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卧游录

溪山卧游录  (清)盛大士撰

  ●自序

  余性嗜泉石,情耽翰素。六法之学,二十载於兹。笔钝若樵,心顽肖铁,意旨偶托,锲弗舍置。沿讨所悉,略可赘陈。粤自两晋,暨乎六朝,三祖之称,四圣之目,敻乎尚已。摩诘画师,小李将军,南北别其派,唐宋衍其支。逮自元明,迄于圣代,名家林立,鸿制赡列。后进之士,追维典型,通厥流贯,师承授受,盖可得而稽焉。夫层台云构,祗一篑之所基;沧溟水深,乃百川之统汇。彼陟冈者中道而止,问津者自崖而返。即此艺成而下,曷以技进乎神?末学肤约,诣力单弱,敝屣而弃荆关,望洋而诧范李,习率易为高雅,矜诡放为离奇。以空诸所有,为士人家风;以自我作古,为才人能事。不知精能之至,乃显神通,绚烂之极,方归平澹。昔者华亭击节於吴兴,石师服膺於墨井,营邱之千岩积雪,忠恕之一角远风,不以疏密分高下也。石翁之气格浑成,六如之风流蕴藉,不以浓澹区优劣也。今欲不遵矩矱,别擅心裁,尽弃筌蹄,独庵妙悟,不学无术,贻舛滋多。更有剽窃墨稿,钩摹粉本,镂碧裁红,模山范水。冈峦拱揖之法,径路远近之形,竹树偃仰之容,屋宇向背之势,雀燕铢两,不愆乎定式;鸢鱼飞跃,顿失其灵机。欲步北苑之后尘,直比南宫於优孟。虬麟之松幂历,居然黄鹤山樵;鼠足之点萧疏,自诩,梅华庵主。此又成规是袭,真趣无存。诗书之气,积之也不深;磊落之怀,发之也不畅。方斯之技,奚足多焉:下析弊契,上究旨归,资深逢源,博综约寸,功候所臻,匪伊朝夕。一隅鲜觌,寸管是窥。聊尔箸录,有惭证辨,狭见疏漏,谅不足讥。续有见闻,重为缀辑云尔。道光壬午孟冬十日题跋。

  ●溪山卧游录卷一

  士大夫之画,所以异於画工者,全在气韵间求之而已。历观古名家,每有乱头粗服,不求工肖,而神致隽逸,落落自喜,令人坐对移晷,倾消尘想,此为最上一乘。昔人云:画秋景惟楚客宋玉最佳。寥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自在言外。即此可以窥画家不传之秘。若刻意求工,遗神袭貌,匠门习气,易於沾染。慎之慎之。

  书画本出一源。昔圣人观河洛图书之象,始作八卦。有虞氏作绘作绣,以五彩彰施於五色,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之属,稽其体制,多取象形。书画源流,分而仍合。唐人王右丞之画,犹书中之有分隶也。小李将军之画,犹书中之有真楷也。宋人米氏父子之画,犹书中之有行草也。元人王叔明、黄子久之画,犹书中之有蝌蚪篆籀也。夫书至苏、黄、米、蔡,纵横挥霍,变化淋漓,而於晋人之余风,则渐远焉。画至倪、黄、吴、王,千态万状,阳开阴合,而於唐人之余风,则渐远焉。近日俗书,专尚匀净,配搭字画,大小疏密,悉中款式。书非不工也,而其俗在骨,不可复与之论书矣。近日俗画,专尚形模,如小女子描钩花样,一笔不苟。画非不工也,而生气全无,不可复与之论画矣。故初学画者,先观其有生气否。

  画有七忌:用笔忌滑、忌软、忌硬,忌重而滞、忌率而溷,忌明净而腻,忌丛密而乱。又不可有意着好笔,有意去累笔。从容不迫,由澹入浓,磊落者存之,甜熟者删之,纤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则觚棱转折,自能以心运笔,不使笔不从心。

  画有三到:理也,气也,趣也。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故必於平中求奇,纯系裹铁,虚实相生。学者入门,务要竿头更进,能人之所不能,不能人之所能,方得宋元三昧,不可少自足也。此系吾乡王司农论画秘诀,学者当熟玩之。

  画有六长,所谓气骨古雅、神韵秀逸、使笔无痕、用墨精彩、布局变化、设色高华是也。六者一有未备,终不得为高手。

  画有四难:笔少画多,一难也;境显意深,二难也;险不入怪,平不类弱,三难也;经营惨澹,结构自然,四难也。

  画家各种皴法,以披麻、小斧劈为正宗。画固不可无皴,皴亦不可太多。留得空际,正以显出皴法之妙。

  画树法,四笔即成树身。而四笔之曲直,全视乎一笔之曲直。树至四五株即成一林,参差交互,若相争又若相让。然须有相争之势,不可露出相让之迹。画树叶法,起手先须紧贴在树身上,由内而外,由澹而浓,由浅而深,由疏而密。

