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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乐
通天乐 清 石成金
自叙 《通天乐》
世人俱各有性天之乐,原不因处境之顺逆而移也。然人虽各有天乐,鲜得受享者,皆为私欲所蔽。予不揣愚昧,乃将明达语事,漫用俚言纪述数种:某某因在天理,即受许多快乐之福;某某因天理为私欲所蔽,即罹许多忧愁困苦之殃。各赘浅说,著书曰:“通天乐”。谓人能通达乎性天之乐,则随时随境皆享极乐于无涯矣。
夫上而至于孔颜乐处,亦不外乎性天之乐,但能造其极耳。等而论之,程明道之予心乐者,惟自乐于性天,而他人不识也。白居易之字乐天者,趣专于性天之乐也。邵康节之居名安乐窝者,安于天乐也。司马光自得乎天乐,即以独乐名其园。王心斋学是学此乐,遂有乐学歌。令人能通此乐,则俯仰寰宇,凡水流花谢、鱼跃鸢飞,皆性天中之透露,何莫而非我心之真乐。昔日予曾有鄙词云:“眼前快乐谁能晓,自寻诸烦恼。高超极乐天,胜住蓬菜岛。”此即通乎性天之乐而已矣,又岂外境所能移易哉。
雍正七年二月花朝石成金天基撰写
第一种 《通天乐》
长欢悦
长,是久远也。有时刻不忘之义。欢,是欣幸之极。悦,是自心喜极。盖悦在自心,乐散于外。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此邵子歌也。人能体贴此数语,则一生快乐有余。要知一切名利愿欲之事,总因各人前生积业而来。上天久已注定,人徒谋虑争夺,有何益乎。所以田老者,自号靠天翁,识破造化之本源矣。
康熙初年,有个田老者,自号靠天翁。为人最长厚,少壮时曾做过一任县丞。到任之后,上司之馈送,各项之料理,若点缀不到,非是委解钱粮,就是押送重犯,终日奔波不宁。凡民间讼事,或上司批词,他立心循理。但有来嘱情的,俱不肯依;但有来贿赂的,俱不肯收。若要他以曲为直,断断不能。时存天良冰心铁面。因此乡绅士宦,俱不喜欢田老。见来的事件,人半是坏心钱财。欲做清官,奈自己家不富余,微俸无几;欲不做清官,自心不安,报应可畏。因而未到半年,即告病回家。
城外一里多远,有一大竹园,每年四月间,发笋与人贩卖,得资以供食用。园中有草房三间,安住妻子家眷。屋傍有小草轩一间,草花数种。他生有两子,一子略知书文,即教训蒙餬口。一子壮实粗拙,即教耕种度日。田老者不喜入城,每日只在园中逍遥快乐。予友向我传说,田老者今已九十余岁,须发尚未全白,形容少壮,此当今之异人也,不可不去拜访叨教。子固执贽至翁竹园,只见万竿绿竹参天,屋傍草轩自题曰:“啸玕自乐”。书积盈架,柱有二联云:随时快乐随时福,一日清闲一日仙。
竹里常怡无事福,花间熟读快心书。
又见两壁上黏格语四联:一枕卧羲皇,睡起每因黄鸟唤。
数椽栖巢许,闲来惟笑白云忙。
人莫欺心,自有生成造化。
事皆由命,何须巧用机关。
机息时,即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
心远处,自无车尘马迹,何须痼疾丘山。
得了便非贫,身外黄金何足羡。
能闲即是福,世间白发不相饶。
