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面锋


昔晁错说汉文帝,令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免罪。夫上之获利以佐国也,下之脱祸以省刑也。一举而二利从,至便也。而识者每不可,曰“长恶而伤死也”。儒者之论,大抵迂阔而不切时变。然使稍知体者观之,虑其终,稽其弊,则宁不食而死,无(宁)贸贸然以自蹙也。

今天下所可虑者,循一切而忘大体也。淫湎者先王所禁,今反劝焉。贱谷粟之养,盛醪醴之设。白昼大都之中,列倡优,具幄,耀市人而招之,曰:“吾酒尔!吾色尔!”此甚可愧也。负乘者,圣人所戒,今反诱焉。闾巷之子,侩贾侠商,轻剽以射什一之利。辈流所不齿。国家捐告身而委之,曰:“吾官尔,吾禄尔。”此甚可惜也。问其然,曰“利之也”。岂惟是哉?度牒数万,以天下钱谷之人耳。滋异端,耗生齿,不恤也。楮数寸以劝,无有岁月之智耳。长妄伪滥,桎梏不顾也。夫伐冰之家不与民争利。而诡遇以获禽,一艺者之所羞为,至于朝廷独安为之。既务其细而忘其大,则以其不知体也。

神宗熙宁间,执政以河朔灾伤,国用不足,乞今岁亲郊两府不赐金帛。司马温公与(李)〔孙〕觉、王、王安石同对。温公言:“救灾节用,宜自贵近始,可听两府辞赐。”安石曰:“常衮辞赐馔,时议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位,而不当辞禄。且国用不足,非当今急务也。”王进曰:“救灾节用,宜自贵近始。司马光言是也。然所费无几,恐伤国体。王安石言亦是。惟明主裁择。”上曰:“朕意与光同。。”温公语曰:“臣非谓今日得两府郊赏能富国也,欲陛下以此为裁省之始耳。且陛下强裁省之则失体。今臣以河北灾伤,自求省郊赍,从其所请,以成其美。何伤体之有?”

裴匪舒奏马苑之利,刘仁轨以非嘉名而止之。

唐宇文融括客户事,凡得客户田八十余万,岁入数百万缗。其利非不厚矣,而杨以为不可。张说常引大体廷争。事见《宇文融传》。

《萧望之传》载张敞上书,令有罪者入谷以备边。望之不可云云。事竟罢。


十 使人之畏不若使愧
使人有所畏,不若使人有所愧。盖有所愧,则不忍欺;而有所畏,则不敢欺。人之情迫于畏而不敢欺者,不得已也。得已则复自若也。且法令以格其前,刑罚以督其后。此人君之所可畏也。然法令有时而穷,刑罚有时而不及。天下于其所穷、所不及之处要当保其无穷耶!故夫人君所恃以革天下者,惟曰愧其心可也。闾巷少年终日袒裼而奋呼,过衣冠揖逊之君子,则未有不逡巡而却退;猎夫之勇,弯弧挟矢以驰骋于山林,过浮屠老子之宫,则敛衽肃容而委蛇于其侧。孰谓士大夫风俗之弊,而独无愧之之术乎!

今天下之所甚病者,在于士大夫之奔竞而官吏之贪墨也。吾以谓奔竞不必抑,要先于奖恬退;贪墨不必惩,要先于崇廉耻。夫仁义之性著在人心,末流之弊生于人欲。彼方冒昧乎利达之涂,颠冥乎富贵之境,而吾惟恬退之是奖、廉耻之是崇。追巢许于上古,追夷齐于中古,则端静之余声、峻洁之末观皆足以激颓风而警流俗。岂必日抑之惩之而后可革乎!入逊畔逊路之境,而虞芮之争以息。闻饿于首阳之风,而顽夫之贪以廉。名义之足以愧人心也如此。

古之治天下者,有使其人不忍欺,有不敢欺,而又有不能欺。若汉之文帝是不忍欺者也,武帝不敢欺者也,宣帝不能欺者也。然不忍者,出于其诚,而不敢欺者与夫不能欺者,特其威与察而已。威与察之用,有时而穷,则不欺之心亦与之为有穷。诚之用,无时而尽,则不欺之心亦与之为无尽。

吾观文帝于资长者,允恭渊默,见于躬行之际;不明不德,形于诏旨之辞。其所以尚忠厚、崇名义者,如护元气,如保赤子,卒能激流俗而起愧心。吏不深刻,俗不告讦,自爱重而恶犯法,务宽厚而耻过失。廉平醇谨之吏,彬彬然盛于当时。非其至诚不息,不忍欺之明效大验欤!

若夫武宣则不然。杀戮非不惨,明察非不至,然宫闱之严,或者逆节犹露;宗庙之敬,或者包藏祸心。此非臣子之所忍为而为之,况其他乎!威有所不至,察有所不及,彼其欺者未尝不自若也。呜呼!武帝刑政满天下,而不能禁恶逆于庙堂之上。文帝至诚在方寸,而朴厚忠实之风,形见于一时之久。治天下者,亦何贵夫斯人之不敢欺与不能欺耶!

