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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林玉露
有日者谒黄直卿,云善算星数,知人祸福。直卿曰:“吾亦有个大算数,《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大学》曰:‘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此个数,亘古今不差,岂不优于子之算数乎?”
真西山论菜云:“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不知此味。”余谓百姓之有此色,正缘士大夫不知此味。若自一命以上至于公卿,皆是咬得菜根之人,则当必知其职分之所在矣,百姓何愁无饭吃。
高适五十始为诗,为少陵所推。老苏三十始读书,为欧公所许。功深力到,无早晚也。圣贤之学亦然,东坡诗云:“贫家净扫地,贫女巧梳头。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朱文公每借此句作话头,接引穷乡晚学之士。
徐渊子《九日诗》云:“衰容不似秋容好,坐上谁怜老孟嘉?牢裹乌纱莫吹却,免教白发见黄花。”时一朝士和云:“呼儿为我整乌纱,不是无心学孟嘉,要摘金英满头插,明朝还是过时花。”二诗兴致皆佳,未易优劣。
豫章旅邸,有题十二字云:“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邹景孟表而出之,以为奇语。吾乡前辈彭执中云:“住世一日,则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则做一日好事。”亦名言也。
自古盗贼,如黄巢、侬智高,败绩之后,皆能脱身自免。巢髡发为僧,题诗自赞,有“铁衣着尽着僧衣”之句,智高败后,惟金龙衣在,或谓入海,或谓奔大理国。淳熙间,江湖茶商相挺为盗,推荆南茶驵赖文政为首。文政多智,年已六十,不从,曰:“天子无失德,天下无他衅,将以何为?”群凶不听,以刃胁之,黾勉而从。文政知事必不集,阴求貌类己者一人,曰刘四,以煎油糍为业,使执役左右。辛幼安为江西宪,亲提死士与之角。困屈请降,文政先与渠魁数人来见,约日束兵。既退,谓其徒曰:“辛提刑瞻视不常,必将杀我。”欲遁去,其徒不可。则曰:“宁断吾首以降,死先后不过数日耳。”其徒又不忍,乃斩刘四之首,使伪为己首以出,而文政竟遁去,官军迄不知其首级之伪也。
嘉定间,加史丞相实封,制云:“天欲治,舍我谁也,负孟轲济世之才;民不被,若己推之,挺伊尹佐王之略。”用经句而帖妥,然过谀失体。勋德如韩魏公,荆公草加官制不过曰:“保兹天子,进无浮实之名;正是国人,退有顾言之行。”或谓荆公素不满于魏公,故无甚褒之词,非也,王言之体当然耳。
●甲编 卷三
庆元初,赵子直当国,召朱文公为侍讲。文公欣然而至,积诚感悟,且编次讲义以进。宁宗喜,令点句以来。他日文公请问,上曰:“宫中常读之,大要在求放心耳。”公因益推明其说曰:“陛下既知学问之要,愿勉强而力行之。”退谓其徒曰:“上可与为善,若常得贤者辅导,天下有望矣。”然是时,韩胄自谓有夹日之功,已居中用事。公因进对面谏,又约吏部侍郎彭子寿请对,面发其奸。且以书白赵丞相,云当以厚赏酬其劳,勿使干预朝政。胄于是谋逐公。忽一日御批云:“朕闵卿耆老,当此隆冬,难立讲,已除卿宫观。”内侍王德谦径遣付下,宰相执奏,台谏给舍争留,皆不从。时子寿出护使客,回则公已去矣,即上章攻胄云:“昔元符间,向宗良兄弟止缘交通宾客,漏泄机密,陈抗章劾之。谓自古戚里侵权,便为衰世之象,外家干政,即是亡国之本。亦如州县之政,只要权出守令,若子弟亲戚交通关节,则好人鼓舞,良民怨咨。如此言,不可不察。今胄所为,不止如宗良,而朝无陈,莫能出力排之。在太上皇朝,始用姜特立,大臣尚能逐之使去。后用袁佐,谏官尚能论之使惧。不谓陛下初政清明,有臣如此,乃无一人敢出一语,则其声可知矣。”上甚嘉纳,谓宰相曰:“胄是朕亲戚,龟年是朕旧学,极是难处。”宰相进两留之说,且谓龟年性刚,乞宣谕留之。上曰:“此人质直,兼是随龙旧僚,四人两人罢,一人忧去,只有龟年,有事肯来说,如此区处甚好。”其晚忽降省札,直批彭龟年予郡,宰相亦不知也,自是众君子皆逐矣。上始初虽为诧胄所误,然三十一年敬仁勤俭如一日。天文示变,斋心露祷。禁中酒器,以锡代银。上元夜尝荧烛清坐,小黄门奏曰:“官家何不开燕?”上愀然曰:“尔何知,外间百姓无饭吃,朕饮酒何安?”尝幸聚景园,晚归,都人观者争入门,蹂践有死者。上闻之深悔,自是不复出。文公格心之效,终不可泯。陈正甫草保安赦文云:“朕寅畏以保邦,严恭而事帝。虽不明不敏,有惭四海望治之心。然无怠无荒,未始纵一毫从己之欲。”真能写出宁宗心事,天下诵之。
杜陵诗云:“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后山诗云:“辍耕扶日月,起废极吹嘘。”或谓虚实不类。殊不知生为造,成为化,吹为阴,嘘为阳,气势力量,与日月字正相配也。
观李斯《逐客》之书,则秦固以客兴;观齐人《松柏》之歌,则齐又以客亡。客何所不有哉?在吾所择耳。子思、孟轲、荀卿、子顺,亦当时之客也,如时君之不用何?用之,则秦之客又何足道!