少时田老出来相会接待,极其谦和,语言极其浑厚,真是有道高人。因与交往。数月之后,我拜求田老如何得此高寿。田老曰:“我法最简最易,但世人不旨信服。心之愿欲若要满足,何能得遂。只须自己假设境界,则心中快乐不已。我自有假设三条云:今只无灾无病,得此康宁,即自以为天上神仙,快乐极矣。今只蔬饭布服,得此饱暖,即自以为玉食锦衣,快乐极矣。今只茅屋竹篱,得此安住,即自以为蓬莱阆苑,快乐极矣。”
田老又曰:“此三条之外,老汉向日曾受朝廷一命之荣。本是微员薄俸,我自以为高官厚爵。今虽辞官,尚多荣耀,岂不乐极。此一条不入前三条之内,恐多有未曾为官者,岂不缺典,只须前三条,并不烦难,世人俱可自为,即是心满意足,寿由此而延长,福由此而加添,病却身安,得效最速。至于一切得失乘除,俱从各人前生修积所致,上天俱有主宰,今惟有靠天过活,所以我一生并不愁苦机谋。我因自号靠天翁者,此也。鄙见如此,不知高明以为何如。”予深喜敬服,因又恳求长寿捷法。田老又传八句云:保养三般精气神,少言少欲少劳心。
食惟半饱宜清淡,酒止三分莫过醺。
常把戏言多取笑,每怀乐意不生嗔。
炎凉变诈都休问,让我逍遥过百春。
凡得其指点者,俱皆悦从。其后田老寿至一百一十七岁,无病而逝。总因田老者立心长厚仁慈,已有根本。欲求快乐福寿者,未可只循其法,而置根本于不问也。昔紫阳真人有二句云:“黄芽白雪不难寻,达者须凭德行深。”通此窍矣。
快乐心法
人生在世,不论何等境界,惟以存心快乐,为第一事。但此快乐,非谓遂诸愿欲而然,须自假设乐境。靠天翁之法已悉矣,不必再措一词。惟予自立心法,只一句七字曰:“安宁饱暖即天仙。”要知此一日也,地狱众生挫烧舂磨,刀山油锅者,不知经几多惨苦。饿鬼众生饮铜食铁者,不知经几多惨苦。飞卵湿化诸畜生,衔铁负鞍,生烹活剥,刀割斧剁者,又不知经几多惨苦,而我总无从知晓也。纵得为人,当想世人,每多疾病呼嚎展转牀榻、医药不效、痛楚难堪、望救无门者,又有痈疽疔毒、痛钻心髓、浓血淋漓、求死不得者,不知其几万千。我今幸得身体强健,无病无痛,是安之一字,岂非享天仙之乐耶。至于苦难之事,更甚殷繁。要知世上人,每多自罹于名缰利锁,离家别业,红尘白浪,餐风宿露,奔波劳苦而不息者,有贫穷卑贱、无奈无耻者,有官粮私债追逼无完者,有骨肉至好、事逼分离难割难舍者,有卖男鬻女剜肉医疮者,有含冤负屈控诉无门而莫伸者,有刑罚枷责囚锁牢狱者,有贼盗劫杀水溺火焚、蛇螫虎咬死亡无救者,种种惨苦可怜可悲者,万万千千,笔难尽述。我今幸得平安自在,是宁之一字,真有天仙之乐矣。再看世之无衣无褐、寒侵肌肤、食不充口、饥饿难忍者,又不知其众多无数;我今幸得布衣蔬食,免许多饥寒苦楚,是饱暖二字,不亦有天仙之乐乎。人当时时刻刻想念此一句,则知感上天赐我甚厚,不可不力加德行,栽培以少补答,更须勤修道果,普救含灵脱离诸苦方,遂予心之大乐也。(予另着《快乐原》一部,分析详细,此篇互看,福箴附后请政。)
心宽性怡快乐,就是福。无病无痛康健,就是福。
布衣蔬食饱暖,就是福。茅屋竹篱安稳,就是福。
天伦家口团聚,就是福。兵戈不扰太平,就是福。
家门清吉宁静,就是福。书酒花月领略,就是福。
明窗净几闲逸,就是福。草榻绳牀鼾眠,就是福。
第二种 《通天乐》
莫焦愁
莫者,禁止之词。含有切忌切戒,毋再复蹈之意。火烧太过为之焦。焦者,火烧木也。木被火烧,顷刻灰烬。莫焦莫愁,有急急救熄,不可稍迟之意。又有焦燥之焦,是言性气之急燥,怒恨抑而不伸也。要知焦最损人。孙真人云:“木还去火不成灰,人能戒性还延命。”此性字,即性气急燥之性也。愁者,忧之过甚而不止也。总之,焦愁徒自苦恼,与人何尤。可不戒哉。
