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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一日至济宁,问渡为舟子所窘,论价数炊时,掯不得过,忽有壮夫肩巨囊,健步而来,见舟子出言不逊,大为不平。引手持之,轻若举雏,仆诸地,赠数拳。痛不能忍,伏地哀叩,请即就渡,不敢复争。
生甚德之,叩诘姓氏里居,乃即其兄长振也。因告以失意之故,行旅之困,且叹曰:“仅不为丐耳!”振曰:“幸获巧遇,可无忧匮乏。第吾虽稚齿离家,然尔时 见严君以巨资行贾,家道自是富有,何忽丧败如此?”生述往事以告,因问振所从至。振言被掠时,以幼慧得贼欢心,教习枪棒。数十年羁留贼中,每欲窜归,苦不 得脱。近因贼酋病毙,故得挟赀以遁。
于是昆季追随,同抵济南,出金营干,家以大兴。复之济宁,追访往事。知赚骗父财者,即汤阴居停之父,愈益 愤懑,欲寻报夏。以其在职,未易逞志。因安道曾遇劫盗于燕境,自念身在绿林时,山东响马多有交识音,乃往迹之。至则其盗固盟友也,请还其金。振曰:“弟来 非索金者,只以汤阴令者贪污为民害,且吾仇也。乞劫巨案,以落其职。”盗唯唯,振遂辞归。
俄闻汤阴连出盗案,劫杀数命,赃以千万计。久捕不获,令心惶急。正在赂遗当道,设法弥缝。忽狱中旧系巨盗五人,一夕越狱俱逋,四缉无踪,遂以处分解绶。
其岁值大比,生攻苦书帷。夜分将寝,忽洪生若飞鸟堕空下。生睹大喜,各叙寒暄,问知洪固自汤阴来。盖洪初自彰德还都,闻生已随新令尹之馆汤阴,意谓其行 得所矣。会有远役,遂亦竟去。近以事过汤阴,就便探生。知其不堪挫辱,已还济南,而令亦方罢居馆舍。洪夜入令舍,将杀之。甫越墙,见有燕使者至,缄函授 令。缘令有一子为上舍生,当应秋试,以数千金夤缘得关节耳。洪乃杀令而劫其函,即以关节投生,托为巨公所赠。
生不知其为劫取也,录之,获中经魁。主司廉得其情,然事属暗昧,且有贿赂关碍,卒不敢问。长振后应武试,亦中亚魁,兄弟皆贵显云。
箨园氏曰:铜臭儿冒窃权位,而宏才宿学屈寄藩篱。吹毛索疵,捕风捉影,妄为是非,附会其短。此等人当道,苍生之贻害其有穷期乎!洪雄夫之刃,固自一片婆心。然而天下之为汤阴令者,尚可以数计乎?子产之乘舆,焉得人人而济之!
孙新泰
孙新泰,字东山,大同广灵人。少读书,一目十行。其父原,以进士作浙省之金华县令者,家购藏书万卷。泰恣意涉猎,遍览古今。笃诵成魔,无昼夜淫于铅椠, 凡百俱废,惟前贤治术心学加意读求。为文多崇论宏议,道人所不能道。尤留心韬略,尝绘天下舆图,斟酌驻兵树栅之处、考究精详,乡里共奇其才。然已年逾而 立,不能掇一芹。闻者冤之。
家綦贫,饘粥恒苦不给。有兄官庆,服贾襄阳,已十载未归,惟岁寄十数金赡其家。时因岁饥盗起,道路梗塞,鳞羽不 通,生计愈促。家有屋两舍,无他男,惟一嫂、一妇。妇再产,而一女仅存。孙计不能自活,欲往访兄,苦无资斧。乃货屋一舍,以其值之半,给嫂、妇度日;馀半 实行橐,问道襄阳。窘不能谋代步,书生孱弱,行难矫捷,日走二三十里,即投止栖。
一日,宿河畔大王庙。殿宇不甚高广,僧房一所,别无空舍。但 于神座侧,展袱被以寝。甫合眼,闻传呼声言“大王接旨,仪仗俱行”。大王冕旒衮服,坐龙辀上,气象威猛,不可仰视。出殿,一炊时始返。天使轮辕先入,大王 随至。既下舆,天使登堂宣诏,大王跪而听命。孙杂人丛中,默审所读,多不可辨,中数语云:
天道无常,人才罕遇,循环未已,否泰相仍。是以过宋 兵围,圣人亦曾当厄;在陈粮绝,君子于以固穷。因兹盗贼之鸱张,不惜贤豪之蠖屈。四郊多垒,纵待持筹;万里长城,何嫌投帻?适遭蹇运,未厌民灾。晁氏智 囊,莫当其用;王公手版,姑任其持。抒荐牍以攀辕,恐有东方躁进;辱裸裎于司鼓,致令北海违心。兹敕汝金龙王,骤起风波,多兴云雾,隔离天日,布漫寰尘。 杜李谪仙吐气之求,免盆成括恃才之误。
云云。开读已毕,天使遂行。适以呵殿惊醒,则南柯一梦也。孙初意以烽烟未息,欲上条陈。因闻梦中诏语,不觉锐志全灰。愁思宛转,终夜不能成寐。
天既晓,检袱以行。逡巡十数里,忽逢河决,电掣雷轰,巨浪拍天而至。仓卒不能避,遂汩于横流泛滥中。浮沉里许,甫遇一土阜,匍甸以上。气息已微,无由再 振,痛苦之极,无天可诉。延隔一宵,始有救者,以扁舟渡去。至一富翁家,询之,知为书生,且异乡客。怜其困,易以衣履,饮以姜汤,给之食,送宿西宾馆中。 翁四子皆就馆读,其师固宿儒也,与孙讨论,觉其才,大为欣赏。商诸翁,以两雏孙使教之。
设帐半月馀,方耐心课读。讵以没水之时,湿衣枵腹,蹲 身土阜者一昼夜,惊恐之馀,益之感冒。现虽暂假枝栖,而斧资尽丧,赴襄无期,不得中怀郁闷。渐致头脑冬烘,寒热交作,病不能兴。虽居停主人亦时时延医诊 视,汤药常调;而其嗣君等多以乃师荐引之讹,时生诽语。幸有未尽天年,不致就木。一月后,方获安痊。病时医药,俱登簿记,持以示孙,谓:“先生病躯甫爽, 此项姑为存记。俟起居大适后,再行消算。”孙核所费,已近万钱,自计月俸无多,须督课终年,始敷病欠。
富翁年近七旬,不甚操持家政,一切听诸 嗣君。豪迈少年,恣情鹰犬,虽供笔砚,无意斯文。自孙病后,供给渐不如前。豪家仆从,盛气轩昂,见孙衣衫蓝缕,往往肆意讥嘲。孙以寄人宇下,未敢骄贫,只 得吞声茹苦,俯仰随人。然而迎合不工,时遭凌侮。度积俸略完旧载,乃决计求去。翁怜其乏,馈四金作路费。遄行旬日,询问途人,去襄阳尚三百馀里,但前去不 远有水路,可趁舟以行。因而锐意趱程,错过宿店,日暮途穷,投宿一五福庙中。
夜梦至一衙署,儒冠云集以数百计,鹄立堂前,似是试场赴选者。俄 而有冠红缨者四人,呼众俱进。至后殿,殿有额曰“公平堂”。堂上设一大架,置秤其上。有五男子,状甚猛恶,须髯如戟,戴铁兜鍪,高张雉尾,贯甲登座,启册 点名。两行对列夜叉凡十数人,每唱一名,则夜叉掖而登置竹篮中,以秤称之,验其才之多寡,谓之“衡才”。
其毫无轻重,或才不及一斤者,五男子 即出巨金赏其人,善词以遣之。才至数斤者,不赏,听其自去。才十斤以上者,叱之使出。二十斤以上者,挞之使出。然而,受赏及听去者凡数百,叱者二十有奇, 挞者十数人而已。中惟一江南秀才才至六十斤,孙才五十斤,一浙西明经才四十斤以上,馀及三十斤者已属寥寥。于是江南秀才则三木囊头矣。孙及浙西明经皆梏其 手足,囚于狱;其三十斤以上者数人,恶就监禁。
禁卒贪酷,索贿于秀才。不获,褫其衣,鞭三百,血流浃背。次即及孙,孙大声呼冤,谓“贼强盗枉 造恶孽!既称而知吾才,何又凌虐如此?汝辈狐群狗党,依倚贼势,掳掠英彦,荼毒善良,必为王法所不赦!”卒恶其不屈,大怒,手一铁杖,肆行威逼。孙拒不受 杖,两相哗聒,遂号而醒。汗液淋漓,湿沾茵褥。怒气勃勃中,睁眼凝注,神座前长明灯荧荧照殿,始悟身栖野庙。
