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笔麈

  
  上初登极,或时与宫中小内使戏,见冯珰保入,即正襟危坐曰:「大伴来矣。」小内使侍上游戏者,冯珰常阴罪之,故宫中皆严冯珰,珰亦稍专横,即上有所责罚,非出冯口,毋敢行者。及上稍长,积不能平,而左右一二亲昵,稍稍以冯珰罪状闻,上以太后故,不敢发,然心恨之云。一日,上戏以所御扇藏殿中隐处,戒左右毋泄,而令冯珰求扇,冯汗流四驰,求之不得,以是为剧。又一日,见冯珰衣大红色甚鲜,问曰:「何处得此。」方食蜜饴,即以赐冯,亲为纳之袖中,油尽污乃止。冯退而泣。
  
  纪述二
  
  上初即位,好为大书,内使环立求书者常数十纸,而外廷臣僚得受赐者,惟内阁、讲臣数人而已。所赐江陵如「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尔维曲蘗」「汝作盐梅」「宅揆保衡」及「捧日精忠」。堂阁之扁,不可数计,字画遒劲,鸾回凤舞,濡毫挥洒,顷刻而成。时圣龄十余岁矣。一日,谓相君曰:「朕欲为先生书『太岳』二字。」相君曰:「主臣不敢。」上乃已。
  
  甲戌四月,内赐辅臣江陵张公居正「宅揆保衡」四字,桂林吕公调阳「同心夹辅」四字,六卿「正己率属」各一,讲臣六人「责难陈善」各一。时行尚未与讲。六人者,学士丁公士美,宫坊何公洛文、陈公经邦、许公国、学士申公时行及翰撰王公家屏也。丙子,殿读张公位及行补入讲幄。一日,上顾相君曰:「新讲官二人尚未赐与大字。」相君曰:「惟上乘暇挥洒。」一日,内使濡墨以俟,上遂大书二幅赐位及臣行。字画比赐诸公者稍大,而老成庄劲又若胜前岁者。盖御龄已十五矣。
  
  甲戌五月,翰林院中吏舍有白燕一双,献之内阁,又阁中莲花早开,相君并以献。上温旨谕答之。已而出白燕送相公所,不知何故也。传闻白燕奏入,冯珰使谓江陵曰:「主上冲年,不可以异物启其玩好。」又一中使语予曰:「白燕,相君所献耶?大非宰相事。不闻越裳之雉耶?」昔正德时,中官横甚,莫之敢指,惟太监吕宪者,以清谨着闻,甚恶其曹所为,第不能拯耳。宪尝镇守河南,有获白兔以献者,中丞台送宪,约共为奏上之,宪乃置酒召中丞饮,腊兔送酒,中丞大愕,问故,宪笑曰:「夫贡珍禽异兽以结主欢,乃吾辈所为,公为方镇大臣,奈何献兔?」中丞大惭。宪,济南阳信人也。
  
  万历丙子,内阁奏设起居之职,以日讲六人日直起居,史官六人分纂六曹章奏。御门早朝,起居、史官立于螭头之下,驾出则扈从。上一日顾见史官,还宫偶有戏言,虑外闻,自失曰:「莫使起居闻之,闻则书矣。」起居之设,有益于君德如此。惜其职不尽举耳。
  
  丙子三月,上出宫扇三十柄,命讲臣六人题诗。扇绘花木鸟兽,各书四柄。六人者,学士申公时行、宫允何公洛文、陈公经邦、宫赞许公国、太史王公家屏、张公位也。
  
  丙子,上于宫中检得成祖四骏图以赐相君。四骏者,成祖用兵所乘也。相君为题跋奏之,上悦,赐金。已又检成祖驺虞手卷一幅赐相君,相君藏之内阁,图中一时公卿儒者皆有题跋,翰墨甚精。赐内阁者一小卷。仍有一卷,长数丈许,铺文华后殿,仅乃竟卷,此则藏之内府矣。
  
  丁丑十二月,上出画册一函,凡二十六幅,命讲臣六人分赋。学士申公时行、宫谕何公洛文各赋五幅,宫洗许公国、宫允陈公思育、翰撰陈公于陛与行各赋四幅。奏上,赐银豆。画多虫鱼山水,半无博识,中有宣庙御笔数幅,精绝特甚。行所分者,宣庙汀鹭一幅,其三,则马远、马麟山水及鹌鹑也。
  
  丁丑,行在讲筵。一日,讲官进讲论语,至「色,勃如也」,读作入声,主上读作「背」字,江陵从旁厉声曰:「当作『勃』字!」上为之悚然而惊,同列相顾失色。及考注释,读作去声者是也。盖宫中内侍伴读,俱依注释,不敢更易,而儒臣取平日顺口字面,以为无疑,不及详考,故反差耳。此一字不足深辨,独记江陵震主之威,有参乘之萌而不自觉也。
  