  画石法,先分三面,兼方圆而参之以扁。大小相间,左右联络。去其棱角,而转折自然,方为妙手。

  画山,或石戴土,或土戴石,须相辅而行。若巉岩峻岭,壁立万仞,固须石骨耸拔,然其冈峦逦迤处,仍须用土坡以疏通其气脉。盖有骨必有肉,有实必有虚,否则峥嵘而近於险恶,无缥缈空灵之势矣。

  画泉,须来源绵远,曲折赴壑。惟于山坳将成未成时,视其空白可置泉者,先引以澹墨,山坡渐浓,则泉自夹出。若有意为画泉地步,恐画成终欠自然也。泉不可无来源,亦不可无去路。或屋宇鳞次,而其上乃有飞泉冲激;或悬崖瀑布,而其下又无涧壑可归。此皆画家所忌。

  画平沙远水,须意到笔不到。且渔庄蟹舍,白苹红蓼,映带生情,或卧柳於桥边,或停桡於渡口,或芦花之点点,或莲叶之田田,皆不可少之点缀也。若必细钩水纹,即非大方家数。

  画云,有大钩云、小钩云法。凡叠重冈,深林杳霭,必有云气往来。画山头半截,中断处即云气也。又恐过於空廓,故随其断处,略钩数笔,以见神采。此即工致画,亦不可过於细钩。若仿米家父子及高房山,则尤要活泼泼地。每见近人於山腰树杪,突起白云,重重钩勒似花朵者,望而知为俗手。

  画屋宇,或招远景,或工近游。或琳宫梵宇,意取清幽;或镂槛雕甍,体宜宏敞。邮亭候馆,羁旅之所往来;月榭风台,名流之所觞咏。云扃岫幌,隐者之所盘桓,茅舍枳篱,野老之所憩息。须一一配合,不可移置他处。而屋之正侧转递,左右回环,高下萦绕,尤当运以匠心。

  画桥,有高桥、石桥、小桥、板桥之异。高桥、石桥,须有桥栏,小桥、板桥,不必着栏也。亦视乎邱壑之所宜。

  画江海大船,须有风樯奔驶之势。若溪边垂钓,一叶扁舟,只以一二笔了之。至於载酒嬉春,携琴放鹤,夕阳箫鼓,明月笙歌,皆宜钩摹工细,不可草草。

  画帆影须随风势。葭蒲杨柳,落雁飞凫,皆风帆之衬笔也。若帆向东,而草树沙鸟皆向西,是自相矛盾矣。以上数条,为初学入门第一要义。神而明之,用法而能得法外意。阳施阴设,离奇变幻,非可以一格论也。

  唐人画,钩勒工细,非旦夕可以告成。故杜陵云: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自元四大家出,而气局为之一变。学者宜成竹在胸,了无拘滞。若断断续续,枝枝节节而为之,神气必不贯注矣。譬之左太冲三都赋,必俟十年而成,若庚子山之赋江南,则不可以此为例。

  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不知此旨者,虽穷年皓首,罕有进步。又坡翁题吴道子王维画云: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俱神俊,又于维也敛衤任无间言。此诗极写道子之雄放: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何等境界。乃至摩诘,只写其诗境之超,画在不言之表。而其服膺无间者,在此不在彼,此真善於论画者也。

  凡学画者,得名家真本,须息心静气,再四玩索。然后含豪伸纸,略取大意,兴之所到,即彼疏我密,彼密我疏,彼澹我浓,彼浓我澹,皆无不可,不必规规於浅深远近、长短阔狭间也。久而领其旨趣,吸其元神,自然生面顿开。学者见古人名迹,或过眼即弃,或依样钩摹,胥失之矣。

  国初画家,首推四王。吾娄得其三,虞山居其一。耕烟散人少受业於染香庵主,又习闻烟翁绪论,则虞山宗派,原不离娄东一瓣香也。耕烟资性超俊,学力深邃,能合南北画宗为一手。后人不善学步,仅求之於烘染钩勒处,而失其天然宕逸之致,遂落甜熟一派。忆余初弄笔,亦从耕烟人手。虞山吴竹桥仪部蔚光谓余曰:耕烟派断不可学。近日流弊更甚,子其戒之。余初不以为然,数年来探讨画理,乃知此言不谬。不学耕烟,固无以尽画中之奥窔,若初学,先须放空眼界,道引灵机,不宜专向耕烟寻蹊觅径,同於东施之效颦。

  麓台司农论画云:明末画中有习气,以浙派为最。至吴门、云间,大家如文、沈,宗匠如董,膺本混淆,竟成流弊。近日虞山、娄东,亦有蹊径为学人采取。此亦流弊之渐也。

  司农又云:意在笔先,为书中要诀。作书者于书时要安闲怡适,扫尽俗肠,次布疏密,次别浓澹,转换敲击,东呼西应,自然水到渠成,天然凑泊。若毫无定见,布树列石,逐块堆砌,扭捏满纸,意味索然,便为俗笔矣。今人不谐书理,但取形似,墨肥笔浓者,谓之浑厚,笔瘦墨澹者,谓之高逸,色艳笔嫩者,谓之明秀,皆非也。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以此留心,则甜、邪、俗、赖,不去而自去矣。

