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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居画论
黄荃画多院体,所作类皆章法庄重,金粉陆离。徐熙便有汀花野卉,洒落自好者。所谓黄家富贵,徐家野逸也。
元明写生家,多宗黄要叔、赵昌之法,纯以落墨见意,钩勒顿挫,笔力圆劲,设色妍静。舜举、若水后,之冕、叔平、沱江,各极其妙。时人惟陈老莲能之。南田恽氏,画名海内,人皆宗之,然专工徐熙祖孙一派。黄赵之法,几欲亡矣。
边鸾、吕纪、林良、戴进,纯以宋院本为法,精工毫素,魄力甚伟。黄赵崔徐之作,犹可想见。后人专于尺幅争能,屏幛之作,几无气色,可轻视耶!
东坡云:世人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而未有以墨画花者。汴人尹白能之。墨花之法,其始于宋乎?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点后复以染笔足之。点染同用,前人未传此法,是其独造。如菊花、凤仙、山茶诸花,脂丹皆从瓣头染入,亦与世人画法异。其枝叶虽写意,亦多以浅色作地,深色让主筋分染之(主筋,叶中一笔也)。
墨竹一派,文石室为初祖。石室传之东坡。坡死不得其传。后三百年,子昂夫妇及息斋李氏,私淑文苏,复衍其法。梅道人继之。王友石、夏仲昭、归文休、鲁孔孙皆墨君之的嗣也。
画竹无论工拙,先须一扫钉头鼠尾,佻摐琐屑之病,务使节节叶叶,交加爽朗,肥瘠所不计也。
攒三聚五,蜩腹蛇跗,叠叶成竿,东坡所谓竹自有也,未尝以为画法。故执笔熟视,熟视则意有此竹,笔随意之所之,兔起鹘落而出之,少纵则逝矣。攒三聚五,蜩腹蛇跗,非画法。画法在熟视少纵之间。
世谓画竹不难于发竿,而难于叠叶。虽有是理,然全幅位置,妙在发竿。竿发得势,叠叶亦有生法。
娄江友人金怀璞家,见坡老墨竹,石根大小两竿,仰枝垂叶,笔势雄健,墨气深厚,如其书法,沈著痛快者也。
朱君仲嘉,携其舅氏所藏梅道人墨竹卷来。宋纸极坚韧,画为四段。每段竹不多,而墨气漉漉,溢于笔外。以题语位置画境字势,似十七日帖,放逸处类素师。仆所见道人墨竹,此为翘楚。
蒲石斋画竹,世不多见。仆于朱丈春桥处见一幅,渍墨放笔,气深力厚,筿少叶肥,真得髯苏风度。蒲斋益都人,曾为吴兴太守,其待妾明霞,亦解弄笔砚。墓在湖州岘山下。
东坡试院时,兴到以朱笔画竹,随造自成妙理。或谓竹色非朱,则竹色亦非墨可代。后世士人,遂以为法。仆所见如文衡山、唐六如、孙雪居、陈仲醇皆画之。此君谱中,昔多墨绶,今有衣绯矣。
昔人云:游戏亦有三昧。东坡居士画蟹,琐屑毛介,曲隈芒缕,无不备俱。又画应身弥勒像,又摹陆探微狮子。元章谓伯时法吴生,神彩不高。余乃取顾凯之格,不使一笔入吴生。又与伯时论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又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后人朝学执笔,夕已自夸为得士人气。不求形似,能无愧乎!
指头作画,起于唐张璪。璪作画或用退笔,或以手摸绢素而成。毕宏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宏为之惊叹阁笔。王洽以首足濡染抹蹈,后吴伟汪海云辈,淋漓恣意,皆其遗法。
志洁行芳者,无贤不肖,皆爱慕之。云林画,江东人家以有无为雅俗,其为人盖可想见矣。
云林、大痴画,皆于平淡中见本领,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倪迂客画,正可匹陶靖节诗。褚登善字,皆洗空凡格,独运天倪,不假造作而成者,可为艺林鼎足。
昔人谓仲圭大有神气,子久特妙风格,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洗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仆尝曰:读老迂诗画,令人无处著笔墨。觉矜才使气一辈,未免有惭德。
