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子藏
- 笔记
- 采菲录
采菲录
(乙)缠足手术
缠足虽为母者待女之虐政,然缠裹得法,亦能早庆成功,使为女者少受折磨之苦,此中似有手术优劣之分焉。普通手术,以数尺长布带,宽约二寸许,长约三四尺,加于女足,层层缠束。朱善芳《缠足和解放的方法》一文述之尤详:“缠足的方法,我们所目睹的,是用一条很长的布带,把足紧紧缠缚,或者穿很小的鞋子,……把跟骨和足尖端的距离短缩,足的长径缩小,把足趾屈曲压迫到足心的下面,……全足成弓状。”若李汝珍《镜花缘》述林之洋被缠足一段,尤令人读之如身临其境,其言曰:“……那黑须宫娥取了一个矮凳,坐在下面,将白绫从中撕开。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盖上,用些白矾洒在脚缝内,将五个脚指紧紧靠在一处,又将脚面用力曲作弯弓一般,即用白绫缠裹。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娥拿着针线上来密密缝口,一面狠缠,一面密缝。”不独缠时用力,且复助以密缝,盖使不稍松弛,以期成功。然亦有紧缠之后,以仄带扎绕成螺旋形者,其紧度当较密缝为过之。顾足肉非以紧缠而小,必经烂溃而消。梁任公《新民丛报》云:“骨节折落,皮肉溃脱,创伤充斥,脓血狼藉。”《镜花缘》谓:“不知不觉,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业已流尽,只剩几根枯骨,两足甚觉瘦小。”可见足小,非足肉烂去不可。至为母者欲图速成,甚有设法使足肉溃烂者。阔斧《记三十年前北京男女之修饰》云:“将双足裹起,硬将脚上肉烂掉。
有以磁瓦存心刺破,使其溃烂,一种残酷之刑,令人目不忍睹。……无论慈母怎样疼爱自己闺女,惟对于裹脚,决无怜惜痛苦者。”
于此以知,为母者对女缠足之手术,除以布紧束,以带严扎,更有以磁瓦刺破足肉促其溃烂者。惟此种究系少数,普通皆勤缠严束而已。但人力所施,多厌其迟,足肉虽溃而骨硬亦为纤小之梗。讲求骨软,则惟乞灵于药力。吾人试阅《镜花缘》所述:“林子洋两只金莲,被众宫娥今日也缠,明日也缠,并用药水熏洗。未及半月,已将脚面弯曲,折作凹段。”年逾而立之林之洋,骨硬可知,以药水之功,未半月而脚面弯曲。即如康有为《请禁妇女裹足折》亦盲:“童女苦之,旦旦啼哭,或加药水,日夕熏然,窄袜小鞋,夜宿不解。”此药水有云系猴骨汤者。用猴骨煎汤,日日熏洗,骨自软脆,易于屈折紧束,缠成后不独纤小,且极平正。予有友系山西大同县者,伊述及当地妇女以足小名扬天下者,固由俗尚如此,家家竟求女足之纤,实亦由药力之佐助而成功。幼女缠足之时,以初宰羊血浸浴女足,浸浴一二小时,净水濯去血痕,为母者即与严缠紧缚。足为羊血所浸,骨软筋绵,易于弯小,时以浸浴,可使纤小从意。
但药力究属辅品,其足小固仍在缠之以严,持之以恒也。至幼女缠足,逐日均在何时,书无详载。乡里所闻,家庭所见,以早起即缠着为多,早膳后再缠者次之。福建同安民谣有云“天光起来就缠足,缠得污秽满床褥”之句,可证早起缠足,南北同风。据乡媪所谈:“早起血脉尚静,紧缠减痛,且易纤小。至膳后,因幼女离榻玩嬉,足血活跃,缠之倍痛。”又乡媪所谈:“幼女初受缠刑,为母者仅求足肉稍软,趾骨屈曲,工作尚弛,痛苦未大。迨半载后,趾骨渐曲,肉渐溃,正大展手术之时。苟悯女痛苦,徐与约束,骨渐硬则求小颇难。故幼女如何感痛,亦无须顾及,骨愈曲愈紧缠使折,肉愈溃愈严缚促腐。至骨趾深折,积腐流去,能御弓履,而母识始卸。”
母为女缠足之手术既如上述,而施行手术之际,幼女所感觉者则如何乎?”《镜花缘》所载亦详:“始缠之时,其女百般痛苦,抚足哀号,甚至皮腐肉败,鲜血淋漓。当此之时,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盛世危言·女教》篇:“迫束筋骸,血肉淋漓,如膺大戮,如负重疾,如构沉灾。”林琴南《小脚妇》诗:“号天叫地娘不闻,……宵宵痛楚五更哭。”《戒缠足歌》:“儿足骨折儿心碎,昼不能行夜不寐。”十余年前,缠足较近时为讲究,为母者之对其女,诚如《小脚妇》诗所云“但求脚小出人前,娘破工夫为汝缠”者,晨起首务,惟重缠足。幼女欲抗不能,止痛无术,惟有泣恳松缚。母之于女,何求皆可,惟于缠足则一言婉拒,立即冷语严诃,且缠缚反严以泄其怒,骂声与泣声相应也。现存民谣有“小脚一只,眼泪两缸”之句,殆实录也。