恶梦不祥,心甚骇惧。追思曩前大 王庙,以梦兆之凶,竟致溺身之应;若妖梦有灵,其祸将不止是。然目前困窘,已是人生极处;若再言进境,惟有森罗殿前领受刀山油釜耳。正在伏枕低徊,忧思辗 转,忽闻殿瓦淅沥有声,一片愁霖,逼人肠断。想来已泥深滑滑,更不识作何携屐,真将坐以待毙矣。
甫曙即起,徘徊殿下盼晴,不觉晨餐已届。僧呼同饭,孙恐囊资不给,噤不敢往。僧觉其情,晓之曰:“老僧以盏饭资生,往来行者恒藉驻足。出家人方便法门,先生有穷途之厄,必无索值之意,乞毋多虑。”因强食之。霾阴弥日,孙心焦急,欲蹑芒履冒雨以行,僧又强留。
有打饭佣工进曰:“近村施主,有林氏妇新寡,已产两男,长者甫五龄,次尚呱呱抱中,累不能嫁,而家拥千金产,未有主持,欲求赘婿以庀家政。先生岂有意 乎?愿代图之。”孙曰:“穷途落拓,妄念所不敢存。况家有糟糠,为择婿者所最忌。纵图之,亦未必有成也。”工曰:“姑使相之而告以实情,弃取俱令自决,必 无议其后矣。”孙颔之。明日,有老媪来庙烧香,见生悦之。商诸佣工,令生伪打饭者,俾妇自相之。妇奇其貌,不嫌有结发也,择吉迎孙而赘焉。
妇 年二十八,貌仅中人,而善读诗书。孙曰:“卿固少受师教乎?”妇曰:“虽从师,非有专席。总角时随阿弟戏塾中,以旁听知句读。先生嘉之,掖使与弟同读,附 绛帐者二年有奇。罢读后,好阅瞽儿词,以词可意会,不忧解人之难索也。文义渐顺,然后涉猎他书,亦稍稍领悟,惟苦无人就正。乃弟虽托业丹铅,谫陋尚甚于 我。既适林氏,窃谓同砚有人,可藉作深闺攻错。不意昂昂七尺,直「没字碑」耳。生性贪吝,非睹黄白物不开笑口;家资亿万,尚朝夕戚戚忧贫。亲朋假贷,百无 一应。然而年甫三十以卒,鬼门关上不闻以辎重入者。生前恐亲族知其富,凡商伙皆用异域人,典铺商业多托名于戚友。物化后,几于不能问鼎。妾因正告亲族,有 能为亡人讼业者,则三分其数,讼者得二,妾愿得一焉。今之存业,大半由此。是人以寄啬失之者,妾以慷慨存之也。君虽文弱士,不惯理家人生业。然须两睫分 明,任人允当。君子、小人原自较,然任人者自徇其偏,以致是非颠倒,茫无定衡耳。小人之术,人人知其奸,而当局者独不之觉,此奸之所以巧也。不惟不觉其 奸,且视为天下之大忠,此奸之所以中人者深也,非不明受其欺而屡陷于祸。而小人者又善自脱卸,卒使君子引其咎,而小人任其功。先夫之误,坐无知识,前车可 鉴也。”
琴瑟既调,议论颇合。只以系念伯兄,难耐行窝安乐。计其地至襄阳不过数日程,一苇可航,无忧多费。谋诸妇,载谷数百石,赴襄粜卖,即 便探兄。舟行四五日,方刻期抵襄。一夕为土寇所劫,尽散其谷,幸船价已清,惟有催至襄阳,再作理会。及至四访,不惟官庆不可得,即官庆所托业之铺,亦已关 闭多时。有言其转往汉阳者,乃更赴汉阳咨询,亦并无音耗。旅囊已罄,不得已赁居道观,卖卜度日,卜常有奇验。
邑人朱某,因问卜识其人。畅谈世 事,议论慷慨,称说天下地理,了如指掌。笔墨甚繁,无不淋漓痛快者。尝自言:“两梦甚凶,前梦已应于当时,后梦之应宜不只此。”又云:“古人所谓「天降大 任」数语,非有铁铸人,早被磨折死矣!焉俟「大任」之至乎?前于河决之遭,不死者几稀。若复有当日之事,将索我于枯鱼之肆,安得有不能之增益哉l”朱某在 汉阳,往来孙氏者数月。后因事回泾,及再至汉阳,访孙氏已不知所往矣。
以常理论,则孙氏之学不为不当于时。然而天心不可问,又谁能料其穷达哉?
