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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公谭纂
都公谭纂 (明)都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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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上
卷下
● 卷上
元太祖尊礼邱长春,屡试其术。一日,长春入朝,语弟子可掘坎以俟。及入,太祖赐鸩酒一杯,长春饮之,无难色。亟归寝坎中,得生,顶发尽秃。明日,又谓弟子索丝绳以入,太祖赐玉冠,长春出丝绳系之而谢。太祖神其术,礼之愈隆。后欲妻以公主,坚不可辞,遂自腐以告绝。其日乃十月九日,今京师谓之阉九,为会甚盛。
张氏被围时,松江人有以其乡兵来援者,蔓延嘉定,知州张孟循方坐堂上,松江人荷戈而来,孟循斥之曰:「若等非病子,则狂童也。今姑苏亡在旦暮,尚谁援哉?」众怒舁之以往,孟循复以是叱其为首者。越二日,师至,遂平松江。孟循上谒其主帅曰:「嘉定非畔我者,弄兵自松江耳。愿以某余生赎数万人命。」帅然之。孟循乃得还嘉定,缚为松江之徒者数辈,而为檄以告州人,州人得以无虞云。
陈惟允,伟貌有文才,为伪吴左丞饶介上客,尝乘白马过皋桥,王止仲拱立其旁,惟允不下,但举策揖曰:「王行可来吾家观画。」止仲敬诺如命。后其子嗣初从止仲游,止仲题其画,称惟允为先友。刘解元政,惟允婿也,以笔涂之,曰:「王行昔望吾舅马尘不及,何先友为?」今画尚存,上有磨擦处。
杨廉夫、倪元镇,一日会饮于友人家,时席有歌妓,廉夫兴发,脱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坐客传饮,名曰鞋杯。元镇素有洁病,见之大怒,翻案而起,廉夫亦色变,饮席遂散,后二公竟不复面。
倪元镇性好洁,不能容物,尝寓其姻邹氏。邹氏塾师陈子章,有婿曰金宣伯,一日来访邹翁。元镇闻宣伯儒者,倒屣迎之,见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颊,宣伯不胜愧愤,不见主人而去。邹翁出,颇怪之。元镇曰:「宣伯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吾已斥之矣。」元镇素好饮茶,在惠山中,粉胡桃及杂果成膏,切置茶内,名清泉白石。有赵行恕者,宋宗室也,慕元镇清致,访之,坐定,童子供茶,行恕连啖果膏,元镇艴然曰:「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茶,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行恕归,自是绝交。
张士诚弟士信,闻元镇善画,使人持绢,兼侑以币,求其笔。元镇怒曰:「倪元镇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其绢而却其币。一日,士信与文士游太湖,闻渔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有异人。」急傍舟近之,乃元镇也。士信见之,大怒,欲手刃之,诸文士力为劝解,然犹鞭元镇。元镇竟不吐一语,以是得释。后有人问之曰:「君被士信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元镇曰:「一说便俗。」
