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日抄


长水日抄  (明)陆树声 撰

  ●小引

  余自请谢归,年衰病积,居尝燕息,屏绝思虑,塞兑忘言。然时中不觉念起,或追忆见闻,偶与心会,抑塞未能间,一操翰染楮,汗漫成帙。尝忆石林子有言,以无知求有知易,以有知入无知难。窃有味其言,嗣当焚弃笔砚,求人无知,而业已成敝帚矣。会友人见者藏去,谓余心思所寄,出之以付剞劂。曰《日抄》者,以余积日所得也。

  古书《乾坤凿度》,曰凿者开也,圣人出而开作之也;曰度者,天地之度,若道路然,以言通也。故其文曰:圣人凿开天路,显彰化源,一大之物目天,一块之物目地,一炁之塊名混沌,气分万瀵自上圣凿破虚无,断气为二,缘物成三,天地之道不洁。曰三者三才之道,所以开易之源也,故其名篇曰《周易凿度》。

  《乾凿度·上篇》曰:“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秋冬夏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其布散用事也,震生物于东方,巽散之于东南,离长之于南方,坤养之于西南,兑收之于西方,乾剥之于西北,坎藏之于北方,艮终始之于东北。八卦之气终,则四正四维之分明。生长收藏之道备,阴阳之体定,神明之德通。而万物各以其类成矣,皆易之所包也。故首之曰:“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为道德包籥。”

  易以道阴阳,易有三才之道,故数成于三,而始于一。一为奇,奇者为阳;二为偶,偶者为阴,合一与二之谓三。故三其三而成九,九为老阳。两其三而成六,六为老阴。阴极生阳,阳主进,故六进一而为七,七为少阳。阳极生阴,阴主退,故九退一而为八,八为少阴。阴阳二气交互变易,阴根阳阳根阴也。

  天地之气在阴阳,四时之叙在寒暑,阴阳调,寒暑平,则气叙和,不和则灾沴生。《素问》曰:“冬伤于寒,春必病瘟;夏伤于暑,秋必痎疟。盖方冬时阳在内,阳为主,寒虽入之,势未能动,至春则阳出而阴在内,寒动而搏阳为疫疠。方夏时阴在内,阴为主,暑虽入之,势未能动,至秋则阴出而阳在内,暑动而搏阴为疟痢。冬阳在内,故伏于下,而井泉温。夏阳在外,故溢于上,而井泉寒。察于五运六气,阴阳生制,逆顺之理者,可以言医矣。天地之运,转在阴阳,人身之运,转在任督二脉。任脉起于中极之下,会阴之分,循腹裹以上关元至咽喉,阴脉之海也;督脉起于下极之腧,会阳之分,自脊里以上至风府入脑循额至鼻柱,阳脉之海也。人身之有任督,犹天地之有子午,天地之子午以南北,人身之任督以腹背,阴阳二会皆起于下,故山水之发源皆起西北。人之尺脉兼贤经命门者,阴阳二会浑合于此,通天地人一也。

  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四象生八卦也。乾为天,乾以三阳居上;坤为地,地以三阴居下,天尊而地卑也。乾之上一画交于坤而为兑,兑为泽;坤之上一画交于乾而为艮,艮为山,山泽通气也。乾之下一画交于坤而为震,震为雷;坤之下一画交于乾而为巽,巽为风,雷风相薄也。乾坤之中一画交而相易,则为坎为离,离为火,坎为水,水火不相射也,此所谓八卦相错而成变化。八卦之位,坎居北,离居南,震居东,兑居西,金与水阴也,居西北;木与火阳也,居东南。乾以纯阳居西北,处尊位也;坤以纯阴处西南者,土旺季夏,坤未之交也,此皆分阴分阳也。坎则内阳而外阴,离则内阴而外阳,阴阳交合,而化生万物。故曰:“乾坤定上下之位,离坎列左右之门,水火为天地之用也。”

  刚柔阴阳者,易之全体也。进退得失者,人事之动也。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从违趋避者,观象而应之以人事也。易虽扶阳抑阴,而刚柔不可过也。故乾之上九曰:亢龙有悔。坤之上六曰:龙战于野。九无首则吉,六永贞则固者,穷极则变,居极之道然也。

  一日一月谓之易。一为奇,奇者为阳;二为耦,耦者为阴,阴阳之象也。临卦曰:至于八月有凶。复卦曰:七日来复。阳生则言日,阴生则言月,复刚长,故以日云者,幸其至之速也。临阳消,故以月云者,幸其消之迟也。

  易以象言,如艮之一阳在上,二阴在下,象山之在于地也。巽之二阳在上,一阴在下,象木之出于土也。木上有水,故坎上而巽下之为井;火在木上,故离上而巽下之为鼎。震在下,艮在上,上止而下动之为颐。故曰:象者像此者也。余皆以类而推。