先君竹谷老人,早登庆元诸老之门,晚年以其所自得者,著《畏说》一篇。其词曰:“大凡人心不可不知所畏,畏心之存亡,善恶之所由分,君子小人之所由判也。是以古之君子,内则畏父母,畏尊长,《诗》云‘岂敢爱之,畏我父母’,又曰‘岂敢爱之,畏我诸兄’是也。外则畏师友,古语云‘凛乎若严师之在侧’,逸《诗》曰‘岂不欲往,畏我友朋’是也。仰则畏天,俯则畏人,《诗》曰‘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又曰‘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是也。夫惟心有所畏,故非礼不敢为,非义不敢动。一念有愧,则心为之震悼;一事有差,则颜为之忸怩。战兢自持,日寡其过,而不自知其入于君子之域矣。苟惟内不畏父母尊长之严,外不畏朋侪师友之议,仰不畏天,俯不畏人,猖狂妄行,恣其所欲,吾惧其不日而为小人之归也。由是而之,习以成性,居官则不畏三尺,任职则不畏简书,攫金则不畏市人。吁!士而至此,不可以为士矣,仲尼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矣。夫人之所以必畏乎彼者,非为彼计也,盖将以防吾心之纵,而自律乎吾身也。是故以天子之尊,且有所畏,《诗》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书》曰‘成王畏相’,孰谓士大夫而可不知所畏乎!以圣贤之聪明,且有所畏,《鲁论》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孰谓学者而可不知所畏乎!然则畏之时义大矣哉!余每以此自警,且以效切磋于朋友云。”先君此说出,一时流辈潜心理学者,咸以为不可易。余同年欧阳景颜跋云:“造道必有门,伊洛先觉,以持敬为造道之门,至矣,尽矣。盖敬,德之聚也。此心才敬,万理森列。此身才敬,四体端固。繇勉强至成熟,此心此身,敛然法度中,可以为人矣。然世之作伪假真者,往往窃持敬之名,盖不肖之实,内虽荏,而色若厉焉,行无防检,而步趋若安徐焉。识者病之,至有效前辈打破敬字以为讪侮者,又有以高视阔步,幅巾大袖,而乞加惩绝者。一世杰立之士,欲哀救之而志不能遂。近世叶水心作《敬亭后记》,至不以张思叔之言为然,谓敬为学者之终事。仆深疑焉。近因校文至澧阳,谒竹谷罗先生,以所著《畏说》见教,仆醒然若有所悟。呜呼!畏即敬也,使人知畏父母,畏尊长,畏天命,畏师友,畏公论,一如先生所言,欲不敬,得乎?每事有所持循而畏,则其敬也,莫非体察在己实事,见面盎背,临渊履冰。以伪自盖者,能之乎?高视阔步,幅巾大袖,假声音笑貌以为敬,求之于父母兄长师友之间,多可憾焉,人其以敬许之乎!盖先生以实而求敬,故其敬不可伪。世人以虚而求敬,故其敬或可假。是说也,羽翼吾道,其功岂浅浅哉!至此,则敬不可伪为,而攻持敬者,当自息矣。
绍熙甲寅,太学诸生拟《劝行乐表》云:“周公欺我,愿焚《酒诰》于通衢;孔子空言,请束《孝经》于高阁。”以劝为讽,字字有来历。
苗刘之乱,张魏公在秀州,议举勤王之师。一夕独坐,从者皆寝,忽一人持刃立烛后。公知为刺客,徐问曰:“岂非苗傅、刘正彦遣汝来杀我乎?”曰:“然。”公曰:“若是,则取吾首以去可也。”曰:“我亦知书,宁肯为贼用?况公忠义如此,岂忍加害!恐公防闲不严,有继至者,故来相告尔。”公问:“欲金帛乎?”笑曰:“杀公何患无财!”“然则留事我乎?”曰:“我有老母在河北,未可留也。”问其姓名,俯而不答,摄衣跃而登屋,屋瓦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明日,公命取死囚斩之,曰:“夜来获奸细。”公后尝于河北物色之,不可得。此又贤于Θ矣。孰谓世间无奇男子乎?殆是唐剑客之流也。
张宣公《题南城》云:“坡头望西山,秋意已如许。云影度江来,霏霏半空雨。”《东渚》云:“团团凌风桂,宛在水之东。月色穿林影,却下碧波中。”《丽泽》云:“长哦伐木诗,伫立以望子。日暮飞鸟归,门前长春水。”《濯清》云:“芙蓉岂不好,濯濯清涟漪。采去不盈把,惆怅暮忘饥。”《西屿》云:“系舟西岸边,幅巾自来去。岛屿花木深,蝉鸣不知处。”《采菱舟》云:“散策下亭舸,水清鱼可数。却上采菱舟,乘风过南浦。”六诗闲澹简远,德人之言也。