  又云:设色者所以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今人每不解此意,色自为色,笔墨自为笔墨,不合山水之势,不入绢素之骨,但见红绿火气、可憎可厌而已。惟不重取色,转重取气,于阴阳向背处,逐渐醒出,则色由气发,不浮不滞,自然成文。至于阴晴显晦,朝光暮霭,风容树色,须于平时留意。澹妆浓抹,触处相宜,是在心得,非成法之可定也。

  司农画法,吾乡后进皆步武前型。然不善领会,则重滞窒塞,亦所不免。盖无炼金成液之功,则必有剑拔弩张之象;无包举浑沦之气,则必有繁复琐碎之形。司农出入百家,成此绝诣。今人专学司农,不复沿讨其源流,是以形体具而神气耗也。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神与其骨。夫杜陵所推为诗圣者,上至三百篇,下至汉魏六朝,无所不学,然后有此神骨。作画亦然,先於神骨处求之,则学司农者,不可不兼综诸家,以观其会通矣。

  诗画均有江山之助,若局促里门,踪迹不出百里外,天下名山大川之奇胜未经寓目,胸襟何由而开拓!

  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未必尽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

  云间双鹤老人沈师峰宗敬,笔意超古,不入时目。然苍而弥秀,枯而弥腴,南宗一大家也。尝言画有以邱壑胜者,有以笔墨胜者。胜於邱壑为作家,胜於笔墨为士气。然邱壑停当而无笔墨,总不足贵。故得笔墨之机者,随意挥洒,不乏天趣。

  元倪云林、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四家,皆出於董、巨。董、巨在宋时已脱去刻划之习,为元人先路之导。赵吴兴集唐宋之成,开明人之径。双鹤老人谓其工细苍秀,兼坛胜场,洵未易学也。明人喜学松雪,而得其神髓者,惟六如居士耳。国初多宗云林、大痴,名流蔚起,承学之士得其一鳞片爪,亦觉书味盎然。

  双鹤老人云:文、沈、唐、仇,为明四大家。仇画极工细,直接小李将军及北宋诸子,而用笔有致,非描摹时手可以乱真;然予不愿为也。石田笔墨苍古,幼尝临仿。六如兼宋元法,而笔意秀逸,超宋格而参元意,予窃慕焉。若文待诏,则非三子可比。至於董文敏,则又自出机杼,几欲目无前人。若平心而论,不及古人处正多。但用笔有超乎古人之妙者,乃其天资独异耳。

  又云:云林、伯虎,笔情墨趣皆师荆、关而能变化之,故云林有北苑之气韵,伯虎参松雪之清华。其皴法虽似北宗,实得南宗之神髓者也。

  石门方兰士薰山静居画论云: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廉州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以大痴一派为法。两家设教宇内,法嗣蕃衍,至今不变宗风。廉州追摹古法,具有神理。石谷实得其衣钵,故工力精深,法度周密。时辈仅以寸缣尺楮争胜,至屏山巨幛寻丈计者,石谷挥洒自如,他人皆避舍矣。西庐、麓台,皆办香子久,各有所得。西庐刻意追摹,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作,实欲肖真。麓台壮岁,参以己意,乾墨重笔皴擦,以博浑沦气象。尝自夸笔端有金刚杵。其苍苍莽莽,长於用拙,是此老过人处。

  江上外史笪重光画筌一书,得六法秘诀。摘录数则,以为宗法。山川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凡主山正者客山低,主山侧者客山远。树中有屋,屋后有山,山色时多沉霭。石旁有沙,沙边有水,水光自爱空濛。山从断处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江湖以沙岸芦汀、帆樯凫雁、刹竿楼橹、戍垒渔罩为映带。村野以田卢篱径、菰渚柳堤、茅店板桥、烟卢渡艇为铺陈。

  石之立势正,走势则斜。坪之正面平,旁面则仄。半山交夹,石为齿牙。平垒逶迤,石为膝趾。山实虚之以烟霭,山虚实之以亭台。山外有山,虽断而不断。树外有树,似连而非连。坡间之树扶疏,石上之枝偃蹇。一木之穿插掩映,还如一林。一林之倚让乘除,宛同一木。烟中之干如影,月下之枝无色。树惟巧於分根,即数株而地隔。石若妙於劈面,虽百笏而景殊。石有剥藓之色,土有膏泽之容。山隔两崖,树欹斜而援引。水分双岸,桥蜿蜒以交通。尺幅小,山水宜宽。尺幅宽,邱壑宜紧。眼中景现,要用急追。笔底意穷,须从别引。峰峦雄秀,林木不合萧疏。岛屿孤清,室宇岂宜丛杂。前人有题后画,当未尽而意完。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云拥树而村稀,风悬帆而岸远。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景不嫌奇,必求境实。山下宛似经过,即为实境。林间如可步入,始足怡情。墨带燥而苍,皴兼於擦。笔濡水而润,渲间以烘。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邱之恶境。怪僻之形易作,作者一览无馀。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轻拂轶於浓纤,有浑化脱化之妙。猎色难於水墨,有藏青藏绿之名。盖青绿之色本厚,而过用皴则笔全无;赭黛之色虽轻,而滥设则墨光尽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