  屯卦上坎下震,六四曰:求婚媾,往,吉无不利。往字当自为句,盖屯之初爻为阳,四爻为阴,阴与阳应,必待初之求而后往,则义明而合以正,故无不利。象曰:求而往明也,不求而往,何明之有?需之上六,象曰:不当位,以阴居阴。而曰不当位者,以阴柔居卦之极上也。易以扶阳抑阴为义,故曰:不当。如坤之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需之六四曰:需于血,血者阴也。爻自九三而交坎,行人于险也,故曰需。

  同人乾上离下,离处乾下火上,同于天也。爻之六二,上应九五,故曰:柔得位而应乎乾。夫人道以大同为贵,通天下之志者谓之大同,故同于野则亨,同于宗则吝,同于门曰无咎,同于郊则曰无悔。象曰:志未得也,志于野而未至也。故仅得无悔。

  蛊上刚下柔,上下不交,敝极而坏之谓蛊。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者,甲者日之始事之端。曰三者,数以三为至,先三后三者,致详审之意。如三思三锡三接之类,言其至也。上九以阳居上,刚过而当蛊之极,未可以有为,然不在事则可。故曰: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象曰:志可则也,养其志以有为也,故可则。

  大舜舍己从人,朱注谓舍己之未善以从人,恐未必然,盖舍己云者,忘己之谓也。语云:圣人忘己,靡所不己。夫曰忘己者,形骸之己也。靡所不己者,大同无我之己也。何也?人与己之生,一气之分也。人与己之心,同一理也。故曰:圣人会人物于一身,万象异形而同体,异形同体者,理一故也。理一则人己两忘矣,何以有己,疑所谓舍已者,意若此。

  《孟子·必有事焉章》,疑正心两字,乃忘字之讹,盖此章乃发明上二章之意。当是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长也。勿忘勿助,语意吃紧,如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夫有事勿忘,是集义也。勿助则非义袭矣,下言揠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反害之者,正以证直养无害之意也。读者详之。

  大过四阳在内,二阴居上,下以阳刚。大过不胜其重,故处大过之时者,必有大过人之材,而后克济。九三以阳爻处阳位,则太重而不胜,故栋挠。九四阳爻居阴,而初六以阴应乎下,故栋隆吉。象曰:栋隆之吉,不挠乎下也。其曰:独立不惧,遁世无闷者,此非大遇乎人者不能也。

  齐桓公伐楚,师至于陉,楚人使屈完来盟于师。《春秋》书“楚子使屈完来盟,盟于召陵”,曰:“来者见楚之心服,非迫而强之也。”美之也。晋却克伐齐,败之于鞍,至于袁娄,齐使国佐如师,晋人欲得萧同叔子为质,使封内尽东南其亩,齐人忿而不从,对以收合余烬,背城借一,于是遂盟国佐于袁娄。《春秋》书“及国佐盟于袁娄”曰:“及者见强之不得,乃即而与之盟也。”甚之也,其予夺之义昭然矣。故曰: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

  汉书杜密、刘胜两人皆去官归乡里。密每谒守令,多所陈托。刘胜闭门扫轨,无所干及。太守王昱一日谓密曰:“刘季陵清高士,公卿多举之者。”密知昱激己,对曰:“刘胜位为大夫,见礼上宾,而知善不荐,闻恶无言,隐情匿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今者尚义力行之贤,而密达之;违道失节之士,而密纠之。使明府赏刑得中,令闻休扬,不亦万分之一乎?虽然余以为为刘胜易,为杜密难,使密所陈托一出于公,而足以取信则可,不然则宁为刘季陵者之不至失己也。”此鲁男子所谓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

  司马温国作相,欲除谏官而难其人,问于伊川,伊川不对。温国曰:“言出子口,入于光耳,言亦何害?”伊川终不为言。夫语默要自有当,以温国之贤,伊川相与之密,而责之言,即言无不可者,而伊川不为之言。或谓伊川不忠于司马。然知人亦难,或貌贤而行违,或善始而乖终。况谏官係绳纠之责,一任职与否,关忠佞之判,尤难预定。故不苟于言者,似得中道,此伊川所以宁失之不言也。

  李斯入秦,会秦厌诸侯客,下逐客之令,斯上书极言称引,明客之有益于秦而无害秦。留用之,后至丞相,与赵高谋杀扶苏立二世,以保利禄,然终以下狱,父子俱戮东市。思欲牵黄犬出上蔡东门不可得,使其初放逐不上书干秦,得祸未必若此。然观斯穷时,有感于仓鼠之言,则其志专在利禄,卒之无益于秦,而身婴显僇,可以见专利禄之足以杀身若此。