乡俗所传:“足缠成者曰:金莲’,幼女未缠之足称为‘脚秧’。”为母者以女足大难缠,辄加以白眼;短细易缠者,则甚以为慰。邻媪见幼女足之丰瘦长短,每评其“脚秧”良劣。但无论“脚秧”良劣,而紧缠严缚则一。惟丰而长者,则于五岁前后即缠起,恐以后之长大难小,为毕生之玷也。
幼女未缠足时,履式与男孩略同。既缠,则初时母为另制略锐之仄履,惟底跟复底,且加厚焉。以足既缠束,所不痛者惟踵部,行走时必趾扬踵仰,履之底跟亦复底加厚,以耐其用。足渐尖纤,履亦渐锐渐弓,终则木底弓履,乃峭如菱角,完全其缠事矣。故缠足程序,先求尖瘦,再求弯曲,趾骨虽折,干骨亦须深折,方能御弓履,中其程式。
至于足既骨折肉溃,日见尖弯,其长度究有何种标准?林琴南《小脚妇》诗云:“小脚妇,谁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许。”郑观应《盛世危言》:“苟肤圆六寸,则戚里咸以为羞。”袁子才《答赵钧台书》:“倘弓足三寸……”赵钧台买妾,李姓女所作《弓鞋》诗:“三寸弓鞋自古无。”《笠翁偶集》:“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郎记》:“马嵬老媪拾得太真袜以致富,……长仅三寸。”明徐用理《题杨妃妙舞图》云:“凌波步小月三寸,倾国貌娇花一团。”可见三寸为最普通之程式,二寸许者不多,六寸许者戚党羞之。三寸之足,仅一掬盈握之大,合此长度实难,然正为其不易,乃为母者所刻意力求,而为女者亦委曲谋之。后世则小说、剧曲称小足者,辄以三寸金莲见誉,几成普遍之准则。
△三、缠足发端时期——隋唐
(甲)有疑为隋唐以前者。因古籍所载关于妇女履式,多为圆锐之形,主此说者不少。但近贤多斥其非,其说已不成立矣。兹就古书所有,序列如左:
子、褚稼轩《坚瓠集》:“《古今事物考》谓:妲己狐精也,犹未变足,以帛裹之,宫中效焉。”此为主张始于商者之根据。
丑、《汉隶释言》:“汉武梁祠画老莱之母、鸭子之妻,履头皆锐。”此为主张始于春秋者之根据。
寅、《史记》云:“临淄女子,弹弦纵足,……揄修袖,蹑利屣。”此为主张始于战国者之根据。
卯、《杂事秘辛》汉保林吴句奏言:“乘氏忠侯梁商女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趾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此为主张始于汉者之根据。
辰、翟灏《通俗篇》:“胡震亨《唐音癸签》云:从来妇人弓履之制,惟《晋书·五行志》附见两言云:‘男子履方头,女子履圆头。’而唐《车服志》为最详,其言曰:‘后妃大礼著舄,燕见用履,命妇亦同,而民俗不尽遵用。武德初,妇人曳线靴,开元中用线鞋,侍儿则著履。’夫鞋靴圆头之式,适于足小之用,详绎时风,缠足自寓,亦何必明白言之,始谓史书有载哉?”此为主张始于晋者之根据。
巳、《南史》:“齐东昏侯为潘贵妃凿金为莲花以贴地,命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世以女子小足曰“金莲”,遂有入主张缠足始于六朝。
(乙)有定为隋唐以后者。此说时贤多主张之,其根据如左:
子、《卫藏图识》:“西藏灯具状如弓鞋,俗传为唐公主履。”唐文成公主曾嫁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是以有此遗品。
丑、伊世珍《郎记》:“马嵬老媪拾得太真袜以致富。其女玉飞得雀头履一只,直珠饰口,以薄檀为苴,长仅三寸。玉飞奉为异宝,不轻示人。”
寅、陶宗仪《辍耕录》:“张邦基《墨庄漫录》云:妇人缠足,始于近世,前世书传皆无所自。……惟《道山新闻》:后主宫嫔育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
△四、缠足盛行时期——宋至清
(甲)第一期《宋史·五行志》:“理宗朝宫人束脚纤直,名曰,‘快上马’。”苏于瞻《咏足》词有“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之句,秦少游有“脚上鞋儿四寸罗”之词。《枫窗小牍》载;“汴京闺阁,宣和以后花鞋弓履,金虏中闺饰复尔。”观此则缠足之风,在唐代仅见于宫廷,宋代则宣和后推广于民间矣。