《敦欲论》曰:汉之文帝承秦之余,旧染犹在。文帝一以君子长者待之。镇之以渊默,示之以敦朴,行之以质木重厚之人。比其久也,昔之告讦无行,与谇语无亲者,人人自重,耻言人过失。汉之治,荡然与泰和同风。乃知书可焚、儒可坑,是古者可禁,而为民生厚者不销铄也。

十一 为治勿使人窥其迹
人君之治天下,使人爱之畏之,而其术不穷。要必有不测之恩威行乎其间可也。夫为人主而使人可名以恩,可指以威。爱之或不威,畏之或不爱,则其术穷;其术穷,则治亦穷。亦知夫天乎!雨露以为恩,而有不测之雷霆。雷霆以为威,而有不测之雨露。使夫霆者日轰轰焉,以求夫潜伏废坠者而击之,则人不知畏矣。使夫雨露者日焉,以求夫生殖繁息者而泽之,则人不之德矣。惟其术之不测,此天下所以鼓舞、安于造化而不自知也。为人主者,其威雷霆,其恩雨露,皆出于不测之间,则人之视之者,若可爱,又若可畏,其道神矣。其道神,则其治更出于无穷。是故不必多杀之为严,杀一人亦严也;不必斗授疋赐之为惠,而政令辞色皆惠也。

贤哉,汉之文、宣、光武、肃宗也!文帝、肃宗天资仁柔者也。宣帝、光武天资刚明者也。惟其出于天资,故人皆得以指其偏者而后定。可以指定,则可以窥矣。而四君者,不可窥也。薄昭,文帝舅也。窦宪,肃宗椒房之懿也。当时薄太后惟一弟,且素号长者;而宪亦著功西域。二人之于周礼,议贤议能,皆在优容者。。杀一汉使,文帝遽命群臣往哭之,必置之死。宪一夺沁园,肃宗遽以(胡)〔孤〕雏、腐鼠目之。虽仅以免死,而阴、马诸族皆已屏气股栗。壮哉,仁者之勇乎!天下其孰敢以文帝、肃宗为一于仁柔也哉!宽大诏则下之廷尉,平则立之。是天下固不敢以宣帝为一于刑名也。敕冯异以安集,语诸母以直柔。天下亦不敢以光武为一于刚断也。夫如是则其恩也,其威也,特平定也。天下不知其所以为恩为威,则怠者劝,懦者立,奸者怀,远者服。呜呼!四君之治,所以独优于七制者,其以此欤。若乃元帝之优游不断,卒衰孝宣之业;显宗苛察为明,而亲以杖撞郎。此皆一于刚柔,诚不足与之埒也。

方岁之成春,乾坤之晏温,动殖之宁止,岂不乐哉?而一坐谈笑未竟之间,或失色于迅雷之骤惊:惨者,舒伏者,奋句者。达天地造化之政令,发于顷刻而变于四海,莫敢或玩而为之者。变而耸,耸而齐之也。

十二 处利害外则所言公
抱瓮而知轻重者,必在瓮外;望室而知高下者,必在室外;处当世而知当世之利害,必在利害之外也。夫天下利害不难知也。人能心平而气定,高不为名所眩,下不为利所怵者,类能言之。至其自处于名利之间,则公议迫于私情,国谋夺于身计,而利害之实乱矣。且天下之利害与一己之利害孰大孰细、孰轻孰重?而一为名利所动,则知有一己之利害,而不知有天下之利害。言用兵者,但知成功之为贪,而不知胜负之有系于国也。言财谷者,但知多积之为夸,而不知聚敛之有害于民也。苟求便于一己,而不暇恤其当否之如何,此士大夫之为通患,而古今之所同然也。

昔邹忌之貌不如徐公之美。问于其妻,曰:“徐公何能及公也?”已而,问其妾,曰:“徐公何能及公也?”已而,问其客,曰:“徐君不若公之美也。”既见徐公,孰视以为不及。窥鉴而自视,则诚不如。乃曰:“妻之美我者,爱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有求于我也。”士大夫之言利害,得无类是乎!

“六太息”之书,不出于汉廷之诸老,而陈于洛阳之年少。三十字之献,不见于唐室之公卿,而见于晋州之男子。晋州男子见《元载传》。

昔石勒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惊曰:“此法当失。何遂得天下?”及闻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夫以汉高帝之智,岂不及石勒哉?高祖处利害之中,故其智昏;石勒处利害之外,故其智明也。

卷  三
十三 兼才则随所遇而能
昔者禹有功于水土也,然禹之功不在于此,而遇于此也。使必以禹之贤不外是,则其所能者不亦卑乎!稷固有功于播种也,然稷之气施不在于此,而遇于此也。使必以稷之所施尽于是,则其所以及人者不亦陋乎!伊尹之才,该于所学,故天下未定,伐夏救民则身之。天命所归,相与扶持而协赞则亦身之。伊尹之学,其初未期伐夏用也。时乎伐夏,则以除残而已。不伐夏,则伊尹之学果无可施乎!周公之才,亦该于所学,故三监作难,举兵而东征,则为之。淮夷既平,而持盈守成则为之。周公之学,其初未言为东征计也。时乎东征,则以之平暴乱而已。不东征,则周公之学果无所之乎!


