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辩

诸子辩 明 宋濂

  序

  鬻子

  管子

  晏子

  老子

  文子

  关尹子

  亢仓子

  邓析子

  鶡冠子

  子华子

  列子

  曾子

  言子

  子思子

  慎子

  庄子

  墨子

  鬼谷子

  孙子

  吴子

  尉缭子

  尹文子

  商子

  公孙龙子

  荀子

  韩子

  燕丹子

  孔丛子

  淮南鸿烈解

  扬子法言

  抱朴子

  刘子

  文中子中说

  天隐子

  玄贞子

  金华子

  齐丘子

  聱隅子

  周子通书

  子程子

  跋

  序(宋濂)

  诸子辩者何?辩诸子也。通谓之诸子何?周秦以来,作者不一姓也。作者不一姓而立其言何?人人殊也。先王之世,道术咸出于一轨,此其人人殊何?各奋私知而或盭大道也。由或盭大道也,其书虽亡,世复有依仿而托之者也。然则子将奈何?辞而辩之也。曷为辩之?解惑也。

  鬻子

  《鬻子》一卷,楚鬻熊撰。熊为周文王师,封为楚祖,著书二十二篇,盖子书之始也。《艺文志》属之道家,而小说家又别出十九卷。今世所传者,出祖无择所藏,止十四篇。《崇文总目》谓其八篇已亡,信矣。其文质,其义弘,实为古书无疑。第年代久邈,篇章舛错,而经汉儒补缀之手,要不得为完书。黄氏疑为战国处士所托,则非也。序称熊见文王时,年已九十。其书颇及三监曲阜时事,盖非熊自著,或者其徒名“政”者之所记欤?不然,何有称“昔者文王有问于鬻子”云?

  管子

  《管子》二十四卷,齐大夫管夷吾撰,夷吾字仲。其书经刘向所定,凡九十六篇,今亡十篇。自《牧民》至《幼官图》九篇为《经言》,《五辅》至《兵法》八篇为《外言》,《大匡》至《戒》九篇为《内言》,《地图》至《九变》十八篇为《短语》,《任法》至《内业》五篇为《区言》,《封禅》至《问霸》十三篇为《杂篇》,《牧民解》至《明法解》五篇为《管子解》,《臣乘马》至《轻重庚》十九篇为《管子轻重》。予家又亡《言昭》、《修身》、《问霸》、《牧民解》、《轻重庚》五篇,止八十一篇。题云“唐司空房玄龄注”,或云非也,尹知章注。是书非仲自著也。其中有绝似《曲礼》者,有近似老庄者,有论伯术而极精微者,或小智自私而其言至卑汙者。疑战国时人采掇仲之言行,附以他书成之。不然,“毛嫱西施”,“吴王好剑”,“威公之死,五公子之乱”,事皆出仲后,不应豫载之也。朱子谓仲任齐国之政,又有“三归”之溺,奚暇著书?其说是矣。先儒之是仲者,称其谨政令,通商贾,均力役,尽地利,既为富强,又颇以礼义廉耻化其国裕如,(潇雨按:张舜徽选编《文献学论著辑要》本作“余如”,属下句。)《心术》、《白心》之篇,亦尝侧闻正心诚意之道,其能一匡天下,致君为五伯之盛,宜矣!其非仲者,谓先王之制,其盛极于周,后稷、公刘、大王、王季、文、武、成、康、周公之所以制周者,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勤,经营之难,积累之素,况又有出于唐、虞、夏、商之旧者矣,及其衰也,而仲悉坏之,何仲之不仁也!呜呼!非之者固失,而是之者亦未为得也。何也?仲之任术立伯,假义济欲,纵其致富强,而汲汲功利,礼物俱丧,其果有闻正心诚意之道乎?周自平王东迁,诸侯僭王,大夫僭诸侯,文、武、成、康、周公之法,一切尽坏,列国尽然,非止仲一人而已也。然则仲何如人?曰:人也,功首而罪魁者也。曰:齐之申、韩、鞅、斯之列,亦有间乎?曰:申、韩、鞅、斯刻矣,而仲不至是也,原其作俑之意,仲亦乌得无罪焉?薄乎云尔。

  晏子

  《晏子》十二卷,出于齐大夫晏婴。《汉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与今书卷数不同,《崇文总目》谓其书已亡,世所传者盖后人采婴行事而成,故柳宗元谓墨氏之徒有齐人者为之,非婴所自著。诚哉是言也!

