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击余闻补

技击余闻补  (近人)钱基博 撰

  今春杜门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击余闻相贻者,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侯官文字,此为佳矣。爰撰次所闻,补其阙略,私自谓佳者决不让侯官出人头地也。甲寅中春记此。

  【目录】

  窦荣光
  邹 姓
  甘凤池
  闽 僧
  某公子
  秦大秦二
  莫 懋
  南杨北朱
  范龙友
  清江女子
  马永贞
  堠山农夫
  梁兴甫
  石 勇
  僧念亮
  王子仁
  嘉定老人
  庖 人
  白太官
  秃 者
  三山和尚
  蒋志善
  李 渔
  戴 俊
  履店翁
  胡迩光

  ○窦荣光
  无锡窦荣光,清道咸间大侠也。巨膊广颡,为人甚魁硕有力。饭以铜箸,长纔盈尺,然持击剌人,无不中要害,虽壮夫立蹶,颇以此自雄。
  挟伎游山左。山左地处南北冲要,民情佼桀,多业盗,往往张肆僻地,诱过客宿,伺夜半杀之,而取其赀,无得脱者,土人谓之黑店。荣光作客久,颇晓其情伪,能刺得黑店所在,伪宿,伺有变,辄设计诛盗而火其居。如是者非一矣,辄未尝遇害,颇轻盗,为无足当意。
  一日,道泰山下,日曛,睹当路有肆,心异其僻处而无畏盗,意黑店也。就宿焉。入其肆,见门左一老叟,箕踞计柜,须雪白,蔽胸前,一目似眇,而发齿尽脱落,涎流颐外,语模糊不可辨,疑老病不任事。佣伙数人,趋走侍客,似亦无大异人者。
  遂道荣光入视。仅二室,门东西向。西室两女子居之,长者纔二十许人,幼者甚稚齿,当不逾年十四五,燕音,度其举止,似类绳妓湖海卖伎者。东室已居僧一,状颇矫健。荣光男子与僧俱。
  舍既定,佣逐问客饭未。女子言道:食不斯须,可毋饭。转问东室客。僧曰:肉十斤,面倍。荣光半僧食。佣具如二人指。
  僧且食且目视荣光,久之曰:出家人诚自惭善饭,抑客食何多?
  荣光漫应曰:半和尚耳。
  僧曰:客顷知危乎。
  荣光瞿然曰:信黑店乎?然似绝无武勇者。
  曰:君不见计柜一老翁?此剧盗。甚非细敌也。
  荣光乃甚自夸诩曰:虽非细敌何害,予歼盗多矣,顾怯一残癃老惫之垂毙叟乎?
  僧笑曰:客故非常人,然今夕无强与人事乃佳。
  荣光殊疑勿信,然察僧似伉勇出己上,而言若此,心不能无动。既寝,竟不能成寐。而僧寝鼾自如。
  夜半。大风。起户外,户震撼有声。僧寤,一跃离床起,俯户隙,窥久之,掖荣光起,曰:客视之。
  视之,他无所睹,惟见庭中光缕缕闪阖,似电剽忽,不可端倪,盖剑光也。然后知适所闻者,乃有人急运剑,疾舞成风。心则大惊。僧推倒室后垣出走,荣光亟随僧出,而垣外复围石墉,旁山甚高。僧履险骑危,疾跃踰墉出矣。荣光随跃起,离墉巅纔尺有咫,坠下。再跃不能上,危急间,忽顷所见西室稚齿女,奔走自后至,疾飞一足,蹴其臀,乃得乘势腾空起越出。
  僧在墉外待已久,咎曰:客顷何驽!