滕某者,宋学士元发之后,家于无锡。元季杨铁崖维祯将访倪云林,天晚,泊舟其门,滕富而礼贤,知为铁崖,请至其家。铁崖曰:「有紫蟹醇醪则可。」主人曰:「有。」铁崖入门,滕设盛馔,出二妓侑觞,且命妓索诗,铁崖援笔立成。诗云:「飒飒西风秋渐老,郭索肥时香晚稻。两螯盛贮白橘瑶,半壳微红含玛瑙。忆昔当年苏子瞻,咬脐咄咄论圆尖。吾今大嚼不知数,况有醇醪似蜜甜。」
倪瓒所居,有清閟阁、云林堂,其清閟阁尤胜。前植碧梧,四周列以奇石,蓄古法书名画其中,客非佳流不得入。尝有外国人进贡,道经无锡,闻瓒名,欲见之,以沉香为贽,瓒令人绐云:「适往惠山饮茶。翼日再至。」又云:「出探梅花。」夷人以倾慕不得一见,徘徊其家,瓒密令人开云林堂,使登焉。堂东设古玉器,西设古鼎彝尊罍,夷人方惊顾间,谓其家人曰:「闻有清閟阁者,能一观否?」家人曰:此阁非人所易入,且吾主已出,不可得也。其人望阁再拜而去。
杨廉夫好大言,尝自题其所撰责赵普文云:「此等文字不宜多作,恐鬼神见忌。一僧诗有佳句,便题云:宛然铁门家法。又跋宋克书云:予每有所作,必命仲温书之,大言多类是。
倪元镇既散其田,而税未及推。入国朝,催科者坌集,元镇逃去,潜于芦中,爇龙涎香,被执,囚于郡狱。每馈食,狱子传以入,元镇必戒以举案过颡。狱子不省,以问知者,曰:「彼好洁,恐汝唾沫及饭耳。」狱卒怒,锁之溺器上,众为祈解而免。今人云:为太祖投之厕中,非也。
四明陈子桱在胜国时,尝作《通鉴续编》,书宋太祖废周主为郑王。雷忽震其几,子桱厉声曰:老天便打折陈桱之臂,亦不换矣。后三日,子桱因昼寝,梦至一所,类王者居,有人入报,陈先生至矣。其中坐者,衣黄袍,起坐待之曰:「朕何负于卿?乃比朕于篡邪?」子桱心知其宋祖。对曰:「陛下欲臣死,即死耳。史贵直笔,不可易也。」遂惊悟,后为我太祖所戮。
元江浙行省有某平章者,将之任,道间忽染中风,四肢不举,延吾乡葛可久治之。可久登其舟,适金华朱彦修先在,二公素相闻而不相识,见之甚欢,乃共脉平章。彦修曰:「疾已殆不可药矣。」可久曰:「吾固知其殆,然尚有一针法。」彦修曰:「君之针第可运其二肢,无益也。」左右强可久针,针入,如彦修之言,彦修问平章家道里远近,以指计之,谓左右曰:「即回尚可抵家,稍迟无及矣。」后平章还,果以及门而卒。
嘉兴吴仲圭,家甚富,与盛懋子昭居密迩。当时乡人多爱子昭之画,仲圭每见人持纸绢过门,必谓之曰:「吾画能卖钱,汝曷不求我?」往往与之作一纸半幅,俟其去,潜使人以重价购之,由是其画涌贵,求者塞门,子昭不能逮也。
诚意伯刘基,元末在燕京时,书肆有天文书一部,久无售者,基至,手其书不置。次日,往肆中,老翁扣基昨所观,则已能成诵矣。翁大惊,乃以书授之,且为语其奥。基归复往,则翁已闭肆,不知所之。
松江袁凯,字景文,洪武间为监察御史。时周王有罪,高皇帝欲诛之,懿文皇太子日夜号泣,上不能决。一日临朝,召问诸御史,凯对曰:「陛下欲诛之,法之正;太子欲宥之者,心之慈。」上怒,以为持两端,命系之狱,尝使人往视曾食否?曰:「不食已三日矣。」上因引对,谕之曰:「汝言亦有理,但可在父子之间,使他事则不可也。」遂赦其罪。凯惧,因佯狂不朝。上问袁凯如何不见?众以凯疾对。上曰:「吾闻风颠者,不识痛痒。」因舁之来,以木钻钻之。凯殊无痛苦。上曰:「阘茸不才,放回原籍。」凯归而其狂如故。上闻,遣使谕曰:「上常思念先生,使先生为一郡教授,乡饮酒,位大宾,何如?」凯方负铁链,讴小词,瞠目不答,遂得免死。
袁景文善谑,洪武中雷击邑中崔氏亭柱,景文撰俚词,末云:电光明灭处,争不把众人嫌的先下手。或讦其指斥,祈之而免。后佯狂家居,故人朱庆余乘长耳过其门,景文趋而揖之,曰:「朱庆余驴。」朱应声曰:「此畜生非驴,乃獬廌截去角尔。」
国初,宋学士景濂,精于释,释宗泐季潭精于儒,太祖每称之曰:「泐秀才,宋和尚。」
