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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学要义
问,如有见教,我更当扫径欢迎也。
问:先生批评太极拳之错误,自当承认,然友中习拳而得健康亦尚多,恐先生之所批评似有失当。
答:拳学之价值,不仅轻松而微末。要知拳学乃人之需要,不可须臾离一贯之学也。故庄子说:技也进乎道矣,诚文化艺术之基础,禅学哲理之命脉,若仅以此微效而可以代表拳术,则拳学当无考究之必要矣。习拳拘泥若此而能生效,更应知道,若能将习拳时间,不用一切方法,任意慢慢的体会操存,而收效之大,吾敢深信更有胜于此者。
问:拳术的门派太繁,理论不一,知友中习者尚多,亦有照书练习者,然皆不生效,未知何书可采?
答:拳学无所谓那一家,拳理亦无中外新旧之别,只查其是与不是,和当与不当可耳。社会普遍各家,大都以拳套手法为习拳途径,要知此种作法都是后人的伪造,不是原来拳学精神,虽稍有偶知讲些枝节的力学,及技术的片面,然而总未离开方法和套子,所以终是无用。至于著作者,亦不出此范围。此道虽是学习很易,但亦非如此盲从之简单,往往经名师之口传心授,尚有数十年而是非莫辨者,岂刻板文章所能济事。凡一件学
问应先明理由基础体认功夫渐渐作起,再加以慎思明辨及多方实验的证明,然后方可进研其技。且锻炼时有忌对镜操作之戒,恐流于形似而神不真,况照书本练习者乎?此真盲人骑瞎马也。不过看书是博采各项理论之结晶,非注意其姿态如何耳。余据卅年教学的观察,这件学问是极难亦极易,倘遇天才的学生,不满百日之工,则有成通家大器之望,然于百中未有一二,大凡天资聪敏者,多功能欠忠厚,且虚伪而欺诈。故中道多为业师弃之,此亦可惜乎!如社会之一般学者,其困难诚可怜之至矣。多人总是以耳人目,岂知名实二字根本不能并论,且世之拳师多若牛毛,得要者如麟角,凡得其要者,个性多异于常人,不为名诱不为利招,当不愿与伪君子为伍矣!甚矣哉,得师之难也。即遇明师何以能辨,则未必肯如所请,如肯应请亦未必有教学的良法,假使得法而学者亦必能领略,种种困难,非过来人不能知也。不过现在比较以前则易于学习者,因值科学倡明的时代,对理解拳学原理当得帮助不少,然尚不能以此范围拳学,若以科学这层次及局部剖析之解释,则当推为求学之阶梯不二法门。惟我拳学中尚有许多原理,而不可以解者,但若干年后或可得证明。夫学术本无止境,或永无以名之,亦未可知。总之,在此时而论,应以拳学之精神加以科学的方法,则当不难解决矣。
问:屡闻读者多对先生之理论都不否认,惟闻学时无拳套感觉不易,初学者尤甚!
答:人身百骸诸般功能,任何聪明者一生练之不尽,那有舍精华而习糟粕之理,且拳套方法愈学愈远如妇女缠足无异,功夫愈深愈不易使其舒放,故初学者进步反速而胜老手者多矣。此论有多人作比拟之铁证。后世之所谓某式生某力之说及某法可以克某拳之功,此真大言欺人,恐云者,对于拳学认识尚远。
问:先生所言极是,技击茫然若是,能否示大家一简便要诀,易使有效乎?
答:前者已略述养生大意,能肯如此,则养生之道思过半矣,如欲学习高深技击则亦由此经过,但非极愚之士及称之大智慧者不肯如此。若天才而性近者,则应习一切法则。盖技击之法则亦需由站桩试力学起,前已述其大概。夫试力之法太繁,况各项力量身得之后,莫以为技击之道已毕,乃始有学技击之可能性,如得“松紧紧松勿过正,虚实实虚得中平”的支配,则又一
问题也。总之,得师之后,而造诣深浅,实在个人天资功力如何,若能出手而得已发未发时机之扼要,则非久经实作之惯手难能得也。
问:闻拳家云:不用力如何使力之增长?勿论古今名手总不脱丹田气之充实方能奏效?