  荣光勿复敢出声。挟僧走数里。僧揉登道旁大树,荣光随上,忽白光闪逐,似金蛇自后追至。荣光股栗,几坠地,乃亟闭目抱树柯伏勿敢动。
  僧探怀出一铁钵,遥逆光来所掷击,光倏定。而盗叟首已持少女手中,倒挽其须矣。
  僧乃挚荣光下见女,则西室二十许长女也。
  于是僧劝荣光归甚力,曰:客不量敌强弱,徒自大。勿归,必丧其躯。
  遂归江南不复出。后尝语人曰:唐有剑仙,如聂隐娘空空儿之类,闻其杀人,祇白光一缕绕颈,而首已断。予顷者睹盗叟逐女子,其疾如风,两人用剑精能,几见光而不见人,以身为剑光所护掩也。疑古之所谓剑仙者,类不过运剑精捷,故剑光护掩其身,不为人所瞥见,非真别有异术也。
  〔钱基博曰〕荣光论剑仙之说似信。惟博年十二三,即闻诸老先辈道荣光事甚详,心志之勿忘。及壬子从戎北府,里人同僚最昵者,惟窦君孟干,军书多暇,辄以荣光事询之,而孟干诿不知也。然博尝雇得一仆曰吕贵者,山东泰安人也,颇精伎击,云得之其舅诸城孙子山传。子山,盖无锡窦荣光弟子也。意者非邑城凤光桥窦欤。
  ○邹 姓
  距无锡县五十里而南,有乡曰新安。邹姓者,佚其名字,乡之人也。乡故滨运河而居,当日河运未废,岁漕东南粟给京师,舢舻什佰衔接,无不出其地者,谓之南漕。漕卒夙多魁硕怙气力者,横甚。
  一日,有一卒挟妇人登岸游于市。市少年谐呼曰:好娇娇!
  群噪而和之。
  卒惭怒,搏擒少年归,缚舟柱,褫其衣,裸身而浇以冷水,骂曰:若欲好浇浇乎,吾兹偿汝志矣!
  土语娇浇二字音似也。故云。
  少年骤彻骨寒噤,号救不成声。众随环岸观者数百辈,群为不平,哗骂声若殷雷,然无敢撄救者。卒亦应骂,益以水沃少年顶,淋漓下濡至踵。众相顾无谁何。
  邹姓适以事过之,排众入,睹状,心则大怒。一跃登其舟,挥右肱仆卒堕水,而左掌力擘少年缚柱绳。绳断,挟少年反跃上岸。
  傍卒汹汹,取械逐邹夺少年。邹亟以付众,挥手使速退,曰:去去,毋涵我,植立候!
  一卒骤进持械柱其胸。邹徒手无以御,佯为倾跌仆地者,诱之益进,突起一足蹴之颠,乃得夺其械与持。久之,虽众械环进如风雨,邹常有以格之,无能损一毫毛者。
  然邹用力久,少惰,而卒进者方益众,势不支矣。
  有游僧荷担自远方至,觇斗,目睹卒怙众暴寡,心不胜愤,乃舍担挥杖大呼入搏,与邹并力,亟以背就邹。邹亦以背应之,两人背相合。乃各持械当一面击敌,败走之。邹方欲驱敌,忽觉背无所附,回视僧不见。急舍敌觅僧,已荷担走不知何往矣。
  自是邹以技击有闻于世。然世之隆技击者,每好角技相凌出人上。闻邹能,惎之,辄有以尝焉。
  一日,夜二鼓,寝方酣。忽室门戛戛有声,如有盗。起辟门出视,惧盗伺门外伏暗中袭击之,左手披闩,横右肱作势外格。闩去,门骤辟,举肱一挥,忽大声崩腾发庭中,地震响如山坼裂然者。盖其先盗移石桓三柱其门,门重,闩不任欲折,故戛戛作声,及门辟,邹横格以肱,石桓反掷数尺外,朴庭,故震响也。
  既睹庭中一盗距跃屋脊,邹腾身随上。盗再跃,已去己十丈许矣。邹视盗趫捷甚,勿敢逐也。返视,偃地径数寸石桓三,断为六矣。初不自意其腕力乃健绝若是,顾不以自喜,弥恂恂畏人勿敢校,知天下健者匪一也。
  市有大盗,白昼只身劫质肆,负重金遁,肆中武力士数十操戈扬声逐之,无敢迫击盗。主计者素稔邹勇,亟飞使走告,请间道遮出盗前邀之。邹如言遮出盗前,侧身斜伸一足俟道旁,意态萧闲,若无意于止盗者。盗飞逃间,忽见一人道旁侧立有势,知匪善敌,立垂右手下抵地,疾转其掌,向邹扬之。有风着体若飙,邹不觉噤颤,自知不敌,亟敛手纵使逸去。
