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书

  才成于学,三代以后多过人之才,皆其生质,不由学问,更事多而识见敏,亦可以定乱,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学者,但能法言矩行,得圣人之皮毛,心体未彻。如秉烛不能远照,如汲井不能广润,故其所为,或壹于刚,或壹于柔,或长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遗于十。虽或小康,终非善治。此周公之后所以无相也。
  阳明子专致良知,一以贯之,明如日月,涉险履危,四通八辟而无碍也。其见于行事者,使人各当其才,虑事各得其宜,处患难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迹其所为,大类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为君者非悍则昏,为臣者非迂则党,倾险之智接踵于朝,奄人之专滔天无忌,惜阳明子之不为相也。若得为相,人主信任之专,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启君之昏,化君之悍,散党驯邪,不张皇而潜消。此诚圣人之才也!
虚受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谓其无圣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为习兵也。舜不及尧,禹不及舜,汤武不及禹,尧舜禹汤武不及孔子,见于书也详矣,见于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阳明子则反之曰:尧舜为黄金万两,孔子为黄金九千两。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决其轻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独具神识,观于泰山,而谓泰山之土轻重于华山者几斤两;观于华山,而谓华山之土轻重于泰山者几斤两,人其信之乎?阳明子之衡尧孔,若似于此。
  兵者国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诘尔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圣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战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曰:我战则克。其谋讨陈恒也,能以鲁之弱小胜齐之强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学于仲尼。且圣无不能,不习无不利也。而阳明子则曰:对刀杀人之事,非身习不能。孔子谓军旅未学,亦非谦言。是何言也?禽一区区小贼,遂以傲仲尼,谓得金九千两,是仲尼有未足矣!谓未习于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无圣人之德也。
  学问之道贵能下人。能下人,孰不乐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归之;江汉下,故一方之水归之;海下,故天下之水归之。自始学以至成圣,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庆)与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学于阳明子,途中争论不已,以其所争者质之阳明子。阳明子不答所争,而指所饘语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几下乃能载盂,楼下乃能载几,地下乃能载楼。惟下乃大。此为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异于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岂惟众人,圣贤亦惧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无若丹朱傲。舜之为圣尽善矣,禹之为圣无间矣,以无间之圣人进言于尽善之圣人,岂好直言之名而为是必不然之防哉?盖必有所深见焉。众人之傲,在可见之貌;圣贤之傲,在不见之微。意念之间,自足而见其足,过人而见其过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为不足,过人而不以为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问,而自以为空空无知;不为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为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摄广大,造极无上,而与天地准也。仲尼且然,何况吾属!吾属当何如?其为志也,必至于尧孔而不少让;其为心也,视愚夫愚妇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无,进而若退,而后可以为学也。师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为尺,得尺为丈。欲进于大,未见其大,先成其傲。有以圣人之言败德者矣,且有以圣人之言叛道者矣。权衡不精,其害甚大。阳明子,吾之所愿学也,乃兢兢于斯者,恐不善择于其言,徒以长傲,以是自察焉尔。
知行
  息关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尝梦见阳明子,而问道焉。息关因画为图,而以已侍侧,请唐子有以发而题之。乃题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无从。旣知所从矣,患在身之不至。诗曰: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惮身劳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谓勤矣,而卒之望若见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侧者,是何也?未得所从之道也。斯人也,虽生于鲁哀之时,游于东鲁之邦,踵于孔氏之门,犹之乎身不离于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耻也。书曰: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旣见圣,亦不克由圣。旣见圣,则在圣人之侧,异于水中之隔矣。于斯时也,闻圣人之言,见圣人之行,如渠之导水,帆之遇风,无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虽入于孔氏之门,从于颜季之列,日覩圣人之貌,犹之未见也;日闻圣人之言,犹之无闻也。君陈之篇,吾所憾也。盖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于圣之圣,而不知由于心之圣。不自得而求于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阳明子曰:良知是吾师也。是非自明,依而不违,自合于道。以言乎其人,则阳明子为忠襄息关之师;以言乎良知,则忠襄卽阳明子、息关卽阳明子、凡行道所见之人皆阳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师,夫何宛在兴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宝者也。知良知而不致者,怀其宝而不善用者也。
  甄虽不敏,亦愿学阳明子,而不敢谢不及者,盖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为二,虽知犹无知,虽致犹不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实功也,虽弱者亦可能焉,虽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恶如郣食缕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饿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岂有是哉!郣食缕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则合一者自然之势也,分而为二者自隔之见也。我瞻此图,反求于心,不假于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时,无需事,以从息关之后,或庶几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与天周,下与地际,中与人物无数,天下莫有大于此者。服势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获智谋所不能获,天下莫有强于此者。形不为隔,类不为异,险不为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别谓为才,似有岐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谓为才,似有外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无才。