  老子

  《老子》二卷,《道经》、《德经》各一。凡八十一章,五千七百四十八言,周柱下史李耳撰。耳字伯阳,一字聃。聃,耳漫无轮也。或称周平王四十二年,以其书授关尹喜。今按平王四十九年入春秋,实鲁隐公之元年。孔子则生于襄公二十二年,自入春秋下距孔子之生,已一百七十二年。老聃,孔子所尝问礼者,何其寿欤?岂《史记》所言“老子百有六十余岁”,及“或言二百余岁”者,果可信欤?聃书所言,大抵歛守退藏,不为物先,而壹返于自然。由其所该者甚广,故后世多尊之行之。“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家祖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神仙家祖之。“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扔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兵家祖之。“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庄、列祖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申、韩祖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张良祖之。“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曹参祖之。聃亦豪杰士哉!伤其本之未正,而末流之弊,至贻士君子有“虚玄长而晋室乱”之言。虽聃立言之时,亦不自知其祸若斯之惨也。呜呼!此姑置之。道家宗黄老,黄帝书已不传,而老聃亦仅有此五千言。为其徒者,乃弃而不习,反依仿释氏经教以成书。开元所列《三洞琼纲》,固多亡缺。而祥符《宝文统传》所记,若《大洞真》,若《灵宝洞玄》,若《太上洞神》,若《太真》,若《太平》,若《太清》,若《正一》诸部,总四千三百五十九卷,又多杂以符咒、法箓、丹药、方技之属,皆老氏所不道。米巫祭酒之流,犹自号诸人曰“吾盖道家!吾盖道家!”云。

  文子

  《文子》十二卷,老子弟子所撰,不知氏名。徐广曰:“名鈃。”李暹曰:“姓辛,葵丘濮上人,号曰计然,范蠡师事之。”裴骃曰:“计然姓辛,字文子,其先晋国公子也。”孟康曰:“姓计名然,越臣也。”葵谟曰:“《计然》者,范蠡所著书篇名,非人也。谓之‘计然’者,所计而然也。”颜师古曰:“葵说谬矣。《古今人表》计然列在第四等。计然一名计姸。《吴越春秋》及《越绝书》并作计倪。倪与姸、然三音皆相近,故讹耳。”由是观之,诸说固辩矣,然是书非计然之所著也。予尝考其言,壹祖老聃,大概《道德经》之义疏尔。所谓“体道者不怒不喜,其坐无虑,寝而不梦,见物而名,事至而应”,即“载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览”也。所谓“上士先避患而后就利,先远辱而后求名,故圣人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心于已成之内,是以祸患无由至,非誉不能尘垢”,即“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荣守辱”之义也。所谓“静则同,虚则通,至德无为,万物皆容”,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也。所谓“道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幽,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即“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也。其他可以类推。盖《老子》之言宏而博,故是书杂以黄、老、名、法、儒、墨之言以明之,毋怪其驳且杂也。计然与范蠡言,皆权谋术数,具载于书,绝与此异,予固知非著是书者也。黄氏屡发其伪,以为唐徐灵府作,亦不然也。其殆文性之人,祖老聃而托之者欤?抑因裴氏“姓辛,字文子”之说,误指为范子《计然》十五卷者欤?

  关尹子

  《关尹子》一卷,周关令尹喜所撰。喜与老聃同时,著书九篇,颇见之《汉志》。自后诸史无及之者,意其亡已久矣。今所传者,以《一宇》、《二柱》、《三极》、《四符》、《五鉴》、《六匕》、《七釜》、《八筹》、《九药》为名。盖徐藏子礼得于永嘉孙定,未知定又果从何而得也。前有刘向序,称盖公授曹参,参薨,书葬;孝武帝时,有方士来上,淮南王安秘而不出,向父德治淮南王事,得之。文既与向不类,事亦无据,疑即定之所为也。间读其书,多法释氏及神仙方技家,而藉吾儒言文之。如“变识为智”,“一息得道”,“婴儿蕊女,金楼绛宫,青蛟白虎,宝鼎红炉”,“诵咒土偶”之类,聃之时无是言也。其为假托,盖无疑者。或妄谓二家之说实祖于此,过矣。然其文虽峻洁,亦颇流于巧刻。而宋象先之徒乃复尊信如经,其亦妄人哉!亢仓子

  《亢仓子》五卷,凡九篇。相传周庚桑楚撰。予初苦求之不得,及得之,终夜疾读,读毕叹曰:“是伪书也!剿《老》《庄》《文》《列》及诸家言而成之也。”其言曰:“危代以文章取士,则剪巧绮繿益至,而正雅典实益藏。”夫文章取士,近代之制,战国之时无有也。其中又以“人”易“民”,以“代”易“世”。“世民”,太宗讳也,伪之者其唐士乎?予犹存疑而未决也。后读他书,果谓“天宝初,诏号《元桑子》为《洞灵真经》,求之不获。襄阳处士王士元,采诸子文义类者,撰而献之。”其说颇与予所见合。复取读之,益见其言词不类,因弃去不复省。《农道》一篇,虽可读,古农家书具有之。或者谓可孤行,吾亦不知其为何说也。