茶香居士谓于六法中求云林,非深于画者。仆曰:须会得六法中有老迂来处,不然,恐问途者不知云林模关范董,煞从力行苦心,得此自在面目。
操一艺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绝一世之见。梅花庵主书画,蕲志于古,不为习尚所移,与盛子昭同里闬。子昭远近著闻,求笔墨者踵接。仲圭之门,雀罗无问。妻孥视其坎甗,劝以治脂粉为时妆。仲圭莞尔曰:“汝曹毋大俗,后百年,吾名噪艺林,子昭当入市肆。”身后士大夫果贤其为人,争购其笔墨,一轴可抵饼金。子昭画,几废格不行。
梅花和尚,墨名儒行者,居吾乡之武塘。萧然寰堵,饱则读书,饥则卖卜。画石室竹,饮梅花泉。一切富贵利达,屏而去之,与山水鱼鸟相狎。宜其书若画,无一点烟火气。
一峰老人,纯以北苑为宗,化身立法。其画气清质实,骨苍神腴。尝游虞山,悟得笔法,遂家焉。日携壶酒,坐湖桥,观云霞吐纳,晴雨晦明,极山水之变,蕴于毫末,出之楮素,洵非俗工可能跂及。
痴翁性本霞举,早岁好与羽人道士游,辞世后有见其吹横竹出秦关,遂以为蝉蜕不死。故其笔墨工夫,亦具九转之妙,实可与黄庭内外篇同玩味耳。
人谓道人行吟,每见古树奇石,即囊笔图之。然观其平生所作,无虬枝怪石,盖取其意而略其迹。胸有炉椎者,投之粹然自化,不则彼古与奇,格格不入,非我有也。
痴翁设色,与墨气融洽为一,渲染烘托,妙夺化工。其画高峰绝壁,往往钩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气韵自能深厚。
黄鹤山人,为松雪外甥。书画之妙,源于鸥波。早岁精工点染,酷似其舅。晚能一变蹊径,以董巨相参,淋漓毫楮,自成一家法,驰骋海内,遂分吴兴一席。
尝谓操笔家往往急于博名誉,汩没天德,乞灵时彦,经营模拟,髦而不倦,古人风味,毕生不知,殊为可惜。仆见叔明画甚多,观其前后用意,始在求合于人,既乃力避其习,每变而易之。虽鸥波不得不放其出一头地。
高詹事题白阳山人画后云:宋元之迹,太半为赝鼎。故余晚年,多购胜国名人翰墨。仆亦尝谓胜国诸贤,承宋元之模范,人皆自得真诠。遗毫剩墨,所谓虽无老成,尚有典型也。
张来仪、徐幼文、陈氏大小髯、王友石辈,笔墨不变元格。至沈臞樵、姚公绶、杜东原、刘完菴诸老,风骨超迈,开沈丈之先。一时吴下名作并起,毫素之妙,奄有唐宋。
石田老人,笔墨似其为人,浩浩落落,自得于中,无假乎外。凡有所作,实力虚神,浑然有余。故仆以谓,学石田先须养其气。
六如原本刘李马夏,和以天倪,资于书卷。故法北宗者,多作家面目,独子畏起,而北宗画法有雅格。
张梦晋风流酝藉,子畏流辈,笔法妍雅,亦娣姒间耳。
衡山太史书画瓣香松雪,笔法到格,骎骎乎入吴兴之室矣。然自有清和闲适之趣,别敞径庭,亦由此老人品高洁所至。
仇实父以不能文,在三公间少逊一筹。然天赋不凡,六法深诣,用意之作,实可夺伯驹、龙眠之席。
曾见实父画《孤山高士》《王献移竹》及《卧雪煎茶》诸图,类皆萧疏简远,以意涉笔,置之唐沈画中,几莫能辨。何尝专事雕缋,世惟少所见耳。
衡山水墨《南宫图》,宋西陂赠高江村物。开卷墨气浑沦,笔法精妙。或曰:神似董思白。仆曰:贤者皆知其大也。
董思翁不耐作工画,而曰:李赵之画极妙,又有士人气。后人得其妙,不能得其雅。五百年而有仇实父。王司农麓台,平生惟嗜子久,浑沦墨法,亦谓仇氏自有著沈痛快处。
唐居士楮画,涉笔用墨,法极见意。其合作实可越元望宋。人皆爱其画,未知其趣也。
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又在无画处。
陈道复烟林云壑,墨气浓淡,一笔出之,妙有天机,而不涉画家蹊径。不独能事写生,山水亦是宗家。
古人一艺,高于法度平正。后世便以奇别为能。虽有刻剥精巧,名立小品,岂能为百世宗法。董思翁于文沈间,复以平淡天然,自立一帜,至今名不在四家后。东坡尝谓好奇务新,乃诗之病。画岂不然!
