌内淘。昏昏暮又朝。因甚年来生意少。大老官人都变了。苦推磨闲絮叨。

头戴吴江帽。脚套松江履。双袜细如箫。单衣轻似纸。魂旛阔衣带。偏衫大袖底。〔笑介〕说起伎艺来。眞正要愧死。有个叫化的。吹箫过街市。私去拜从他。学得些儿伎。只因传派低。到底原如此。提琴弄忒楞。又去弹弦子。串戏身段粗。淸唱喉咙秕。一句十三腔。白字如流水。侵寻开口唱。天怜却闭嘴。坐在石场上。砖片一齐起。听得别人唱。倒把唇来圯。素性喜谈人。非咱不度己。惯骗小官人。专吓无名妓。〔笑介〕本事何常动得人。只是一味大言不惭而已。小子老白赏郭思峤便是。今日同强三老官阮三郞一班。在刘楚楚家会讲伎艺。还不见齐。〔望介〕呀。远远望见强三老官来也。

【前腔】〔净便帽鲜衣白须上〕老帮闝。手段高。招牌惯弄脬。莫笑区区知契少。士夫官员尽见招。谁不识强梦桥。

〔丑接介〕还有个郭思峤。〔笑见介〕二老官摊浪大名。〔净〕不是肉麻说。其实梦桥二字。人人晓得。只管来寻我白赏。苦忙得紧。意欲把桥字改了秋字。不知可好。〔丑〕弗差。极妙。只怕口生。待我叫你应。〔叫介〕梦秋。〔净应介丑连叫〕梦生梦老老。〔净连应介丑〕明日送一个红心轴子与你庆号。〔净〕休得取笑。今日刘楚楚当会讲曲。只怕此时该去了。呀。许一官远远的来也。

【前腔】〔小净扮村妓上〕态妖娆。打扮乔。行来颈骨摇。两片嘴唇阔又趬。眼大眉粗面又凹。只落得弯话骚。

〔笑见介净〕一日不见。髭须满面。〔小净〕两日不见。〔丑〕汗毛打辫。〔净〕老一伎艺大进。〔丑〕前日唱窥靑眼的一套。妙得极。〔小净〕我每那班弯话朋友。少不得我的弋阳曲子。我原苦得甚。〔净〕果然你说话惹听。客料自然动火。〔丑〕当今好姊妹。除了老一。其实少有了〔小净拱手介〕老兄。学生是不受臭局的。〔净〕休要嚼蛆。阮三郞怎地不见。〔丑〕他路近。一定先在刘家了。迤逦行来。此间已是。〔叩门介小生帽服应上小净〕果然先在裏面了。〔小生〕谁人门外至。喜鹊噪檐端。〔老旦上〕绣褥牙牌乱。掀枰玉子残。〔总相见介〕刘妹。三哥。〔老旦〕许小一官。打扮得好。总把盘龙髻。金钗两鬓分。身穿玄色袄。细细佛头云。〔小净怒介〕惯是穆素徽妹子专奚落我。你也学了他。难道我便打扮不得的。〔净丑〕没傝■〈亻〈夭上韭下〉〉。今日是会讲曲子。不是大红帖子请来相骂。还不先起调。〔小净〕人还不齐。穆家妹子呢。〔老旦〕池公子接去看梅花了。〔小净〕洪宝儿呢。〔小生〕河南枣子客人接去了。〔丑〕不要败了兴。就是许一官起调。〔小净做逊介众催唱介小净〕唱了新时曲罢。〔做打扫喉咙讨茶吃做闭眼摇头擎板唱介众赞介小净〕又来了。唱也不曾唱。先赞好了。可见是戏我。〔众〕曲意先妙了。〔小净随意将时曲一只唱作夸调介众笑赞介净附丑耳云〕方纔老一唱的曲儿。这几个调。我都摹拟在此了。〔丑〕你摹拟像个什么来。〔净〕那一个阔调呵。

【黄莺儿】如把破筒敲。〔丑〕哑调呢。〔净〕癞虾蟇猛醋哮。〔丑〕低调呢。〔净〕雨中曲蟮啼阴调。翻高字。雌猫怕交。做拖腔。绵纱漫摇。快来好似鸱鸮叫。〔净搔喉介丑〕把喉搔。接连几套。〔小净〕越听越难熬。

【三台令】〔生上介〕晓风偷勒轻镳。又到平康画桥。美盻笑相招。尽看遍两行艳娇。

呀。何处歌声。声在这家。不免径入。〔老旦小净接介净丑小生〕我每去走一走。再来讲曲。正是前客让后客。迎郞复送郞。〔下老旦向生介〕路隔桃源。何幸仙郞迷棹。〔小净〕烟深柳陌。不知花史停车。〔生〕为听新歌。特来芳径。

【集莺花】〔集贤宾〕闲乘骏马来画桥。听歌韵飘萧。

【黄莺儿】果然花下莺簧绕。〔老旦小净〕红牙缓敲。碧玉漫调。〔生〕唱风情不禁秋波俏。

【赏宫花】半缕细沈幽涧响。一声淸彻彩云高。

卓儿上原来一本歌谱。〔叹介〕谱上的曲。政好费推敲也。〔老旦〕请教如何便是。〔生〕歌之所重。大要在识谱。不识谱。不能明腔。不明腔。不能落板。往往以衬字混入正音。换头误为犯调。顚倒曲名。参差无定。其间阴阳平仄唤押转点之妙。又尽有未解者。恰纔我听歌半晌。那班少年。功夫政少。〔小净〕尽是盲鳅老白赏。伎艺是不敢劳的〔老旦〕相公尊姓贵表。这样精于曲理。〔生〕小生于叔夜。〔小净老旦相顾介〕莫不是制锦帆乐府的于相公么。〔生〕然也。〔老旦〕却又来。穆素徽妹子见了锦帆乐府。日夜称诵大名。今得幸会。不敢擅便。奴家欲将此谱。校定宫调。点正板眼。不知意下何如。〔生〕不妨。我与你校正便了。〔小净诨介生看谱介〕

【御袍黄】〔簇御林〕硏朱露。蘸彩毫。这都是新曲。咦。这新词全费敲。不但学疎才浅。此道全然不晓。〔做涂抹介〕入平去上都相抝。改政了方协调。

〔老旦小净〕毕竟宫调如何分别。〔生〕那裏枚举得许多。

【皂罗袍】羽越淸脆。黄锺最浊。正宫雄壮。商角冷落。这其间就裏多微妙。

〔老旦小净〕当今谁则知此。〔生〕

【黄莺儿】语儿曹。阳春古奏。和者甚寥寥。

改得几套在此。虽本文单薄。今勉强协调。可入齿牙矣。呀。住了。这是时人所作。毕竟那个手眼。〔老旦小净〕这几套都是赵伯将相公新制。〔生〕咳。我说像他口气。这个人极不服善的。一时高兴。都把他新曲涂坏了。怎么处。〔老旦〕旣是认得的。这个何妨。〔小净诨介生〕幸得不曾校完。几乎又遭几个怪。〔翻谱得单笺介〕这是什么歌曲。呀。这是小生所制楚江情。那个写的。〔老旦小净〕不要说起。这就是恰纔所说穆素徽妹子的亲笔。他只喜锦帆乐府。日夜思念相公。常说道一朝得见作歌者。便死花前也遂心。〔生惊喜介〕有这等事。可就得一见么。〔老旦小净〕被池公子接去看梅花了。不然今日也在此。〔生〕咳。这样薄命。〔细看笺介〕如何写得这般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