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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居画论
设色妙者无定法,合色妙者无定方。明慧人多能变通之。凡设色须悟得活用。活用之妙,非心手熟习不能。活用则神彩生动,不必合色之工,而自然妍丽。
画云不得似水,画水不得似云。此理最微,入手工程,不可忽之也。会得此理后,乃不问云耶水耶。笔之所之,意以为云则云矣,意以为水则水矣。
画云人皆知烘熳为之,钩勒为之,粉渲为之而已。古人有不著笔处,空蒙叆叇蓬勃之为妙也。张彦远以谓画云多未得臻妙,若能沾湿绢素,点缀轻粉,从口吹之,谓之吹云。陈惟寅与王蒙酌斟画岱宗密雪图,雪处以粉笔夹小竹弓弹之,得飞舞之态。仆曾以意为之,颇有别致。然后知笔墨之外,又有吹云弹雪之妙。
古画中楼观台殿、塔院房廊,位置折落,刻意纡曲,却自古雅。今人屋宇平铺直界,数椽便难安顿。古今人画,气象自别。试从屋宇楼观看,知大县绝处。
古画有全不点苔者,有以苔为皴者。疏点密点,尖点圆点,横点竖点,及介叶水藻点之类,各有相宜,当斟酌用之,未可率意也。
山水中点苔钩草,即山水之眉目也。往往画有由点苔钩草为妍丑者。
画人物必先习古,冠服、仪仗、器具随代更易,制度不同,情态非一。虽时手传摹,不足法也。
写古人面貌,宜有所本。即随意为图,思有不凡之格。宁朴野而不得有庸俗状,宁寒乞而不得有市井相。
眉目鼻孔,用笔虚实取法。实如锥划刃勒,虚如云影水痕。
古画图意在劝戒,故美恶之状毕彰,危坦之景动色也。后世惟供珍玩,古格渐亡。然画人物不于此用意,未得其道耳。
古画人物状貌部位,与后世用意不同:不奇而伟,不丽而妍,别具格法。
古画面部用粉染其阳位,眶鼻颧颔等处,赭染其阴位,故神气突兀。
衣褶纹如吴生之兰叶纹,卫洽之颤笔纹,周昉之铁线纹,李公麟之游丝纹,各极其致,用笔不过虚实转折为法,熟习参悟之,自能变化生动。昔人云:“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可想见矣。
衣褶纹当以画石钩勒笔意参之。多笔不觉其繁,少笔不觉其简。皴石贵乎似乱非乱,衣纹亦以此意为妙。曾见海昌陈氏,陆探微天王衣褶如草篆,一袖六七折,却是一笔出之,气势不断,后世无此手笔。
道子悟笔法于裴将军舞剑,宜其雄骜古今。画家宗法之,亦如山水之董源,书法之羲之,皆以平正为法者也。
世以水墨画为白描,古谓之白画。袁蒨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有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有白画《孔门弟子像》。
人物古多重色设,惟道子有浅绛标青一法。宋元及明人多宗之。其法让落墨处,以色染之,觉风韵高妙。
古人画人物,亦多画外用意,以意运法,故画具高致。后人专工于法,意为法窘,故画成俗格。
点簇画始于唐韦偃。偃常以逸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云烟,千变万态,或腾或倚,或翘或跂。其小者头一点,尾一抹而已。山水以墨斡水,以手擦之,曲尽其妙。宋石恪写意人物,头面手足衣纹,捉笔随手成之。武岳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皆如狂草书法也。
画法不同,宗支甚广。近如董巨高米倪黄吴王文沈之支流,人犹相识。至其源远,如张曹顾陆之派,即不能识。甚而荆关李范之直下,亦不相认。不相认亦无妨碍,但不可为元明家法嗣,而抵呵远宗为不类者。
近代学元四家者,犹有通家之谊,一遇别宗支属,便以面目相校,雌黄口舌,不知本宗之源,亦从彼来者。不但论画,诗亦如此。此种见解,所谓孤陋寡闻也。
画家有未必知画,不能画者,每知画理,自古有之。故尝有画者之意,题者发之。如蒙庄之形容画史,非深知画者不能道。
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凡纷披大笔,先须格于雅正,静气运神,毋使力出锋锷,有霸悍之气。若即若离,毋拘绳墨,有俗恶之目。
运笔潇洒,法在挑剔顿挫。大笔细笔,画皆如此。俗谓之松动,然须辩得一种是潇洒,一种是习气。
点笔花以气机为主。或墨或色,随机著笔,意足而已,乃得生动。不可胶于形迹,“意足不求颜色似,前生相马九方皋”。又不独画梅也。
设色不以深浅为难,难于彩色相和。和则神气生动,不则形迹宛然,画无生气。
画后涂远山,最要得势。有画已佳,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不可不知。
曾见宋院模本僧繇画,设色深厚,如器上镶嵌。画多深沈浑穆之气,固于笔中亦可想见僧繇画法矣。
作画论画,可伸己意,看画独不可参己意。若参己意论之,则古人有多少高于己处,先见不到。
画不可皮相。凡看画以其装点仿佛某家,即呼真迹,类多叔敖衣冠。学者模得形似,便已自奇,另纸几不成画。此皆平日只是皮相古人所致。
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情性。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揽者动色,乃为极构。
艺事必藉兴会,乃得淋漓尽致。催租之罢,时或憾之。然无聊落寞之境,以摅其怀,以寄其意,不为无补。程邈造隶于狱中,史公著书于蚕室,此又其大者也。