  里人周君同愈言之。
  〔钱基博曰〕余闻之周君曰:邹有子曰拱之,邑秀才也,今犹在。尝语人曰:吾父其有以诏我矣。曰:技击,搏技也,能是不足以自卫,徒贾祸;其技弥能,见嫉于人弥众,人必争与我角。角之不丧躯,必人为我戕,是两人者,必丧其一,匪仁术也。
  其言类有道者,故志之。
  ○甘凤池
  当爱新觉罗之世,在康熙间,天下言武术者,无不知有甘凤池矣。凤池,江宁县人(县号天下名城大藩,明太祖尝都其地,爱新觉罗剬制方夏,选八旗骁锐,居明故皇城镇之,号曰驻防),其人有欲试其技者,令袒臂横肱小门口石道中,驱牛车数十轮,绝肱上过,无纤痕,不论 创也。观者骇服。饮之酒醉,与人较艺,倒植长颈酒瓮于地,一足立,用两指持一竹竿,令众数十曳之,屹然不动,忽骤松其手,曳者咸倒地。
  偶出行,见两牛斗田畔,角交不解,牧人欲制之而无术。凤池徐以手压牛背,两牛皆陷入地数尺,展转不得动,怒目视。徐提出之,若鸡雏然。其勇力绝人有如此。
  凤池体不逾中人,然手能破坚,握铅锡如搏沙,辄化为水。宜其手所抵击。无不立碎者。
  一日,观剧十庙,兀立剧台前,人莫敢近。突有跛丐来前,楣拥挤。叱之,勿听,反与争。凤池怒,握拳奋击,若中败絮,了无所楚。
  笑曰:少年盛气哉。除步去。
  凤池乃大愕。久之,欲追叩姓名,而丐已不见,究不知何许人也。
  凤池以此颇敛抑。壮岁游京师,以技谒某王。
  王曰:客何能?
  曰:臣能轻?蜻蜓,重逾泰山。
  王奇其言。曰:若何而可?
  凤池曰:请试之。
  睹庭前海棠花数丛,风中摇曳。凤池一跃登其枝,约体挥短剑舞,周旋进退,亭亭如蜂蝶掠枝上,花叶勿稍损。
  王惊笑曰:异哉!此真蜻蜓矣。
  凤池闻王赞叹,遽收剑跪一足王前谢。起视足所抵处,陷下者尺矣。
  王乃信其言非夸也,曰:凤池渺小丈夫,乃一重至此乎?是诚不可测也!
  济南张大义者,亦力士也。身长八尺余,膊硕绝伦,足趾尽裹以铁。慕凤池名,远道走数佰里来见王,愿得与凤池角。凤池辞,王固命之。凤池不得已起,大义以为怯,直前奋一足蹴凤池,蠡跃蛟腾,若风雨之骤至。凤池却立倚墙,俟其足来,承以手。大义暴呼,痛仆不能起,血流满(革+华)。解视,趾尽嵌入所裹铁中,断矣。
  即墨马玉麟,长驱大腹,虽良马骑数十里必易。及以帛约身,则顿小,缘墙升木,捷于飞猱,客扬州巨贾某家。凤池后至,居其上。玉麟心不平,与角,无胜负。
  凤池退,曰:此非张大义比。我所能者,玉麟尽能之矣。思久之,曰:吾得间矣。然不欲众唇之,当令会意可耳。
  明日又角,数蹈玉麟瑕。玉麟怒,不讲罢,进逼凤池益急。凤池乃骈指格玉麟,玉麟不觉僵仆,起,惭而退。
  凤池曰:我力非能胜玉驎,而卒胜之者,善借其力以制之耳。
  凤池声名日高,相嫉者众甚。
  泰山有孙迪侯者,生平治武技绝精,欲得一挫凤池,以为名高旧矣。南下访之,抵江宁,游于市。睹一僧冠皮卢冠,铁制甚巨,每至一肆,辄倒脱掷计柜索钱,砰然有声,曰:有能推堕地者,僧家冠而去耳,勿乞一钱也。
  主计者无如何,辄盈其欲而去。迪侯心甚异之,私计曰:甘凤池居于是邦,其人勇无与俦,天下莫不知。今僧乃横绝无所忌,此必有以激凤池也。
  益怪凤池何寂无所闻睹若是,意亦内慑之矣。乃觇凤池饮茶肆,直入踞其侧座,佯为不知凤池在者,大言曰:甘凤池自有名字,今乃知徒虚语耳。
  凤池闻其言,目之起,叩姓名,知为泰山孙迪侯也。大惊曰:君乃泰山孙迪侯乎!吾钦迟君已久。自通姓字,稍间,又曰:吾诚惭无所能,然君无一面,何遽知驽也?