国初,林膳部子羽作《义象行》曰:有象有象来天都,大江欲渡心咨且。诱之既渡献天子,拜跪不与众象惧。像奴劝之拜,怒鼻触象奴。赐酒不肯饮,哺之亦不哺。屹然十日受饥渴,俯首垂泪愤且吁。天子命杀之,众官束手莫敢屠。侍卫传宣呼壮士,被甲各执丈二殳。象战久不克,兵捷象乃殂。忆昔君王每巡幸,像当法驾行天衢。珊瑚错落明月珠,被服美锦红氍毹。紫泥函封载玉玺,万乐争拥群龙趋。玉玺归沙漠,龙亦归鼎湖。所以老象心南来,誓死骨为枯。嗟尔食禄人,空负七尺躯,高高白玉堂,赫赫黄金符。伊昔轩冕今泥涂。嗟尔食禄人,不若饭豆刍。象何洁?尔何污?天子垂衣万世治,俾全像德行天诛。呜呼象兮古所无,呜呼象兮古所无。
杨廉夫,洪武初,被召入见。太祖曰:「卿在前元时何官?」对曰:「左榜进士。」太祖曰:「卿张氏时亦曾仕乎?」对曰:「非其君不仕。」时廉夫服新制巾,太祖问卿所服何巾?对曰:「四方平定巾。」太祖悦,召中书省臣依此制,使天下尽服之,今之平巾是也。太祖又令廉夫赋钟山诗,廉夫援笔立就。曰:「钟山千仞楚天西,玉柱曾经御笔题。云护金陵龙虎壮,月明珠树凤凰楼。气吞江海三山小,势压乾坤五岳低。愿效华封陈敬祝,万年圣寿与天齐。」太祖曰:「此诗值一千贯,今日庶事方殷,姑赐五百贯。」又曰:「宋濂在内阁,与诸儒共修《元史》,卿可往观之。」廉夫辞谢入阁,人有以宋公所为文示廉夫者。廉夫笑曰:「格气卑弱,辞语散漫,何得为文?」或以告宋公,宋公曰:「诚有如是者。」后廉夫辞归,不久以疾卒,宋公铭其墓,推其文,至比之日星河岳云。
蹇忠定公,初名瑢,洪武乙丑登第,擢中书舍人,掌外制。丁卯春三月,闻内艰陛辞,以其祖尝冒李姓,父籍有未易,因请于上。上恻然悯之,为复其姓,御笔丹书一「义」字赐之,以易瑢名,仍赐楮币五十缗,俾乘传而归,公之荣遇可为至矣。
松江人孙道明者,家业屠猪,为夏万户家佃户。道明每日坐肆中,手执一编以读。一日,万户坐舆经其门,怪而问之,知其为家佃户子也,遂挈之以归,所储书恣其披阅。道明一生写书精行楷字,至老不倦,所写积至数千本。洪武间,其人犹在。死后,书散落人间,每本后皆有道明题识。
张潞公仲举,没于至正末,无子,一女嫁民间。洪武中,其人充陕西军,携女自随。潞公妻吴夫人尚在,年已八十,瞽双目,无人供养,寄食北平军营中,病甚,军卒恶之,移置风檐之下,遂死。然无棺以敛,时僧道衍居北平,素与潞公友善,或告之,衍匍匐往视,检其敝箧中,有诗一纸,乃潞公笔。衍曰:「此真吴夫人也。」为买棺葬之。
王叔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有楼三间正对泰山。叔明画泰山之胜,张娟素于壁,每兴至,辄一举笔,凡三年而画成,傅色多了。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叔明皆妙于画,且相契厚。一日,胥会,值大雪,山景愈妙,叔明曰:「改此画为雪景可乎?」惟允曰:「如傅色何?」叔明曰:「吾姑试之。」乃以笔涂粉,色殊不活,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为小弓夹粉笔弹之,粉落绢上,俨如飞舞之势,皆相顾以为神奇。叔明就题其上曰:岱宗密雪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后惟允固欲得之,叔明因辍以赠,陈氏宝此图百年,非赏鉴家不出。松江张学正廷采,好奇之士,亦善丹青,闻陈氏蓄是图,往观之,卧其下两日不去,以为斯世不复有是笔也。徐武功尤爱之,尝谓客曰:「余昔亲登泰山,是以知斯图之妙。诸君未尝登,其妙处不尽知也。」后以三十千归嘉兴姚御史公绶。未几,姚氏火作,此画亦付煨烬。惜哉!