陈衎云:大痴论画,最忌曰甜。甜者,秾郁而软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版,人皆知之。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余谓不独书画,一切人事皆不可甜,惟人生晚境宜之。
仆尝为友人题白石翁山水云:每视人画,多信手随意,未尝从古人甘苦中领略一分滋味。石翁与董巨摩垒,败管几万,打熬过来。故笔无虚著,机有神行,得力处正是不费力处。
法派不同,各有妙诣。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互为指摘。识者陋之。不知王黄同时,彼此倾倒;韩孟异体,相与推崇。惟其能知他人之工,则己之所造也深矣。
意造境生,不容不巧为屈折。气关体局,须当出于自然。故笔到而墨不必胶,意在而法不必胜。
逸品画从能妙神三品脱屣而出,故意简神清,空诸工力。不知六法者,乌能造此。正如真仙古佛,慈容道貌,多自千修百劫得来,方是真实相。
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中夜有声。尝谓言者故神其说。及见石谷清济贯河图,笔势浩汗,沙黄日薄,一望弥漫,画水随笔曲折卷去,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傍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前年舟过,几厄此处。畏途逼人,无那太似,相与称叹。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
画境异乎诗境。诗题中不关主意者,一二字点过。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惟诗有不能状之类,则画能见之。
子久富春山居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要皆各得其妙。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一如模本《兰亭序》,定武为上。
士人画多卷轴气,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不禁哑然。盖古人所谓卷轴气,不以写意工致论,在乎雅俗。不然,摩诘龙眠辈,皆无卷轴矣。
前人谓画曰丹青,义以丹青为画。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已失其义。至于专事水墨,薄视金粉。谬矣。
诗文有真伪,书画亦有真伪,不可不知。真法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伪作多瑽括蹊径,全无内蕴。三品画外,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
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
书画贵有奇气,不在形迹间尚奇。此南宗义也。故前人论书曰:既追险绝,复归平正。论画曰:山有可望者,可游者,可居者,反是则非画。
气格要奇,笔法须正。气格笔法皆正,则易入平版。气格笔法皆奇,则易入险恶。前人所以有狂怪求理,卤莽求笔之谓。
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图意奇奥,当以平正之笔达之。图意平淡,当以别趣设之,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
画法可学而得之,画意非学而有之者。惟多书卷以发之,广闻见以廓之。
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著想,做不到处用力,便非陈言。作画如法,便无依样胡卢之病。又曰:古人造一艺,必先绝弃常见。常见习闻,最足蔽塞天性。能名于后世者,不博名于一时者也。
寄舟禅师画墨兰,颇自矜贵。来主吾乡之福严寺,见先公画壁,即过访,与论画法。谓阿师未离作家气。师曰:居士参得松雪停云似否?先公曰:正参得不似方似。师便掀髯曰:诺。先公曾题师画,有“纸上春风笔上开,阿师多向道场栽。佛前拈著无声句,香气皆从墨气来。”盖师作花叶,先以淡笔尖醮浓墨为之也。
蛰夫徐丈,尝语先公曰:艺事凡假途古人,驰策胸臆,自据胜处,不藉支吾,便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之妙。先公亦曰:时值清適,境亦翛然。腾觚翻墨快意处,不但不多让古人,恐古人亦未必过此。时或各出卷轴评赏,或从事笔墨,互相题跋。题先公瓶菊图曰:“酒已沥,菊已折。插之瓶中,花增香,酒增色。”题者画者皆痴绝,其胸次磊落可想。
●山静居画论卷下
世以画疏果花草,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钩染者,谓之写生。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初非两称之也。工细点簇,画法虽殊,物理一也。曹不兴点墨类蝇,孙仲谋以为真。蝇岂翅足不爽者乎!亦意而已矣。
写生家宗尚黄荃、徐熙、赵昌三家法。刘道醇尝云:荃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惟熙耳。后王弇州亦谓:陈道复妙而不真,陆叔平真而不妙。真妙俱得,惟周少谷耳。
凡写花朵,须大小为瓣。大小为瓣,则花之偏侧,俯仰之态俱出。写花者往往不论梨梅桃杏,一匀五瓣。乃是一面花。欲其生动,不亦难欤!