箨园氏曰:若天下有大才者必有大伸,则人见大才者,又谁敢以白眼相加哉?正唯穷达不可知,故人得易而侮之,不磨折死,亦气愤死。犹曰:“增益其所不能”,又何赖有此“增益”哉!
董琳
邑人董琳,以茶商客粤中。旅邸多狐,无敢犯者。琳一日方晨沐,有雏狐三四头过其前,投器击之,毙其一。或谓:“君杀狐竖,必获恶报。”琳亦心悸之,久之寂然。
琳有一子,年可十馀岁。因其不慧,思更聘丽人之宜男者为簉室。偶税蛋户船,有美女曰胡素云者,环姿玮态,袅袅如仙。琳惑之,日同眠食,水宿旬馀,绸缪臻 至,遂有白头之约。时因胡母他适,睽隔尚遥,无主婚者。乃留下聘物,为割臂之盟而别,期以百日内,胡母当至,必诣琳于粤垣。既而半年无耗,琳怀思颇苦,渐 染迷惑之症。医治半年,始获痊可,而心念素云不置。
明年,归棹江南,过大姑塘。阻风,系舟巨舰旁。舰有女,凭窗流盼,粉光娇艳,星眸炯炯射 人。审睇之,则素云也!问其舰,则某贰守之眷属也。心辗转不能决。日方曛暮,有叟立邻舫上,攀谈数语。叟自言白姓,与贰侯之司阍者金贵相友善,识舰中事甚 悉。适间窥窗女乃二公子闺帷中侍儿也,因与三公子有染,为室人所忌,将遣之矣。琳曰:“事可图乎?能为我图之,则千金之报所不惜也。”叟臼:“可。无需 此,不烦君费,请当执柯之任。”遂为关说得之。
琳问女曰:“汝非胡素云乎?”曰:“是也。”曰:“然则舟中之约何忘我也?”女茫然曰:“谁与 君约者?”琳告以粤东舟次下聘之事,女曰:“妾九岁时,父母鬻身于主人家。今兹一星终矣,未尝一出户庭,何由至粤东哉?唯去年有广州老尼,托钵署中,言妾 有异相,他日贵不可言,不过一年,红鸾之喜当至矣。”琳既惊且喜,遂携与俱归家。
妇翟氏,悍妒异常,见胡女美而琳嬖之,事事多左袒,思欲用 武,而琳亦雄鸷。偶一语侵胡,辄饱老拳。既无所为计,乃反甘词趋奉焉。每琳盛怒,则谄乞胡为之缓颊。阅岁馀,琳当复之粤。时胡已有娠兆,不三四月当产。私 心系恋,欲将胡俱去。翟说琳曰:“此去长途数千里,舟车水陆,瘴厉侵人。胡妹体本孱弱,又兼临蓐有期,风尘跋涉,辛苦何堪?脱有不虞,悔之晚矣!君但当早 去早归,勿似从前留滞。数月来已悉妹性,饮食起居,调摄不虞疏漏,可无事惓惓也。”琳信之,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