  古之能尽性者,我尽仁必能育天下,我尽义必能裁天下,我尽礼必能匡天下,我尽智必能照天下。四德无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尽。自子舆以后,无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于今。有非性之才,有无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无才之性,为小贤不为大贤。圣人道衰,管国申商之伦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齐郑秦韩终为乱国。性之为道,圣不加多,众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圣之为,皆由以发。然失其中正,壹于外假,虽出于性,已非本性,不可为治。譬如谷之精气,淫为蕛稗,春为粉粢,味与谷同,虽出于谷,已非正谷。亦可以疗饥,不可以恒食。恒则致疾。又如星之戾气,散为彗孛,亦为明体,亦为悬象,虽出于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则为水旱兵革之灾。管国为蕛稗,申商为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后千有余岁,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纯。程子朱子作,实能穷性之原,本善以求复,辨私以致一,其于仲尼子舆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则从之;此则我从,人不我得,其若人何!盖彼能见性,未能尽性,外内一性,外隔于内,何云能尽?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着火于烛,置之堂中,四隅上下无在不彻,皆明所及,非别有所假而为光。亦有无光之明,如烛灭而着在条香,满堂宾客无不见其明者。然而明不及众,众皆昏乱不能行作,不知几席所在,不知东西所向,不知门户所由,人亦何赖于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无光。惟止于香杪,炷而不燎,是以虽明而不及于众。无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为才,故无不周,何以圣人乃能周世,后儒仅能周身?盖善修则周,不善修则不周。
  性统天地,备万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万物,于彼有阙,卽已有阙,欲反无阙,必修其无阙。鸡卵无雄者,蜀人谓之寡弹,有媪易十卵,鬻者绐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为物,无阳亦成,鋭前而丰后,白外而黄中,虽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为配孰为寡。旣伏之后,有阳者出为雏,无阳者败为液。卵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媪不知;学见浑成,其中阙阳而儒不知。儒者岂不知阴阳,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滞,固守不生,于是求复亦成剥,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间,阳虽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脉、鼓万物,谓之无阳。人心亦然,心之阳若何?道贵明,明由于静;道贵通,通由于明;道贵变,变由于通;道贵广,广由于变。发生不穷,是为心之阳。古之圣人,万物为一,功同天地,所施无不合者,皆在于是。道力虽广,不于广征。虽卽次有推,实具于由静得明。静中自足,至明则显。明非其明,守静乃塞;静得其静,大明乃生。以轴观静,以受轴之虚观明;以行观通,以御观变,以至观广,轴虚相受,径不二寸,圆转无滞。九州岛之远,道里交错不计其数,造车之始,已摄于径寸之内。性之为才,视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虚,不见条理,而条理皆由以出。譬诸天道生物无数,卽一微草,取其一叶审视之,肤理筋络亦复无数。物有条理,乃见天道。尧舜虽圣,岂能端居恭默,无所张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妇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农、契明伦、皋陶理刑、后夔典乐,庶职无旷,庶政无阙,乃可以成功。尧舜之尽性如是,后世之为政者,心不明则事不逹,事不逹则所见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终于自废。何以性为!诚能反求诸性,尽其本体,其才自见。
  性浑无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同。仁与私反,若能去欲至尽,如匹帛无纤尘之色,是可谓之无欲,不得谓之无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独专以自善,是为天私,虽天非仁。仁之为道,内存未见,外行乃见。心知未见,物受乃见。流动满盈,无间于宇内,是卽其本体,非仅其发用。气机不至,萌蘖立见其绝,条干立见其槁。旣絶旣槁,仁将安在?是故虚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广济,而后仁全于心,逹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顺。义所由出,苟善修之,无行不顺。义与固反,无有定方。凡德易识,惟义为难识。内主易识,外行难识。主以专直,行以变化,心如权,世如衡,权无定所,乃得其平。确守不移,谓之石义;扬号以服人,谓之声义。二者虽正,不可以驯暴安民。人我一情,本无众异,一情众异,犹一绳互绾而为百结,从中解之则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为解,复为一绳,岂有不顺!于此识义,夫然后义达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让。礼所由出,苟善修之,人无不让。礼与争反,古之礼经,后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礼。礼之失,非仪文度数之失,乃争之失。上世以礼息争,后世以礼遂争。君子而不争,则君子不名;道德而不争,则道德不显;何况勲劳,何况富贵,何况奸慝!天下大乱,此为之根。救于其发,其何能救!知礼者不在行让先、揖让右,而在心让贤。尚贤之世,必无眞贤。示贤于人,耻于贾货;归贤于已,辱于攘货。世以贤为贤,我以不争为贤。让德之外,更以何者为贤?抑抑雍雍,不习而成风,君子不党,小人不戎,虽不议礼,而礼自行于天下。
  性浑无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苟善修之,物无不通。智之本体,同于日月,自襁褓以长,知识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聪者非他,卽我之聪。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聪,舜有四聪。是以我测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余。人之耳目,不大相远,十里之间,不辨牛马;五里之间,不闻鼓钟。诚能法舜以为智,四海之祝诅,附耳以声;未至之祸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胜诡。夫诡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虽身所不历,事所不习,而智常周于天下。
  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三德之功,皆从智出。善与不善,虽间于微渺,亦不难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谓为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修德者虽能致精,得于沉潜,其中易胶。智之眞体,流荡充盈,受之方则成方,受之圆则成圆,仁得之而贯通,义得之而变化,礼得之而和同,圣以此而能化,贤以此而能大。其误者,见智自为一德,不以和诸德,其德旣成,仅能充身华色,不见发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修,皆从智入。人固我同,及积小至大,积近至远,则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称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则未之闻。盖大小不同势,远近不同情,岂能缩天地为三里之城,岂能缩万物为三百户之民?德虽至纯,不及远大,皆智不能道之故。无智以道之,虽法尧舜之仁,不可以广爱;虽行汤武之义,不可以服暴;虽学周公之礼,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虽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胜用;虽不杀枭之义,其义不可胜用;虽不先长之礼,其礼不可胜用。是故三德之功皆从智出,此为大机大要。阳气发生,轴虚相受,二喻盖取诸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