答:用力之说为门外汉之论,而亦有一般似是而非持不用力之方者,而不知其不用力究为何意?要知不用力则可,不用意则不可。盖用力则器官死,百骸不灵,板滞呆痴易为人所乘。换言之,即抵抗之变象,盖抵抗之意,乃畏对方之击动而起,殊不知精神已接受被击,安得不为人击中乎?故用力为拳学之大忌。至论丹田气者,在原理方面,及实地之验和鄙人体察之感觉,此论似有不妥。腹内乃肠胃肝脏之宿舍,并无盛气之所,至于动力之功能都是争力、弹力与宇宙力之接触和运用呼吸鼓荡开合的作用,及精神假想天空浑然之大气也,非世人所谓功之气也。总以下腹充实大肚子即以为丹田气者,则错误极矣。要知运用时,力家均整,尤尚空灵以达舒畅得力方为合理。今之学者不明斯理,费数十年这纯工,反将灵活之身心练成机械,岂不惜哉!
问:先生如此批评是则是矣,但无异永久之擂台,长期之挑战,倘有失足,可当如何?
答:知我者明理之士也,罪我者应于夜深人静独坐观心,总之笑骂由他,余亦不辨,倘拳学真髓复见光明,个人之毁誉何敢异哉?
问:君之学 问道德,世所敢异哉?
答:所言是矣,殊堪羞愧,惟含蓄二字已为国人之社会性,夫含蓄者诚学术道德修养之基础,换言之曰:即内实而外虚,或外坚而内灵,正如老氏常无观其妙,常有观其窍一理也。然不知又为一般人所利用,已成为混事误人者之护身符,社会之伪亦为此辈所造成。自外涉交游几近四十年,每感社会中仅有“戏法”之一术不许丝毫将就,戏剧亦不许门外汉任之,但其间之伸缩应有别论余者不识。至所谓对人含蓄,以为应视对方而施,似不应无理之客气,如先贤之敬事而信,节用爱人深所乐从,若善交久敬之篇不顾闻也。学
问道德则不敢当,研究道德顾附其骥尾矣。所谓道者乃混元,错综不二之真理也,亦即合理与否,合理即为道,不合理非道也。非玄奇之事,亦非世之俗酸文人动辄引经据典故事神奇之为道也。尤非性情怪癖,假作疯狂伪佛老之学以求貌异者,所能梦见大道之门墙也。如对社会认识不足,只好不谈其他。
问:前云戏剧中尚有不少有本之处,较一般拳学高一头地,但不知君有何本出此言,愚以为此点批评未免失当。
答:戏剧原为补助教育之不足,武功都本拳道而来。拳中原有“起拔”锻炼,为试力功夫之一。夫“起拔”者为求头顶两足重心之枢纽力,使身体均整放大,与宇宙合为一体,故名“起拔”之锻炼,戏剧误名“起霸”,然观其姿态与理论之取意,虽不中亦不远,所以知其有本,至求美观博人爱悦之种种姿势,皆伪造也,今之拳家所有姿势未见一式而能得其均衡者,且多老马少驹,反效伪幼,尚有不可能者矣,更何能窥见武道深邃哉?
问:近请道者料不乏人,不知先生感想如何?
答:日来承各界见教者虽不少,然都是好奇之士,所论于拳学多不相干,至同道来访者而都不是余之所希望者。
问:先生所希望如何?
答:余虽不才,甚愿访者尽量
问难,研讨拳学究竟如何合理与人生之重要关系及注意武道之真正精神之所在,技击虽系末技讯事,然结果非由此不足以为证,故亦愿作友谊的比较身手。日来琐事较繁故来宾未能一一亲自接见,余有愧,故拟今后在星期三、五两日下午一时至六时亦为接待时间。
问先生此学,同仁对之如何?
答:余已抱定不顾笑骂不作神奇的倡导,以究拳学之真正要义,永持利他主义,不患无人不来赐教或就教者。所患者,名家高手不肯前来观摩研讨,恐难博拳学成功之希望矣。总之但愿拳学之进展,改善社会武道之目标,一洗积习,则其他非所计也。
问:自前次报纸发表谈话后,轰动一时,度必不乏来访者,其中有无同道?