点花如荷、葵、牡丹、芍药、芙蓉、菊花,花头虽极工细,不宜一匀叠瓣,须要虚实偏反叠之。如牡丹,人皆上簇细瓣起楼,下为一匀大瓣。朵朵一例,便无生动之趣,须不拘四面,疏密簇叠,参差取势,各呈花样乃妙。
写花头须要破碎玲珑,钩叶点心,须要精神圆绽,便有活致。
写叶之法,不在反正取巧,贵乎全图得势。发枝立干,亦同此法。
钩叶点心,乃是全幅之眉目。有拓叶点花平平,而钩点有法,便为改观。有拓叶点花已妙,钩点无法而败之者,不可不知。
元张守忠墨花翎毛,笔墨脱去窠臼,自出新意,真神妙俱得者。石田常仿摹之,设色绝少。仆见其桃花小帧,以粉笔醮脂,大小点瓣为四五花。赭墨发干,自右角斜拂而上,旁缀小枝,作一花一蕊,合绿浅深,拓叶衬花蕊之间。点心钩叶,笔劲如锥,转折快利,余梗尺许,更不作一花一叶。风致高逸,入徐氏之室矣。
昔人云:堕地之果,易工于折枝之果。折枝之果,易工于林上之果。郊野之蔬,易工于水滨之蔬。水滨之蔬,易工于园囿之疏。仆以为园囿乃种植之蔬,无欹侧偏反之致,难工难于位置取势耳。至堕地之果,无枝叶映带,亦何以取势!其说殆不可解。
写点簇花卉,设色难于水墨。虽法家作手,点墨为之成雅格,设色每少合作。
写生无变化之妙,一以粉本钩落填色,至众手雷同,画之意趣安在。不知前人粉本,亦出自己手。故易元吉于圃中畜鸟兽,伺其饮啄动止,而随态图之。赵昌每晨起绕阑,谛玩其风枝露叶,调色画之。陶云湖闻某氏丁香盛开,载笔就花写之。并有生动之妙,所谓以造化为师者也。
画墨花,趁湿点心钩叶,最得古意。虽设色点簇,以墨点心钩叶,自具妙理。
设色花卉,法须于墨花之法参之,乃入妙。唐宋多院体,皆工细设色,而少墨本。元明之间,遂多用墨之法。风致绝俗,然写意而设色者,尤难能。
白钱翁蔬果翎毛,得元人法,气韵深厚,笔力沉著。白阳笔致超逸,虽以石田为师法,而能自成其妙。青藤笔力有余,刻意入古,未免有放纵处。然三家之外,余子落落矣。
写花卉翎毛草虫,古人工细妙,不工细亦妙。今人工细便尔俗气。盖笔墨外,意犹未尽焉。不思而学,于画亦无谓耳。
点簇花果,石田每用复笔,青藤一笔出之。石田多蕴蓄之致,青藤擅跌荡之趣。
画不用墨笔,惟以彩色图者,谓之没骨法。山水起于王晋乡、赵昇,近代董思白多画之。花卉始是徐熙,然宣和谱云:画花者往往以色晕淡而成,独熙落墨以写其枝叶蕊萼,然后傅色。故骨气风神,为古今之绝笔云云。由此观之,没恐墨之讹也。或以谓熙孙崇嗣,尝画芍药,芍药又名没骨花。究不知何义。
设色花卉,世多以薄施粉泽为贵,此妄也。古画皆重设粉,粉笔从瓣尖染入,一次未尽腴泽匀和,再次补染足之。故花头圆绽不扁薄,然后以脂自瓣根染出,即脂汁亦由粉厚增色。南田恽氏得此诀,人多不察也。
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写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点缀,有蓄笔,有逸笔,故工细亦饶机趣,点簇妙入精微矣。
石舜举草虫卷三尺许,蜻蜒蝉蝶蜂蜢类,皆点簇为之,物物逼肖。其头目翅足,或圆或角,或沁墨,或破笔,随手点抹,有蠕蠕欲动之神,观者无不绝倒。画者初未尝有意于破笔沁墨也。笔破沁墨皆弊也,乃反得其妙,则画法之变化,实可参乎造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