邵康节有醒语日:“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只明此二句,则焦愁之患除矣。
袁宏道云:“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有以文为寄者,有以酒为寄者,有以奕为寄者,有以技为寄者。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阴耳。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优、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铜牀铁柱,刀山剑树也。”
此篇绝妙指点,予谓寄情有清浊二种:清寄如书、酒、花月等类是也;浊寄如骄、奢、嫖、赌等类是也。能领清寄者,即日日做快乐神仙。甘蹈浊寄者,即日日为苦恼囚犯。但此二途,一是现在之天堂,一是眼前之地狱。随人自趋,并无阻拦。奈人明知有天堂而不赴,反自入地狱,是诚何心哉?良可叹也。
昔有与僧交往,见其计谋奔逐,因作诗晓之曰:早知都是自拘囚,不合因循到白头。
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才得死前休。
此予改正之诗也,岂独此僧为然,举世甘为自拘囚者不少。昔信大师礼三祖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祖日:“谁缚汝?”曰:“无人缚。”祖曰:“既无人缚,何用更求解脱。”信于言下省悟,此解脱最妙之法。今虽知之而仍甘为自拘罪囚,竟将千金难买之时光,因循虚度而不领受清寄之快乐者,总由往因积业所致,是以不得自主也,深为可惜,可怜。
韩苦鬼诸事,皆从鄙啬辛苦而起。惟每晚早睡之法。深为可取。治家者,不可因人而废言也。
家资不在多少,只要教得子孙贤能,保守得固。不然千金亦易销散,徒为自苦,有何益乎。
人欲享乐,先要立享乐根基。所谓享乐根基,即吾人之良心也,试看靠天翁,不枉法治民,已有根基矣。后果至快乐福寿。今韩苦鬼,劝伊宽恤贫穷,并不依从,既无享乐根基,致令终身困苦,后代销败,理必然也。
康熙初年,有一人姓韩,开张柴米大铺,因他最有机谋,性气急燥,时刻照管出入,极其刻薄,终日愁眉不展,无事而优,对景不乐,从不曾见他有一笑脸,远近人都恨他刻毒,起个美号,叫做韩苦鬼。每日打探各处柴米价值,某处价贱,即往买来发卖,某处价贵,即改往贱处贩卖。这人有许多癖病,即如不住高大房屋,不穿绸缎衣服,不与富贵交往,即荤腥肴馔,亦不肯用。人俱可学,独有三件事,人不能学。第一件是不赴人酒席,自己亦不请人酒席。人间其由,韩答道:“我去赴人筵席,彼费多金,我能吃多少。领过人的,不能不回答,将有用之资,如此浪费,岂不可惜。”第二件是出外贩买柴米,旱路不骑驴,水路不乘船,都是步行。人问其由,韩答道:“扬州地方,东不过大桥张汪一路,西不过廿泉各集场,南不过瓜洲镇江,北不过邵伯高邮,虽远亦不出三四十里,天生我这双脚,若不走路,要他何用。只看世上穷苦人,推车抬轿,挑米担柴,拽纤摇橹,他难道不是父母生成的,我这样安稳步行何等快乐。”第三件是每晚早睡,从不点灯。