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书


潜书

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过唐子之门而入问焉,唐子喜,炊麦食之,而与之言终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学道也。唐子曰:学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务其本。讽诵三诗,定卦索象,秉礼道书,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闲身也,皆所以养心也。审人伦之则,探性命之微,根于诚信之地,而往来仁义之涂。尧舜虽远,趋焉如蹑其迹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为生民之师,死配先师之飨。法言矩行,流于无穷,岂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虽然,圣贤之言因时而变,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师既没,羣言乖裂,自宋以来,圣言大兴,乃从事端于昔,树功则无闻焉。不此之辨,则子之美言犹为虚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圣言大兴,百家尽灭,不误于异闻。大贤先生,高世可法,功为不少矣。而子独以为无功者,是何说也?曰:吾闻鲁哀公之时,齐人大兴师伐鲁,季孙立于朝,属诸大夫谋帅焉。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于是季孙举以为将,与齐人战。冉求不能将,鲁师大败,丧其戎车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孙欲诛冉求,冉求惧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鲁,子贡请出救鲁。仲尼止之曰:吾道奚为此也。子贡不听,往说吴晋之君,困齐以存鲁。吴晋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贡来诛,师薄于门。鲁之君臣系颈请降,献三邑以解伐,而后田常乃释之。当是之时也,鲁几亡。大瓠惊曰:吾于书传未闻此也,子于何而闻之也?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国日蹙,窜于吴越,其后诸儒继起,以正心诚意之学匡其君,变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伤一卒,不废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趋,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东西拓地数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闻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为戏也!唐子曰:非戏也,请为子正言之可也。求赐之学多疾,宜若无功者。诸儒之学,如锡百火,可为百世师,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业相远也。吾尝宦于长子矣,闻上党之参,天下之良药也。命医献之。其形槁然而长,其色垩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变也久矣,食之虽亦有补,而不能起羸弱之疾。异哉,一山谷一根叶一雨露,昔为良药,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党之参也。后之儒,今之上党之参也。
  大瓠曰:吾闻儒者不计功。曰:非也,儒之为贵者,能定乱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则舜不必服有苗,汤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弃不必丰谷,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龙不必怀宾客远人,吕望不必奇谋,仲尼不必兴周,子舆不必王齐,荀况不必言兵。是诸圣贤者,但取自完,何以异于匹夭匹妇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请为贵本之譬:彼树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粪之,其不惮勤劳者,为其华之可悦也,为其实之可食也。使树矣不华,华矣不实,奚贵无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炀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贵无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无长不实。人之有心,无运不成。若今之为学,将使刚者韦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胶固,笃厚者痹滞,简直者丝棼,天实生才,学则败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学多闻,善为楚骚之辞。其父不得其死,逋于佛以免难者也。他日唐子往见焉,欲有所言,使权之也,乃大瓠则病且死矣。
  正心诚意,学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诚意则为圣人,后之人正心诚意则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义,毋诈而主诚。义则一义,诚则一诚。诚一也,然有分焉,毋以义与利辨,以义与义辨。毋以诚与诈辨,以诚与诚辨。鸡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鸡卵与鸡卵则无辨。其方伏之时,视之无象,揣之无形,岂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则已异矣,伏雄者为圣人,伏雌者为鄙儒。有宋襄之义,有文王之义。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战于泓而后为襄公,战于崇而后为文王哉。其终日默坐,终日事事,终日读书,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种于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动也,有爱恶是非之用,有忠信仁义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义必不固,别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阳者伏于穷亥(十月),萌于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驯暴服蛮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厨,不伤蛰宿,是泽覆四海之根也。义者不食利,不蔽爱,不徇恶,是诛暴乱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养也。善养则根生,不善养则根腐。丹溪者昔之良医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阴,饵以黄檗知母,乌知其用桂三分也。心灵物也,不用则常存,小用之则小成,大用之则大成,变用之则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则不清。不可使如凝胶,胶凝则不并。昔者蜀之蒋里有善人焉,善善而恶恶,诚信而不欺人,乡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与之千金,贾于陜洛,以其处乡里者处人,人皆不悦,三年尽亡其赀而反。斯人也,岂不诚善哉,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则?水止而胶凝,无桂以道之也。此所谓不出乡里之善也。昔者阳明子方少,有后母而数行不善也,阳明子忧之。女巫来,阳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与我言,母毋为不善,为善降之福,为不善降之祸。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为贤母焉。是谓以狙待亲,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宁定浰之功。治心之用,于斯可见矣。
尊孟
  固哉程颐,孟子曰:我圣人也。而頣也以为非圣人也(孟子中间有些英气,颜子便浑厚不同)。古人多实,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许者仲尼亦许之。昔者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其圣矣乎?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谓不圣而谢之,以孔子所不居也,盖亦不敢自居焉云尔。丑未之达也,曰:然则夫子安于颜渊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进也舍其过迹,阶之升也舍其过级。舍之者,过之也。过乎颜渊,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乌知其见麟则伏也。麟善兽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数其牙,人之视之,谓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无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无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强国七,秦孝公发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赏功,西斩戎王,南破强楚,虎视六国,狙以济之。六国之人,君臣危惧,异谋并进,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笃于用贤,韩昭侯明于治国,赵武灵王以骑射雄北边。苏代陈轸之属,奇计莫测。白起赵奢乐毅之属,神于用兵,所向无敌。当是之时,人皆习兵而熟战,以甲冑为衽席,以行阵为博奕,智谋之士率而用之,张军百万,转战千里,伏尸满野,血流漂卤。七雄并角,其势不能相下。论者审当时之势,以为虽太公复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则曰:以齐王犹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籍其土地人民之数,稽首为臣,诛赏惟命。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杜口而不能谋,投戈而不敢校,化狙为良,柔雄为雌,而后天下可定,齐可王也。呜呼,岂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强于仁,有行仁而无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载舟者也。其不能载舟者,水浅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无强不顺,无诈不附。谓仁胜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见形,智者见心,礼揖不格刃,儒服不御矢,形也。刃不我剌,反为我操,矢不我伤,反为我发,心也。