画禅法自董巨倪黄能师其意,而不逐其迹。用墨之妙,尤为独诣。随手拈来,气韵生动。
吾乡墨林项氏,不独精于鉴古,书画亦刻意入古。曾见其模阁本帖全卷,笔意不爽,可谓翻身凤凰。为王稚登太学写百谷图,为东禅寺僧写梵林图,皴法设色,可踵实父,而攀六如。至其墨花文石,世皆知为绝品。文孙孔璋辈,宜其能事笔砚矣。
书画自画禅开堂说法以来,海内翕然从之。沈唐文祝之流,遂塞至今,无有过而问津者。近来又以虞山娄江为祖法,亦复不参香光。一二好古之徒,孤行独诣,必皆非笑之。书画之转关,要非人力能回者。
吾浙自彝斋、松雪、梅道人后,逸史、竹懒、墨林皆是正法眼藏,笔墨窍玄凿妙,不愧前人。
陈仲醇、李长蘅古情逸思,笔墨开张,可殿画禅一军。所逊者画禅特有酝酿耳。恽道生边幅稍窘,然亦足以驰骛二子间。
天池天赋卓绝,书画品诣特高,狂獝处非其本色。陈道复于时自出机轴。二家墨法,有王洽米颠之风。
道释人物,丁南羽有张吴心印,神姿飒爽,笔力伟然。董思翁巨眼人,尝谓三百年无此作手。颜其室曰白毫菴、陈章侯。崔子中,皆出群手笔,落墨赋色,精意毫发,僻古争奇,各出幽思。子中人物外,他画少见。竟侯山水花卉,类有平淡天然之作,点染得元人遗意。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
倪文正鸿宝,笔墨有青藤、白石之风。细笔亦复古隽,高越流辈。曾见其疏林筿石,题仿家云林者,中作填墨瓦屋,墨气妙有元理,别具雅构。
徐俟斋、黄端木之山水,金耿菴、杨补之之梅花,孤高绝俗,真士人画也。世皆以人重之,是不知画之妙。盖笔墨亦由人品为高下者。
竹懒道人画,仗其诗以发妙意,可谓夙世词客,前身画师。画剩一编,超超元箸。
钱叔宝画法古淡,笔无点尘,襟抱悠然,画外自见。仆谓罄室于画,真穷而后工者。
文氏子弟,妙有渊源。包山、五湖、酉室、夷门诸子,大都瓣香停云,各参其法,而成一家。风骨清超,毋为浅视。
款题图画,始自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益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
古画不名款,有款者亦于树腔、石角题名而已。后世多款题,然款题甚不易也。一图必有一款题处,题是其处则称,题非其处则不称。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由题而败者。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宗设教宇内,法嗣藩衍,至今不变宗风。
西庐、麓台皆瓣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庐刻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作,实欲肖真。麓台壮岁参以己意,干墨重笔皴擦,以博浑沦气象。尝自夸笔端有金刚杵,义在百劫不坏也。
士气作家一格,麓台司农有之。苍苍莽莽,六法无迹,长于用拙,是此老过人处。
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谷实得其衣钵,故工力寝深,法度周密。时辈仅以寸缣尺楮争胜,至屏山巨嶂,寻丈计者,石谷挥洒自如,他人皆避舍矣。
时有举石谷画问麓台,曰:太熟。举二瞻画问之,曰:太生。张征君瓜田,服其定论。仆以谓石谷之画不可生,生则无画;二瞻之画不可熟,熟则便恶。
海内绘事家,不为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杻,至款书绝肖。故二家之后,画非无人,如出一手耳。独邵村方氏,狮峰沈氏、梅壑查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谓不因人热者。
恽南田、吴渔山,力量不如石谷大,逸笔高韵,特为过之。至于工细之作,往往不脱石谷法。岂当时往还讨论,染习之深,不能摆落耶?然二家具此天分,不当随人脚根转耳。
画梅自王会稽千花万蕊一法,传习至今。玉几山人陈撰,别作一格。发笔如玉皞篆,疏英淡墨,洒然自足。莫谓此老惜墨如金,正恐世人笔墨,皆妄用之耳。
清溪、松圆、风人、半千、年少、尺木诸老,寄意毫素,不为法缚,不为法脱,教外别传,是为逸品。
姜鹤涧一丘一壑,有迂客之迂。陈玉几半蕊疏花,得逃禅之禅。类皆不著色相,自摅胸臆耳。
写生舍徐黄,非所为法。山水去董巨,岂得为宗。南沙涉笔染素,能不落南田之蹊径。东山挥洒经营,能摆脱麓台之坯堑。稼轩主人于其间,复衍徐黄董巨之法,而自作一家。画法不二妙,无尽义焉。
仆学画几四十年,而未得古人自然之妙。因阅黄尊古、王日初、张墨岑、沈凡民诸君画,知有苦心焉。然力殚神疲,则同其所造,而未得古人棹臂游行之为乐也。
画有尽而意无尽,故人各以意运法。法亦妙有不同。摹拟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如华新罗山水花鸟,皆自写其意,造其法。金冬心又以意为画,文以饰之为一格。皆出自己意,造其妙。
画有可不款题者,惟冬心画不可无题。新词隽语,妙有风裁;行草隶书,具入古法。
执友中书画,如徐丈蛰夫,精意六书,画擅诸格,入嘉隆之间无愧色。陈丈曙标,人物仕女,妍丽入神。曾为薰追摹大父照,神气如生,笔法不减曾鲸之妙。许丈容如,人物花鸟蔬果,俱入古。惟山水宗石谷,长笺大幅,气势过人。故冯司寇景夏尝曰:同年子许某,浙画之第一手也。汪丈櫰堂,真草书远步松雪,近继停云。钟丈寿民,小楷有太傅法,山水格高韵古,有元人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