朱善,字备万,丰城人。洪武初,以郡邑荐至京,制作称旨。召官翰林,令以家属赴京就禄,值夫人病,数月不至。上怒,谪居辽阳。不久,放归乡里,买地一区为终老计。方往经营,闻老翁哭声甚哀。询之,乃知翁之子鬻此以偿公帑,翁以无依,故悲。公闻恻然悯之,以券还翁,而不索其值。后复起为文渊阁大学士。
陈安█,福州人,知天文。洪武丁丑,登贤书进士第。传胪日,私语同列曰:「吾观干象,今岁状元必不利。」及唱名,安阜为榜首,太祖以榜中多南人,诛考官刘三吾等,安阜亦连坐。五月二十日再试,亲擢韩克忠为首卷,通榜皆北人云。
国初,四明人王桓与二老者同赴召见,太祖于便殿上问二老者,卿事何业?一对曰:「臣业农。」上曰:「卿为农,亦知禾麦之节不同乎?」对曰:「知之。禾三节而麦四节,是不同也。」上曰:「禾麦类耳,节之不同何也?」对曰:「禾播种以春,至秋而获,凡历三时,故三节。麦则历四时始成,故四节。」上曰:「是能知稼穑之艰难者。」即擢某州知州。其一人对曰:「臣业医。」上曰:「卿为医,亦知蜜有苦而胆有甜者乎?」对曰:「蜂酿黄连花,则蜜苦。猴食果多,则胆甜。」上曰:「是能格物者。」擢为太医院使。次问及桓,桓对曰:「臣所业训蒙。」上曰:「卿亦有好恶乎?」对曰:「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上曰:「是能明理者。」擢为国子助教。
郑尚书濂,浦江义门人。太祖尝一日问尚书,汝家累世同居,何以致之?尚书叩首曰:「但不听妇人言耳。」上深然之。后此言闻于掖庭,尚书惧。永乐初,其家遂析。
无锡钱仲益允升,号锦树山人。元末,年十六,中江浙乡试,为杭州路录事。国朝以字行,高皇怒其不为己用,取入京,钉其右手于木,自是得疾,常以左手作字,平生天资甚高,书过目,即背诵如流。洪武末,起为本县训导,后以御史荐入为太常博士,与修高帝实录,升翰林修撰,卒于汉府长史。后汉府谋叛,事败,帝阅其启,大加叹赏,其家得免于难。
吾苏《易经》,永乐后始盛,实顾顺中巽倡之。顺中易学,盖来自嘉兴。有鲍恂仲孚者,精于《易》,国初征至京师,太祖欲官之,仲孚以元举子不肯仕,但曰:「臣老,不能效忠。有二子,愿皆充军以报陛下。」上然之。令人押仲孚徒跣回取二子,仍令仲孚徒跣送子上京。后仲孚卒老死牖下。顺中易学,仲孚之再传也。
铁冠道人张景华者,精天文地理之术。太祖与陈友谅战鄱阳湖,以道人从,友谅中流矢死,两军莫之知。道人望气,语上曰:「友谅死矣。」使上作文遥望祭之,陈军夺气,战遂败。上定鼎金陵,其相地多出道人。道人尝结庐钟山下,梁国公蓝玉一日乘间访之,道人野服出迎,玉戏之曰:「脚穿芒屦迎人,足下无履。」时玉以椰子瓢饮,道人答云:手执椰杯劝酒,尊前不钟。盖密寓讥讽之意。玉武臣,勿悟,相与一笑而散。不久玉果被祸,而道人之言始验。道人一日无故投大中桥水而死,后潼关守臣奏有铁冠道人者,以某日过关,计之,即投水之日也。盖异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