  邓析子

  《邓析子》二卷,郑人邓析撰。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之世,数难子产之法。子产卒后二十一年,驷歂为政,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夫析之学,兼名法家者也。其言“天于民无厚,君于民无厚,父于子无厚,兄于弟无厚”,刻矣。夫民非天弗生,非君弗养,非父弗亲,非兄弗友,而谓之无厚,可乎?所谓“不能屏勃厉,全夭折”,“执穿窬诈伪诛之”,“尧舜位为天子,而丹朱、商均为布衣”,“周公诛管蔡”,岂诚得已哉?非常也,变也。析之所言如此,真“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者哉!其被诛戮,宜也,非不幸也。

  鶡冠子

  《鶡冠子》,楚人撰,不知姓名。尝居深山,以鶡羽为冠,著书四卷,因以名之。其书述三十变通古今治乱之道,而《王鈇篇》所载楚制为详。立言虽过乎严,要亦有激而云也。周氏讥其以处士妄论王政,固不可哉!第其书晦涩,而后人又杂以鄙浅言,读者往往厌之,不复详究其义。所谓“天用四时,地用五行,天子执一以守中央”,此亦黄老家之至言。使其人遇时,其成功必如韩愈所云。黄氏又谓“韩愈猎取二语之外,余无留良”者,亦非知言也,士之好妄论人也如是哉!陆佃解本十九篇,与晁氏削去前后五卷者合。予家所藏,但十五篇云。

  子华子

  《子华子》十卷,程本撰。本字子华,晋人,曰魏人者非也。《艺文志》不录。予尝考其书,有云:“秦襄公方启西戎,子华子观政于秦。”又稽《庄周》所载子华子事,则云:“见韩昭僖侯。”夫秦襄公之卒在春秋前,而昭僖之事在春秋后,前后相去二百余年,子华子何其寿也?其不可知者一。《孔子家语》言孔子遭齐程子于郯,程子盖齐人。今《子华子》自谓“程之宗君受封于周,后十一世国并于温”。程本商季文王之所宅,在西周,当为畿内小国。温者,周司寇苏忿生之所封。用襄王举河内温、原以赐晋文公,温固晋邑也。孰谓西周之程而顾并于河内之温乎?地之远迩,亦在可疑。其不可知者二。后序称子华子为鬼谷子师。鬼谷,战国纵横家也。今书绝不似之,乃反类道家言。又颇剿浮屠、老子、庄周、列御寇、孟轲、荀卿、《黄帝内经》、《春秋外传》、司马迁、班固等书而成。其不可知者三。刘向校定诸书,咸有序,皆渊悫明整,而此文独不类。其不可知者四。以此观之,其为伪书无疑。或传王銍性之、姚宽令威多作赝书,而此恐出其手,理或然也。然其文辞极舂容,而议论焕发,略无窘涩之态,故尤善惑人。人溺文者,孰觉其伪哉?

  列子

  《列子》八卷,凡二十篇,郑人列御寇撰。刘向校定八篇,谓御与郑缪公同时。柳宗元云:“郑缪公在孔子前几百载,御寇书言郑杀其相驷子阳,则郑繻公二十四年,当鲁缪公之十年,向盖因鲁缪公而误为郑尔。”其说要为有据。高氏以其书多寓言,而并其人疑之,“所谓御寇者,有如鸿蒙、列缺之属”,误矣。书本黄老言,决非御寇所自著,必后人会萃而成者。中载孔穿、魏公子牟及西方圣人之事,皆出御寇后。《天瑞》、《黄帝》二篇,虽多设辞,而其“离形去智,泊然虚无,飘然与大化游”,实道家之要言。至于《杨朱》、《力命》,则“为我”之意多,疑即古杨朱书,其未亡者剿附于此。御寇先庄周,周著书多取其说。若书事简劲宏妙,则似胜于周。间尝熟读其书,又与浮屠言合。所谓“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弗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非“大乘圆行说”乎?“鲵旋之潘(合作番)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沈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非“修习教观说”乎?“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虽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以学幻”,非“幻化生灭说”乎?“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非“轮回不息说”乎?“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非“寂灭为乐说”乎?“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可(潇雨按:可当作何)存?”非“圆觉四大说”乎?中国之与西竺,相去一二万里,而其说若合符节,何也?岂其得于心者亦有同然欤?近世大儒谓华梵译师皆窃庄列之精微,以文西域之卑陋者,恐未为至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