  战国致形,圣人致心,何以见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辈:孺子在幼,妇人在内,黎民在土,三军之士在将。此四者恃以为国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贤才者,四者之舟车也,去之则四者皆去而国亡,归之则四者皆归而国兴。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贤才始。请于一室之中设为两国之形,相彼之国:君疑臣猜,征烦法峻,老幼饥寒,夫妻离散。相此之国: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饱暖,养生送死无憾。彼白起赵奢苏代陈轸之属,其从彼国乎,其从此国乎?彼数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遗子孙耳。岂乐处不测之朝,取难保之富贵哉?其来归恐后无疑矣。贤才既归,彼秦孝燕昭赵武灵之属,断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则为禽,归则为侯,岂待计哉!反手之言,诚然也。
  孟子之道,在养气而不动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纵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广若二三尺,岂不能措足哉?然下临千仞不测之渊,使怯者过之,则惊眩而欲坠,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风之器,南方以椟,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则风劲火烈,镕五金铸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锥之隙,则抑之中虚,鼓之无风,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气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则不能历险,气不充橐则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气大则心定,心定则才足,固歴险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万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见天地万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于天地万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谓之能尽性也。系辞中庸,广大精微,入而求之,虽有其方,难得其枢。性本在我,终日言性,而卒不识性之所在,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性非他,仁义礼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据焉。
  仁能济天下。以尧舜为准,义能制天下。以汤文为准,礼能范天下。以周公为准,智能周天下。以五圣人为准,必若五圣人而后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体而不能充。虽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为袭取,终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为仁义礼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仁义礼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岂有无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铄。于是为仁义礼智者乃知所从焉。
  心之为物,显而至隐,微而至大,圣人之于四德也,神化无穷。众人之于四德也,致远则泥,寂寂焉主静不动,屹屹焉屏欲如贼。外专而内纷,外纯而内杂,眞伪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爱亲,稍长知敬长,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违毋作,因其自然,具备无缺。于是求心者乃知所从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杂以嗜好,拘于礼义,虽为我所故有,如观景模形,明见其为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造道之方无他,贵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为子之得。师之所得,不可以为徒之得。疾病在己,饥渴在已,为治为疗,宜饮宜食,我自知之,未可专恃讲习也。于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从焉。
  心体性德旣已自修,天地万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后达。昔者尧舜治天下,风之则动,教之则率,不赏而劝,不刑而革。后世风之而多顽,教之而多犯,赏之罚之而不以为惩劝,于是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则告之曰:尧舜之治无他,耕耨是也,桑蚕是也,鸡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乱,而后风教可施,赏罚可行。于是求治者乃知所从焉。
  学由自得,则得为眞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见,仁义礼智俱为实功。直探性体,总摄无外,更无疑误。措之于天下,人我无隔,如处一室,各遂其恶欲矣。夫阴阳顺逆,人气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释,则地无山崩水溢之变,天无恒旸恒雨之灾,万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贯,非异事也。尧舜以来,传道皆以传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虽知心,而学之不一,求之不专,如天象全见而未执其枢也。陆子静读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夺。阳明子专致良知,而定乱处谗,无所不达。二子者皆能执其枢者也。学问之道,必得所从入之门。若不得从入之门,误由外入,不由内出,圣人之道广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见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万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阳明子有圣人之学,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无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为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无智无愚皆可举踵而从之。然易实不易,盖世降日下,古之风也淳,今之风也薄,古之习也浅,今之习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镜蒙尘,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为之主,嗜欲内胶,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犹登山网鱼、入水罗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间。忠恕为用,心为质,无质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闻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误焉,以影为形;转而旣焉,以假为眞。如以石为玉,雕琢之工虽巧虽勤,终为恶器,非质故也。
  阳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会众圣人之学,宗孟子之言,而执良知以为枢。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非教之爱亲而然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爱亲之心而仁无不周,充敬兄之心而义无不宜,则前后之圣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汉之源,非积潦之水,岂有竭焉而不逹于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听,有目必视,有鼻必闻,有口必尝,有手必持,有足必行。听者心听之,视者心视之,闻者心闻之,尝者心尝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无缺,则知心全而无缺。尧舜无缺,我亦无缺,是故虽夫妇之愚,是非自见,必不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善恶自见,必不以善为恶、以恶为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从于恶,是岂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国,义心自在;盗跖杀人,仁心自在。酉卯昼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说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无所见,不辨东西,鸡再号,顾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见端也;良知者,心之见端也。执此致之,直而无曲,显而无隐,如行九轨之途,更无他岐。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阳明子以良知辅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复起,必不易阳明子之言矣。此眞圣人之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