陶渊明《赠长沙公族祖》云:“同源分派,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兹厥初。”老苏《族谱引》云:“服始乎衰,而至于缌,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涂人也。吾所与相视如涂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正渊明诗意,诗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胡澹庵乞斩秦桧得贬,卢溪先生王廷,字民瞻,以诗送之曰:“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亦贬辰阳。太府寺丞陈刚中,字彦柔,以启贺之云:“屈膝请和,知庙堂御侮之无策;张胆论事,喜枢庭经远之有人。身为南海之行,名若泰山之重。”又云:“谁能屈大丈夫之志,宁忍为小朝廷之谋。知无不言,愿请尚方之剑;不遇故去,聊乘下泽之车。”亦贬安远宰。卢溪晚年,孝宗召赴阙,除直秘阁,一子扶掖上殿,亦予官,寿逾九十。寺丞竟死安远,无子,其妻削发为尼。幸不幸之不同如此。吉州吉水县江滨有石材庙,隆太后避虏,御舟泊庙下。一夕,梦神告曰:“速行,虏至矣!”太后惊寤,即命发舟指章贡。虏果蹑其后,追至造口,不及而还。事定,特封庙神刚应侯。寺丞南行,题诗庙柱云:“疏爵新刚应,论功旧石材。能形文母梦,还讶佞入来。海市为谁出,衡云岂自开。乞灵如见告,逐客几时回。”卒不如其愿,悲夫!
杨诚斋初欲习宏词科,南轩曰:“此何足习,盍相与趋圣门德行科乎?”诚斋大悟,不复习,作《千虑策》,论词科可罢曰:“孟献子有友五人,孟子已忘其三。周室去班爵之籍,孟子已不能道其详,孟子亦安能中今之词科哉!”晚年作诗示儿云:“素王开国道无臣,一榜春风放十人。莫羡榜头年十八,旧春过了有新春。”
昌黎《记梦》诗末句云:“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朱文公定“宁”字作“能”字,谓神仙亦且护短凭愚,则与凡人意态不殊矣。我若能屈曲谄媚,自在世间可也,安用巢神山以从汝哉!正柳下惠“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之意。只一字之差,意味天渊复别。
张耳、陈余,魏之名士。秦闻此两人名,购求张耳千金,陈余五百金。二人变名姓之陈,为里监门。里吏尝笞余,余欲起,耳蹑之,使受笞。吏去,耳引余之桑下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耳之见,过余远矣。余卒败死抵水上,而耳事汉,富贵寿考,福流子孙,非偶然也。大智大勇,必能忍小耻小忿。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岂与琐琐者校乎?东坡论子房,颍滨论刘、项,专说一“忍”字,张公艺九世同居,亦只是得此一字之力,杜牧之云“包羞忍耻是男儿”。
舜命契敷五教,孟子以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也。《左氏传》:晏子曰:“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去朋友而言妇姑。又曰:“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五者之中,唯兄弟妇姑专主于和顺,至于君,虽得以令臣,而不可违于理而妄作,臣虽所以共君,而不可贰于道而曲从。父慈其子,必教以义方。子孝其父,必箴其阙失。夫以和倡妇,尤当制之以义。妻以柔从夫,尤当自守以正。盖三者乃三纲也,所系尤重,故于睦雍敬爱之中,必有检方规正之道,庶几各尽其分,而三纲立矣。
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渡江以前,王安石之说,浸渍士大夫之肺肠,不可得而洗涤。渡江以后,秦桧之说,沦浃士大夫之骨髓,不可得而针砭。
朝廷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王道。士大夫一有计较利害之心,便非儒学。绍兴间,张登为尤溪宰。视事之日,请邑之耆老人士相见,首问“天”字以何字对,皆曰“地”。又问“日”字以何字对,皆曰“月”。又问“利”字以何字对,皆曰“害”。张曰:“误矣,人只知以利对害,便只管要寻利去,人人寻利,其间多少事!‘利’字,只当以‘义’字对。”因详言义利之辩,一揖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