  迪侯曰:市有异僧,为诸贾人害。若居此,勿能与惩焉,吾知子之怯也。
  凤池起曰:此非言事地。
  邀过家,坐定,语之曰:吾匪不知僧恣桀,然吾顷新与人角,疾舞拳走数十里,其胜负壹依勇力衰竭之先后为衡,虽幸免于偾,诚自知内创,徐俟吾回复以制之耳。
  迪侯曰:僧置勿论,子姑运气布身,吾视之。
  凤池袒衣盛鼓其气,骈足立,不少嘘气。迪侯以两指自下上周身叩之,铮鏦作金铁声,至喉间,则柝柝如击败木响矣。
  迪侯曰:可矣,于纔一间未达,诚大难。吾布气与若叩之。
  凤池亦以两指叩,下起胫而上及顶,反匝其背,下抵至踵,已遍。无不声铮铮然若鸣金铁者。
  凤池谢曰:吾伏矣,愿以兄礼事君。
  迪侯曰:子既善吾,吾助若搏僧。然两人搏一,不武,必为人笑。惟弟子侍师搏,礼所许。吾伪为若弟子者其可。
  乃偕赴市视僧。适索于某肆,反其冠置柜。凤池反张其指弹堕地。
  僧笑曰:若能是,必甘凤池也,愿与子戏。
  走广场搏。久之,无所泱。僧骤出凤池不虞,脱铁冠掷空中盖凤池顶下,意凤池必挥拳上格,则乘虚揉进下探其肾,法必殪。不意迪侯突自旁上跃,伸一臂植拇指顶冠,呼曰:弟子在此,师无虞!
  冠下,戴其指上。僧大惊,不觉手失,凤池狙击中其胸,洞矣。
  姑苏西园僧市茗,自怙多力,诫游者无得索饮,纔可任其自倾。有不如诫者,僧怒,辄把重五佰斤许铁壶一,自炉取下,腹可容水五斗,煮正沸,持向索饮者,曰:若欲饮乎?速以盏承,必连啜不得休!辍之,注腹中,肠腑沸溃,虽壮夫,无不创蹶者。
  众心愤,欲驱之,而力不敌。乃邀凤池过西园游,至则群噪呼茗,故撩僧怒。果把壶愤然来前。凤池亟持盏承饮,连倾数十盏无创容。僧大骇走,仓卒释壶,壶倾向凤池。凤池骈两指夹壶口曲柄,得勿倾。缓行从容置炉上,瞥见炉侧茗盏数佰迭自地,高可隐人,而植立不倾。心知僧所为,仍恣游若无所事。兴尽,欲归,道经炉侧,紧以绳贯钱佰,遥掷僧所迭茗盏中,呼曰:偿和尚茗赀!
  僧伺凤池去,出视,则绳贯钱佰中茗盏矗立,而盏自上下抵地齐脱其底矣。心益骇,亟遁走无踪。而凤池之技精可知也。
  凤池工为导引之术,或立卧,鼾息如雷,十数人推挽,莫能移尺寸。而性特和易,虽妇孺皆与狎,见者不知为贲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