  《周礼·医师》曰:“两之以九窍之变,参之以九藏之动,两之参之者,按气与脉,而察其死生之验也。”人之身阳窍七阴窍二,阳窍在上,阴窍在下,清明者在上,沉浊者在下,曰藏者,所以藏气也。脉为心肝脾肺肾,具五行之气,故为五藏,兼胃旁胱大肠小肠而为九藏。曰六府者,府主藏纳,故胃为水榖之府,小肠为受藏之府,大肠为行道之府,旁胱为津滴之府,此四者心与小肠,肺与大肠,脾与胃,肾与旁胱,相为表里,故兼上五藏而为九。其外则胆为清净之府,三焦为孤府,非正府,故不入九藏。窍主开闭通塞,曰两之者,分阴分阳也。藏主脉至与不至,曰参之者,以三指按寸关尺三脉也。

  子路问事鬼神,止就人而言鬼神,故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然鬼神乃天地造化之功用,阴阳二气,流动充满,无非鬼神。故以言乎天地,则日月雷电,风云雨露,春夏秋冬,晦明昼夜,皆鬼神也。以言乎人则动止语默,寤寐嘘吸,生长老死,精气魂魄,皆鬼神也。以至山川融结,潮汐消长。草木荣悴,花实开落,莫非鬼神。故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其在于人,则当其生也。谓之气行,当其死也。谓之形返,气行则神魂交,形返则体魄降,气行为阳,故昼见而夜伏;形返为阴,故夜见而昼伏,一屈一伸,两不相离。故阳者阴之形,阴者阳之影,人者鬼之形,鬼者人之影。禹贡九州之分曰: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其言田赋者九,曰篚者三,曰包者二,匦者一,曰贡者八,而冀州则独言田赋而不言贡者,盖冀为天子所都之地,余八州者诸侯分封之国,诸侯各以岁时致其国之所有以献于王者之谓贡。冀为天子畿内之地,其物之所有,皆属于王,则虞衡泽虞,牧人罟人掌之,何贡之为?《周官》一书,纪行人之职,曰王畿之外五百里,曰甸服始贡器物,其次贡祀物,以至要服,各贡其所出之物,而王畿之内,则太宰掌其九职九赋而已,亦未尝言贡也。

  陶渊明饮酒田园诸作,见者若疑其为闲淡绝物,散诞自居也,而不知其雅操坚持,苦心独复处。观其诗曰:“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又云:“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真相违。”其特立惕厉若此。至其会意忘言处,则心境廓然,此正独复从道处,亦所谓忧世乐天,并行不悖。

  淄川杨私道著六忍:一曰忍触,触者人犯我也;二曰忍辱,辱者人陵我也,三曰忍恶,恶者我憎人也;四曰忍怒,怒则憎之重也;五曰忍忽,忽则憎而发之轻也;六曰忍欲,欲者贪而不知止也。此六忍者,戒之一身,则一身安;戒之一家,则一家安,推之以处人己之间,则所遇皆安,而寡悔尤矣。

  宋元祐年召用司马公、范蜀公,司马再入相,蜀公章四上,辞免益力。曰:“六十三而致仕,抑有前闻。七十四而复来,岂为得体?”公竟不出。或以公不出为问者,公曰:“凡我所欲为者,司马君实已为之矣。”东坡作二公赞,于司马则称其忠诚而略言功,于公则曰:“廉顽起懦,孰知其功?”盖温国之功著在当世者,显显在人,奚俟于言?而蜀公之廉退,足以激兴顽懦,以无用为用,故称其功,亦微显阐幽之意。

  范文正公在西夏日,邸报至,公与韩魏公皆进职。公贻书魏公云:“顷接邸报,某有恩命改职增秩,诚为光宠。第朝廷本欲吾辈来了边事,今泾原全师败殁,无应援之效,而特进爵,天下岂无深议?又今将佐不思报国,惟望侥恩,吾辈频时进职,岂能服其心?何颜以责其实效?候文字到日,须上章陈让,使诸将知吾辈无侥幸之意,如得朝廷责怒,则吾辈可以责将佐之功矣。”倪文节公嘉定初与金人讲解使还,中书议表贺,又以和戎为二府功,欲迁秩者,公曰:“澶渊之役捷而班师,天子下罪己之诏,中书枢密待罪,今屈己盟戎,何以庆为?后世边将失利,至因虏退以邀功,枢辅弥缝,例得加恩以增秩,上下相蒙,不惜国事,所谓体国忘私者何有?”

  为宰相者先德量,次器识,次材能。宋之张忠定、寇忠愍两公,皆系宰辅之望,寇相而张不入相,论者谓有忠定之材,而无宰相之位,于忠定何损?有宰相之位,而无忠定之材,于宰相何益?不知所谓宰相者,不专以材自见,而断断休休,则所用之材,皆其材也。忠愍拜相,杨文公亿草制曰:“能断大事,不拘小节,有干将之器,而不露锋芒,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寇得之甚喜,而不知杨公之词,正规益其所未备。观其于丁谓拂须,而直言面折,则锋芒太露,卒以致雷阳之谪。所谓知其为小人以小人处之者,此正有照物之明而能包纳处,惜乎菜公不悟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