若夫后世之人则不然。裨谌之智,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孟公绰之贤,(扰)〔优〕于为赵、魏老,不可以为滕、薛大夫。黄霸之才,长于治民,及为丞相,总纲纪号令,风采不及丙、魏。功名损于治郡时。薛宣所在而治,为世吏师,及居相位,以苛察失名。彼其才则诚有限,而其器诚有极也。强其所不能,冒而为之,则亦败事而已。

十四 不习不能不久不精
人皆曰:“居今而效古,诚难也。”愚则曰:“居今而效古,要之以目前,诚难也;要之以持久,不难也。”何者?天下之事,不习则不能,不久则不精。齐、楚之异音,求其同焉,固难也。然居于庄
岳数年,虽日挞而求楚语,不可得者,习之而久也。胡、越之同声,求其异焉,固难也。然长而成俗,虽至死而不相违者,习之而久也。惟技也亦然。庖丁之解牛也,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十九年之后,刀刃若新发硎。非习于解之之久乎!纪昌之视虱也,数月之间,始浸大焉;三年之后,如车轮焉。非习于视之之久乎!


事之在天下,大抵然也。所患者,其不能持之以至诚、待之以岁月尔。孰谓士大夫之习射、兵之寓农有不可施于今日耶?抑尝以乡兵水战之事而观之,三丁择一,蠲其租赋,闲月习射,岁终大校。李抱真施之于泽潞,比三年而皆为精兵。北人固不闲于南方之水也,然造船数百,命唐降卒教北人水战。世宗行之于周,而数月之后,纵横出没,殆胜唐兵。然则士大夫之射,兵之寓农,诚使讲而习之、习而久之,三代乡射之法、井田郊遂之制可复见于今日也。

十五 法以治民不贵乎扰
详于法者,有法外之遗奸;工于术者,有术中之隐祸。药所以治病也,用药已过,则药之所病,甚于未药。耘所以治苗也,耘之数数,则蹂践之害,酷于稂莠。凡天下用意过当之事,往往旧害未除,而新弊复作者,其患正在此尔。


曹参为齐相,避正堂,舍盖公,咨以治道,得清净之说,用以治齐,不扰狱市。粹然有君子长者之风。其后继萧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为丞吏。吏之言文深刻、欲务声名者,斥去之。见人有细过,专务掩匿覆盖之。其相业犹治齐也。后之议者,谓参幸当与民更始之际,不能立法度、兴礼乐,为汉建长久之计,苟幸其一旦之安,而废其经远之虑。盖不知参为汉建无穷之基者,正此也。

自春秋战国以及秦项之际,纵横捭阖之说行,而天下之俗浮;刑名法家之说胜,而天下之俗薄。浮薄之风相扇相激,而极为秦项之祸。大汉之兴,民始息肩,知有生人之乐也。如病者出于九死之余,惟当屏绝外事,安坐饮食,以惭复其已耗之血气。虽未衣冠佩玉、进趋揖逊,君子固不以为废礼也。汉于斯时,当洗涤吾民之疮痍,而抚摩其痛痒,劳来其呻吟,与之相生养之具,假以岁月,以极其涵养之功;而措之既庶既富、养生送死无憾之地。不然,变画一而为纷更,舍清净而为烦苛。饮淖之牛,必欲易之以清净之水,如汉儒所谓改正朔、易服色、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者,果足以救之耶?参虽饮酒不事事,其所好恶举措养天下忠厚浑朴之俗,以变二三百年轻浮锲薄之习。为虑深矣!至于孝文之时,告讦之俗易,流风笃厚,禁网疏阔,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当是时,稽古礼文之事,缺然未备,顾何损于治道也哉?后世言治与文景以恭俭厚下之效,推其涵养变化之功,实参发之也。

曹参代萧何为相,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者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若扰,奸人安所容乎?”班超为西域都护,后有代之者问策于超,超戒以不扰。其人以平平笑之。卒如超所料。

物之生林然熙然。孰吾荣乎?孰吾枯乎?已然而莫知其然者,其性也。旦而曝之,夜而濡之;一日风之,二日霖之,三之日荡然矣。惟人亦然。无撄则宁,无拂则全。驱之以刑,齐之以政,临之以德,而天下之性荡然矣。尧之治天下,不举善,不去恶,不治小,不教大,民视尧亦天耳。天何心于我哉?舜之治天下也,必治之而后安。虽然,犹未始与民相撄也。三王之于民,如恐赤子之啼而亟乳之。至五霸则又鞭朴随其后也。大道何从而行乎?唐太宗尝指殿屋而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创既成,勿数改易。苟移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