(乙)第二期元代曲词杂剧,动以“三寸金莲”著称。《西厢记》有“休提眼角留情处,只这脚跟儿将心事传”之句,萨都刺《绣鞋》有“罗裙习习春风轻,莲花帖帖秋水擎。双尖不露行复顾,犹恐人窥针线情”之诗,其纤小程度更逾宋代。
(丙)第三期明张献忠陷襄阳,捉男子断其手、女子断其足,分集如阜,号积手处曰“玉臂峰”,积足处曰“金莲峰”,据此可知当时缠足之盛。至清时更登峰造极,臻于最盛,兹分项述之:
子、缠足模范区
《笠翁偶集》:“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无累与最小而得用者,莫过于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清末,山西大同每年旧历六月初六日举行晾脚会,据贾逸君《中华妇女缠足考》云:“是日妇女盛装坐于门首,伸足于前,任人评议。足小者每得上誉,观客鱼贯前进,不得回顾也。”予友年长者有自该处归者,据云:“村社演剧,环剧场三面搭以席棚,长棚联接,各布横竿。妇女浓妆艳饰,端坐棚内,两足长伸,鳞排竿架,莫不争奇炫小,以博好评。绣履衬饰工绝,有履跟缀小铃,足动铃鸣,以诱争观者;有履端缀饰绫制动翼蝴蝶,足动则蝶翼翕张者。游众队行,往来若织,俨若在百货肆中观陈列品然,真异俗已。凡小足之尤者,游众得逼察,但不得手扪焉。”袁子才《答人求妾书》:“……仆常过河南,入两陕,见乞丐之妻、担水之妇,其脚无不纤小平正,峭如菱角者。”可知缠足最小之省,当推陕、甘、豫、晋四省,而晋之大同、甘之兰州,更为模范区云。
丑、缠法之讲求
近人贾逸君《中华妇女缠足考》:“当时缠足更有所谓七字诀者,曰小、曰瘦、曰尖、曰弯、曰香、曰软、曰正。于此可见清朝晚年社会上对于缠足之注意。”
《笠翁偶集》:“……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方绚《香莲品藻》:“(一)行忌翘指;(二)立忌企踵;(三)坐忌荡裙;(四)卧忌颤足。”又“瘦则寒,强则矫,俗遂无药可医矣。故肥乃腴润,软斯柔媚,秀方郁雅。然肥不在肉,软不在缠,秀不在履。且肥、软或可以形求,秀但当以神遇。”
以上不啻妇女界缠足法程、小脚正宗,可谓由粗及精,尽美而思善矣。
寅、小足之品鉴
关于缠法既刻意讲求,品评遂亦精绝。方绚分小足式样为莲瓣、新月、和弓、竹萌、菱角五种,更衍为四照莲、锦边莲、钗头莲、单叶莲、佛头莲、穿心莲、碧台莲、并头莲、并蒂莲、同心莲、分香莲、合影莲、缠枝莲、倒垂莲、朝日莲、千叶莲、玉井莲、西番莲共十八式,精粗序列,如考榜然。其好丑标准,复折为九品(从略,详见《香莲品藻》)。若方绚者,诚可谓此道专家。文士如此吹求,则妇女竞美,缠风愈盛,肢体摧残无所顾惜矣。
卯、小足之崇拜
袁子才《答人求妾书》:“今人每入花丛,不仰观云鬟,先俯察裙下。”个旧歌谣:“豌豆开花角对角,我劝小妹裹小脚。妹的小脚裹得好,哥的洋烟断得脱。”
河南卫辉歌谣:“高底鞋扎的五色花,看了一人也不差。娘呀,娘呀,咱娶吧!没有钱,挑庄卖地还要娶她!”
河北歌谣:“小红鞋儿二寸八,上头绣着喇叭花。等我到了家,告诉我爹妈:就是典了房子出了地,也要娶来她!”
江西丰城歌谣:“粉红脸,赛桃花,小小金莲一拉抓。等得来年庄稼好,一顶花轿娶到家。”
顾颉刚《吴歌甲集》:“佳人房内缠金莲,才郎移步喜连连。娘子呵,你的金莲怎的小,宛比冬天断笋尖;又好像五月端阳三角粽,又是香来又是甜;又好比六月之中香佛手,还带玲珑还带尖。”
此类歌谣,录不胜录,坊门小说描述男性崇拜小足之处更多。男性如此崇拜,无怪缠足之道日臻其盛矣。
辰、男性之追摹
《燕兰小谱》:“闻昔保和部有苏伶沈富官,容仪娇好,缠足如女子。”不独男伶如是,昔北京亦曾盛行男子以布带裹足,喜御瘦履、仄袜,以为美观,阔斧《记三十年前北京男女之修饰》载记甚详。
△五、缠足禁止时期
(甲)第一期清初至民元
子、政府禁令
清顾治元年,孝庄皇后谕:“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二年诏:“以后人民所生女子禁缠足。”顺治十七年,特下制书,普下海隅,痛改积习。有抗旨缠足者,其父若夫杖八十,流三千里。康熙元年,再禁缠足。道光十八年,重申缠足禁令。至光绪二十七年,复下禁缠足上谕。虽以习俗相沿,未易骤变,而亦不能谓为效力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