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孔说

  孔门专务为己
  
  夫子千言万语只教人以为己之学故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又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又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可见为己为人关头直是君子小人分路所以子贡方入夫子便谓夫我不暇但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欲舍其田而芸人之草一则曰何有于我再则曰何有于我又曰我无能焉又曰是吾忧也又曰则吾岂敢何等勤敏何等谦冲所以成其为大圣此种家风吾辈定当谨守盖人人专于自治则天下之学植自端世间之邪说自熄其为闲先圣之道也大矣譬之家塾生徒但当读自己之书不必纠察他人之过若舍其课业日呼门外之人纷纷诘责此乃学徒之蟊贼初非党塾之功臣今之学者习文艺外唯有赌博樗蒲谈论闺阃甚至武断乡曲把持官府靡恶不为则是孔颜家法全然不守而论至学术则曰我欲排斥佛老以崇儒学除此之外一无所长窃思天下之屠夫窃贼以及充军叛逆之徒若教以修斋礼诵无不拂然骂詈则皆排斥佛老者也岂曰此辈皆圣人之徒乎
  
  患盗喻
  
  有一富人惧穿窬入室令子弟拒户坚守日则舍其耕读从事角力演武夜则击柝呜金佐以赌博饮酒如是数年家赀尽废子弟蠢然无知惟以饮博为事究竟此地无盗儒者之欲辟异端亦复如是今世本无杨墨而故为排斥之套语以自文其固陋使一世之心思才力尽消磨于意必固我党同伐异之中此真儒门之奇祸所谓甚于洪水猛兽之灾者也
  
  学者须识异端二字
  
  昔有试官课诸生于试院日未午诫诸生曰尔等作文不得犯着御讳俄而士子各相问曰尊卷可犯某字乎此御讳也不可犯也又呼年少者告之曰文中切莫用某字以御讳之故于是展转相嘱而是日通场之人口中无一不犯御讳矣有人舌上生疮傅以贵药伊妻恐其津生于舌流去此药因戒曰切莫想着酸梅岂知其人意中本不想着酸梅因此一嘱酸梅之念忽动舌上之药尽行浮去世固有欲除害而害愈滋者今之学者动云辟异端却不知异端二字如何解孟子以恻隐为仁之端羞恶为义之端四端在我犹如四体则知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便为异端异端正在吾辈日用常行中孔子所谓异端并非杨墨以其时尚无杨墨耳学者苟能刻刻自反若曾子之日必三省君子之三戒九思其为辟异端也大矣譬之治病当治自己之病譬之芸田当芸自己之田今之学者口餐儒门之食头戴儒者之冠不知自己之三达德五达道为何物但将和尚道士诋毁一番便高视阔步以为吾是儒教中人是留心道学者假令世间不生和尚道士不知更将何辞以资谈柄耶夫无病而服去病之药其病必甚无杨墨而托言辟杨墨不反受杨墨之害乎
  
  士子当学圣人志愿
  
  忠恕到极处便是老安少怀地位为己到极处亦是老安少怀地位余幼时闻夫子志愿如此其大窃谓如天地之化工非吾辈所能及阅数年思之以为吾辈亦可勉强又阅数年思之以为此愿固当尔尔人之处心积虑苟不如此便是自私自利之徒何以成其为君子但愧不能打成一片耳于是视听言动之间时存济人利物之想与父言慈与子言孝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身历街衢愿在在家盈户给行于阡陌愿年年雨润风调如是者有年觉举念便能如是然而操之则存舍之则否求造次颠沛之中梦想幽独之际悉亦如是却所未能因此大自惭而大自戢
  
  夫子尚有未尽之言
  
  老安友信少怀夫子随口举以答子路初非限定三项盖极天地之大古今之遥人物庶类之繁何一不在圣人志愿中故一言老者则凡长乎我者可知一言朋友则凡同乎我者可知一言幼者则凡幼乎我者可知极之博施济众鸟兽鱼鳌咸若犹未足以尽我之愿方是圣人地位彼拘拘焉切指三项犹是矮人观场耳
  
  本天本心说
  
  心为一身之主宰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若不知心之着落亦不知身之着落矣盖心为至虚至灵之物操存舍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大舜分出人心道心指出执中之理遂开千古道统之宗孔子谓从心所欲颜子其心三月不违孟子谓求其放心仁义礼智根于心极世间经天纬地之事皆本于心人而无心何以为人董子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者不过依稀近似话头并非孔颜真实道理世俗见佛书有一切惟心之说遂谓吾儒本天释氏本心极言心学二字之谬可谓自忘其至宝并失其家传矣
  
  心斋坐忘
  
  濂溪周先生最服膺颜夫子其为学也得力心斋坐忘四字晚年工夫既到二程不能窥其边际故静而摄心则如青天白日动而对客便如霁月光风每教及门寻孔颜乐处又教其看喜怒哀乐未发时景象可谓亲切示人矣濂溪殆得颜夫子之真传乎〇程子问鲜于侁曰颜子不改其乐所乐何事对曰乐道程子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
  