答:承社会之不弃,相顾者确不乏人,而来访者多系就学之士,同道中仅丰台庐志杰,邵泽分二君欲作推手,内行所谓“听听劲”而已。余无其他,更无一人肯作实地之研讨。盖推手一法,仅拳道之一局部,非余所欢迎者也。至于北京之名手专家,并无一人肯来见教,实出余意料之外,未悉我同仁何以吝教是也。抑余从来所重者,为武德,故以礼让为先,然亦有限制,即年老者让,谦和者让,技弱者让,若以余言为欺,请询曾经来访者便知。如庐君初来访时,略作推手以为技仅如斯,故不肯降心服气,继而屡次驾临,始知相差甚远,今则一变而为忠实信徒矣。
问:武术先辈,先生所服膺者有几人?
答:查拳术先辈近百年来,舍董海川,车毅斋,郭云深诸师尊外,余皆旁技未节而已,但我国地广人众,道中人余未结识者尚多,不敢妄加评论。
问:世人常云有杨露蝉者,其学如何?
答:露蝉先生亦为拳学先辈,工太极,今多学之。余据各方面观察而论,露翁仅得此道之一部分,即明王宗岳先生亦非通家。不过宗岳先生得岳武穆双推手之局部,以三拳而变十三式,至于命名太极,以为张三丰所传实无从考证,抑世人之一种附会耳。如百四、五十式之多则更不知其所以由来。就该拳之作法论,于肢体上仅仅不生流弊,而精神上却受无限损失,距实作之学相尚远,不足道也。
问:报端屡次发表拳论,同道中对之有何表示,曾有所闻否?
答:同道中明哲之士无不接受,至其甘抱残守缺及是非莫辨者,只好听之而已。即使能知都不易行,况根本是非难明者乎?然一般拳家既以锻炼身体为口号,技击二字绝口不谈,就此点看来,亦可知于技击之道,与之相较,则份量轻微多矣。夫养生之道,是在凝神养性,思与虚灵成一体,所谓身心性命之学也。如这么一招,那么一式,前窜后跳,实难梦见养生之门。盖养生实为简易,人之本性是爱天然无拘自由之运动,一切本能亦俱因是而发。如每晨于新鲜空气中,不用一切方法,仅使浑身关节似曲非直,着想天空,任意慢慢运用,一面体察内部气血之流行,一面体会身外虚灵之争力,所谓神似游泳者是也。而精神体质舒适自然,非但不受限制,而大自然之呼应也渐有认识,久之本能发而灵光见,技击之基础不期自备矣。如总拘泥机械之运动,弄杖舞枪求美观,以为能武之荣耀,殊不知识者一见,可作十日呕,诚冤哉极矣,且终身不能领悟也。
问:先生意在研究真理,发扬武术,何以访者如此之少,其故安在?
答:此事甚难索解,据敝人揣想,吾国武术界中,贤者固多而不肖者尤众,凡习某一派者,苦练多年,自以为造诣独深堪称某派传人,挟此足可以与社会往来,且可得以解决生活
问题,一量使之尽弃其所学从头学起,情实难堪,而生活
问题恐亦受其影响,关系个人前途利害,既如此之大,亦无怪访者之稀少也。所最不幸者竟有一般无识之徒,既不敢较长论短,乃妄造蜚语信口雌黄,以自掩其短,社会人士不加细察,受其愚蒙者实在不少,是为可惜耳。此层障碍不去,吾国武术绝难望有长足进步。
问:先生为武术先进,既抱有决心,更望持以毅力,武术自不难有精进之日。
答:此言甚可感,余自当尽个人最大之努力,成败毁誉,不敢计较,而唯一目的,即在如何可以使拳学得以进步,于此敬告同仁,技击本系末技,然世人多以技击之高下,为拳术之定评,故拟有二种研究方法,如愿研究一举一动究竟如何为适当,则余无任欢迎,若愿作技击及推手,亦无不可,以此范围宽广,访者或可增多,不致进退维谷矣,果来者如有微长余定极力为之宣扬解说,倘无可取余决缄口不谈,盖谈亦不能使之领悟也,甚希望来友尽量
问难,以期互相切磋,谋拳学之进步,凡我同道,皆负有光大拳学之责,万不可以个人之关系,误此重大前程,果于大体有益,个人纵受任何牺牲,亦应舍小以成大,敝人抱此决心,倘拳学藉此而精进,岂个人之幸,而天下后世,得其赐多矣。
记者与王君倾谈至此,为时已晏,乃互道珍重而别。
按:以上访问作答,均录自一九四零年六月北京《实报》之“大成拳宗师谈拳学要义”及《新民报》之“大成拳宗师访问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