人间其由,韩答道:“每晚早睡,有五件益处,一者子弟家人无奸盗酗赌诸坏事;二者厨下无火烛之灾;三者灶上无跌破碗盏之虑;四者夜半睡觉已醒,又可听防贼盗之窃发;五者次日早起精神强健,不致昏沉失晓,至于每年省下灯油极多,又不必言矣。”友人叹服。他只生一子,十多岁放在学堂里听随先生教训,整年累月,不得闲工夫,总不查问读何书,写何字。终日只在财上盘算,真个披星而出,带月而归,年纪才三十七岁,形容衰老,犹如六十余岁。昌黎公有年未四十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动摇。以此移赠本宗之苦鬼,切实不谬。他空手未曾十年,创业家资约有干金。我因家中日用柴薪,承他照底价卖与我,供用不缺。又因他说话从不失信,所以与他交契。闻他做人刻苦,因到他家内面说道:“世上最苦是贫贱人,凡来买柴米不多者,只看些微利息,宽让体恤;你年将四十,我见你劳苦奔忙,焦愁不了,你自念衣食有余,略放闲散些,也受用许多快乐,何必终日自苦。”因[将]我向日撰的新七笔勾摘出一条,就在他家内写成斗方奉与他黏壁,嘱他朝夕醒悟。词云:终日忧愁,用尽机关不肯休。贫贱天生就,富贵天缘凑。休算计五更头,明朝依旧。略放宽心,落得安闲受。因此把妄想贪求,一笔勾。
韩人接过斗方答说道:“重蒙台谕,言言金玉。但我这生意原是贫人买的,利息若少,岂不空代人劳苦。只因我的儿子幼小,趁我壮年,再苦积得千两,我也心足,那时安闲未迟。”我见言如不言,就告辞回来。我自暗想此人,虽再积千金,恐怕又望万金。这样痴愚真可怜也。韩人打探得里河场内,出有红草极多,大有利息,每千束本银不过七八两,盘运至扬,即卖至十五六两,除去船资杂用,每千竟有四五两之得。韩人大喜,整齐本银,雇两只大船,往来装贩多次,果然大得重利。不意那年山水暴发,将高邮至邵伯湾头一带河坝,倒卸极多,奉总河大老爷宪行,立等要红草打坝,着令江都县将一切草船封贮,运送河塘,候领官价。韩人心急如火,暴燥如雷,无极奈何,忍着性气只得随至河官委员处,候领草价,十分不得五分,又用去盘缠杂费,亏折三十余两。自己焦愁恼闷,饮食减少,未十日,右眼红肿,痛不可忍,又舍不得钱医治,只是苦捱,渐渐太阳额角,连络左眼也复肿痛。无极奈何,只得请眼科名医张守斋医治,那张医一看,即说道:“目得血养,方能明视。今此眼都因心火上炎,烧炙肝经,睛已凸高,甚是很重,因何不早治?如今第一件要紧的事,全要自己平着性气,切莫焦燥忧愁。服药调理,犹可保得左眼,若不上紧怡养医治,两眼俱难保固。”因此日日医治。韩人无极奈何,只得捺着性气,勉强平和。未过一月,右眼已瞽,只留左眼一只。人不叫他韩苦鬼,都顺口叫他做瞎苦鬼。他眼睛才医好了两个月,闻得红草因官封价贵,瓜洲芦柴有利,仍旧并不乘船,步行至瓜洲买柴。已经走到八里铺地方,忽然阴云四起,狂风大雨。韩人借一家门首暂躲,候雨止前行。不想那雨越下越大,守至黑晚雨尚不止。虽时在七月,天气尚暑。他不肯敲门往人家借宿,恐怕又要费钱,只在门外檐下蹲了一夜。那知受了风寒,遍身火热,那一家惊怕,问明住处,雇轿抬送到家,已自病重。疼痛呼嚎,急请太平桥八十余岁老医王二玉诊脉。之后,即向韩人说道:“人身梦幻泡影,原是虚假,不可认真。焦愁劳苦,有伤元气。此病平日精神亏损,风寒易侵,若不急急发散,怎得消除。因用药发汗,汗后用心调摄,不可再有失误。”医治三个多月,用去许多银子,才得少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