  学者当识得心字
  
  至虚至灵酬酢万变历劫不坏者妙明真心也本诸父母藏于七叶肺内死后腐烂者肉团心也出世圣人与入世圣人其所讲究皆妙明心非肉团心昔有一友闻二种心之说大生诽议余问之曰尧舜桀纣其心同乎其人曰尧舜帅天下以仁者也桀纣帅天下以暴者也其心正相反也余曰假令尧舜桀纣皆患心痛请良医治之用药亦相反乎客曰病同药同何容分别余曰据子所言已有二种心矣而后其人方为屈服所可疑者现在昭昭灵灵能言能动之物又非二种又非非二种此处当研之又研真实见得方有领会
  
  真心亘古不灭
  
  有人大疑真心不灭之说余晓之曰心若果灭则此刻一死此刻即灭以后更无复生之理心若不灭以后永不复灭天地虽坏此心不坏所以孔子以曾参畀王沂公之父而帝君有一十七世为士大夫之说也夫既可以一十七世即可以百千万世即可以百千万劫非亘古长存之证乎而不知者又误看作浩然之气谓忠孝节烈之人灵爽千古不磨大谬大谬盖忠孝节烈虽系正气然大半以血性用事往往参以愤恨之心上焉者化为正神受享血食彼此灵爽尚不能百年千年安望天长地久说到真心尚未梦见〇或曰真心如果不灭孔子何以不言答曰安见不言或言之而失传耳且如三备卜经孔子之书也其第二卷极言生死之事安有不言及于心者又况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大易已微露其端乎
  
  
  
  质孔说卷之下
  
  读书管见
  
  结绳而治
  
  易谓上古结绳而治后圣易之以书契所谓结者乃言语相结之结所谓绳者乃绳愆纠缪之绳如汉高约法三章之类则结绳二字何等古雅后人误为绳索之绳纽结之结谓大事挽一大结小事挽一小结岂不可笑况帝王一日二日万几若积之旬月绳结如山对之惟有闷闷耳如何可以为治乃数千年来学者皆昏昏看过未经思索窃所未解
  
  孔子未尝删诗书
  
  删诗书之说乃后儒尊崇孔子之语而实未尝有其事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历观史书所载孔子口中止言三百并无古诗三千削存三百之事至逸诗几篇如翘翘车乘招我以弓等孔子未生以前即逸岂是孔子删削况春秋时列国名卿赋诗赠答者甚多其所称引皆在三百篇内岂悬知孔子欲删而先择决不删者称引耶郑卫之俗虽有淫风然亦素多君子岂无醇雅篇什孔子何乃止存秽媟之语以垂戒耶至于书者乃古史臣之笔皆纪治乱兴亡之事其间不当有去取孔子如何可删即如春秋不过一国之史孔子于夏五郭公等犹且不敢轻削岂历代帝王典籍而反任意为去留哉甚矣世儒沿袭之误也
  
  误解檀弓出母字
  
  世传孔氏三代出妻此误解檀弓之故也孔子为大圣人刑于之化未必逊于文王纵配偶不及后妃何至遂遭斥逐傥其过小而出家法未免太苛若其过大而出孔氏何其不幸况夫子为万世师表夫人乃以失德而被出已足颓其家声况以夫人之媳亦被出媳之媳又被出成何体面一日将檀弓细玩读至不为伋也妻是不为白也母不觉恍然曰不为子思之妻当是为子思之妾耳然则所谓出母者并非斥逐之母乃所自出之母犹言生母也不丧出母者生母不服三年之丧也盖子思亦系庶出伯鱼曾教其服生母三年之丧子思不敢言其过礼故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也自此以后孔氏家法生母皆从降服不敢亦服三年之丧故曰孔氏不丧出母自子思始檀弓以出字代生字可谓秀雅不羣矣后儒自己不识字奈何使万世宗仰之夫人浪被恶名乎
  
  今一日而三斩板而已[句]封[句]尚行夫子之志乎哉
  
  孔子之丧有自燕来观者舍于子夏氏子夏详告之只因此时夫子尚未入土故告之曰今一日之内不过斩削其三层筑板而已至于筑高坟墓大约要从若斧之形细玩文义当以而已二字读住封字另为一句连下读之则而已二字及乎哉二字乃一呼一应之文其妙方见若依俗解将已封二字连读则孔子已经葬过其人业已目击何用絮絮叨叨说此一番闲语读者不知句读其弊往往如此
  
  庄子笔误
  
  庄子有老聃死一段文乃当时传写之误数年前晋心则先生谓予曰余于梦中见神告曰庄子上老聃死秦失吊之此前人笔误原本乃是秦失死老聃吊之宜速为改正余如其言改之始豁然心目盖老子系往古圣哲孔子见之尚有犹龙之叹秦失何人乃其吊也不过三号而出且云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忽有非也之诮耶若云老子吊秦失则其言顺矣况老子是时寿已数百岁谁复有人年齿更高而谓老者哭之如哭其子耶宜其见梦后人而示以速改也
  
  孔子不忍比亲于兽
  
  礼曰儗人必于其伦所谓伦者盖指人类非指异类也若以异模拟人失言殊甚况敢比父母乎况又出诸大圣之口乎孔子答子游问孝谓至于犬马皆能有养注谓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养亲不敬与养犬马何异是以父母之尊比于家兽之贱矣天下有为弟者以孝问师为师者比其亲于兽类乎此固仁人孝子所痛哭流涕而不忍读者也昔有孝子读至犬马待人而食两句不觉放声大哭夫亦可以深长思矣盖犬马指贱隶言夫子本以比人子不比父母古来职司贱隶者皆称犬马如太史公自称牛马走晋魏时小吏自称走狗是也古人职司其事往往即以命名如造兵者名为殳斨掌兽者名朱虎熊罢医疮疖者名为痈疽然则畜犬马者不可即称之为犬马乎夫子之意本谓如以能养为孝即今犬马贱隶彼于晨昏菽水亦未尝阙独惜以不知有敬耳若能养而不敬何以别于犬马贱隶乎如此方是大圣人和平之语奈何以煌煌圣训被万口误传乎
  
  圣人不敢使弟子为君
  
  夫子谓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临民之位也庶司百职无不南面非必定是人君夫子使雍犹使漆雕开仕若因其有人君之度欲使之为君试问寘周天子鲁定哀于何地以事君尽礼之圣人而蹈语言不谨之咎可乎此系君父大伦不敢不辨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夫子之道本无浅深以学者之所见为浅深夫子所言性与天道即在文章之中且如颜子问仁夫子诏以非礼勿视仲弓问仁诏以出门如见大宾樊迟问仁诏以居处恭执事敬皆就日用常行中示以为仁之道文章者日用常行之事也于日用常行中去其意必固我至于纯一无伪便是性与天道非离却见闻知觉别有性与天道也然则性与天道之不可得闻非夫子不言而不闻乃夫子言之而仍不闻也子贡晚年与闻一贯之旨方悟寻常日用之中即寓性命精微之奥不到其间不能领会故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若谓圣门教不躐等故将性与天道罕言之则白文当云夫子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矣中间何以用一言字细玩言字则本句明明说夫子所言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矣如何又谓罕言耶
  
  执鞭之士
  
  士与事古字通用如周书洛诰见士于周豳风勿士行枚皆作事字解则知执鞭之士亦宜看作事字不然执鞭贱役也士而怀居不可为士何况执鞭
  
  夫子罕言仁
  
  记者谓夫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此不能深知夫子者也利与命之罕言则诚有之若谓罕言仁直不知仁矣夫子于仁固终食无违者也一言一动无不在仁即其所告及门之克复敬恕讱言等亦无一不是说仁故曰无行不与安得谓夫子罕言仁也
  
  博学而无所成名
  
  此句正是党人赞孔子之大博学者言学无常师无所不知也无所成名言民无能名不能指其一端也若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便小看孔子不合大哉之意
  
  寝衣长一身有半
  
  孔子身长十尺多一半即多五尺故注中谓其半盖以覆足但覆足之说吾尝疑之盖夫子性情不喜拖带右袂稍长犹短其制足下可拖五尺耶若谓止长一身之半则又太短当时止因斋戒故须揜体若一身之半下体反不能揜一日偶阅释典谓此世界人身长三肘半衣长七肘所谓一肘者手之一跨也然窃疑世间岂有三肘半人当是肘字有误耳既而恍然曰考亭止因误看身字所以有其半覆足之说盖所谓身者但指躯体言头与股肱自有名色何得混指为身今试以手自跨胸腹恰三肘一外衣恰是七肘一身有半其衣仅可盖膝服之以寝长短适宜不言尺寸而言肘以各国尺有长短用一肘字则身长肘亦长身短肘亦短更无异同也乡党身字即释典身字人特未之熟思耳是故识字不可不细
  
  割不正不食
  
  割字有二义一者取其物杀之如君亲割牲是也二者取其肉切之如割肉未尝不方是也古者国君无故不杀牛士无故不杀犬豕无故而杀即割不正矣至于居丧而与燕会小事而用大牲皆割不正之类则夫子不食大有关系所以书之鲁论若不过切而不方似近迂腐且肉之为物若烹后仍复端方必坚而难食况子若家居不必如此迂琐若出外食但当重主人之意似不应责及庖人大圣人举动未必然也
  
  章次倒置
  
  柴也愚二章疑是倒置柴也四句当在赐不受命节后而以子曰回也节作冠合为一章方有次序
  
  弟子名次书法
  
  论语记圣门弟子有以齿序者有以德序者有以事序者有始序以德继序以齿者如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序以齿也颜渊季路侍序以德也冉有季路见于孔子序以事也为其主谋也闵子侍侧三段序以德即序以齿者有夫子一言在后也古人下笔如此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