  己卯,上在西城饮酒,有慈宁内侍二人在旁,上使歌新声,辞以不能,上醉而怒,取剑将击之,为诸奄所劝而止,乃割其发。翌日,太后大怒,遣人传语阁臣。江陵具状切谏,其词甚激,有鬻拳之风,且草罪己御札,呈览发行。而太后召上长跽,痛数其过,至云「天下大器,岂独尔可承耶?」内中因有传于上云:太后令冯珰向阁中取霍光传入览。上心以此大恨。再踰年,江陵遂死,冯逐而张族矣。此后,太后惮上威灵,不复有所谕,辅导诸臣,亦不敢极力匡维,而初政渐不克终矣。江陵自失臣礼,自取祸机,败在身家,不足深论,而于国家大政,有一坏而不可转者,何也?凡天下之事,持之过甚,则一发而溃不可收,辟如张鼓急则易裂,辟如壅水决则多伤。即以内使一事言之,人主在深宫之中,以醉饱过误,断一奄人之发,不为非过,而未至大失,辅弼大臣,付之不问,则犹有惮而改,即欲规正,亦当从容陈说,使之自解,何至假太后之威,中外相应,制之股掌之间,使之藏怒忿志,蓄极而发,从此惟所欲为,无复畏惮。数年以来,诛戮宦者如刈草菅,伤和损德,无可救药,视一奄人之发,相去何如?则持之太急故也。嗟夫!以善为之,而不知其陷于太过,则不明于春秋之义者矣。
  
  万历庚辰,文华殿西入内角门柱础,有「天下太平」四字,拭之不灭。江陵以为瑞也,请上临观。上见之不怿,曰:「此伪也。」因考宋史:绍兴十六年,庆州民家朽柱有文,曰:「天下太平」。秦桧大喜,乞付史馆,以饰和议之非。古今诈饰,往往暗合如此。然江陵倘曾考宋事,必不为此。考武后时,有以丹漆书龟腹曰:「天子万年」,诣阙献之。宰相李昭德以刀刮尽,奏请付法。昭德虽有才略,而品地甚轻,犹能力排伪端,江陵自处何如,作此等儿戏,将为昭德所笑矣。而圣明独断其诈,尤古帝王所不能及也。偶询石上假字,盖以龟尿书文入寸许,即凿取一层,亦自不灭,术家戏法类能为之。上想知其故矣。
  
  本朝家法极严,人主在母后前,跪而白事,立而侍食,不敢设座,此在事亲之礼自不为过。母后深居禁中,即委裘植腹,不与大臣相接,前代垂帘之制尽罢不设,此在母后自处,亦甚有礼,然有一二太过,臣下瞻视心窃不安者。万历甲申,上奉两宫同阅山陵,在两宫辇前乘马导引,不由中道,及山顶御帐,遥望两宫幄前,主上立侍,臣下见之,心甚不宁,此亦失体。两宫辇出,乘舆自当先行,即以前导为名,亦不必避道,御帐献茶,上可退居别幄,亦不必立侍,使臣下望见也。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以夫死从子之义争之,太后遽命辇后乘舆。冬至,帝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以为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设使范、鲁二公见今日之礼,必有以处此矣。而一时公卿侍从,仓皇望见,不敢冒陈,亦大阙典也。
  
  后唐潞王卜相,以姚凯、卢文纪、崔居俭才行互有优劣,不能自决,乃置其名于琉璃瓶,夜焚香祝天,以筋夹之,此亦枚卜之意也。世皆传金瓯之覆以为美谈,而琉璃瓶事无引及者,岂以五代时事不足称据耶?万历中,选择尚主子弟三人入见,上亲以其名呈太后,太后置金瓶中,焚香祝天,取其一,选上,实时以绯袍覆之,送入春曹,其两人陪入者,赐金绮罢出,送顺天府庠。此昔所目睹,亦琉璃瓶之遗制尔。
  
  
  谷山笔麈卷之三  迎銮
  
  一
  
  天下之事有机,机之所在,有不可以理论而可以势解者,以策士之所以胜也。凡天下之事,有可为而不为者,此其心必有所在而难于言,拂而语之,千百言而不入,探而操之,一二语而有余,此所谓机也。秦桧之杀岳王,世以为守金人之盟,综其实,不然,杀岳者,高宗之志也,高宗志不在于迎渊圣而桧知之耳。我英宗北狩,群臣疏请迎复,至再三不报,虏酋伯颜、也先索人出迎,至再三不报,及送至都门,竟无一介行李及于迎驾,势穷情极,遂至自入,景帝之心可知也。其语诸大臣曰:「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及遣使入虏,又命之曰:「若见也先等,好生说话,不要弱了国势。」盖欲激怒而绝之也。当是之时,君臣大义、骨肉至情,岂足动其听哉?唯有利害可陈耳。设有战国策士,必将说之曰:「今不亟迎上皇,虏日以上皇为名,拥车驾于前行,入居塞上,攻剽城邑,守边将吏不敢北向发一矢,又迫上皇传旨,索金犒虏,边臣何以予之?一年不迎,一年不止,是坐而自困也。此其小也。万一上皇怨陛下不迎,扈从诸臣有如喜宁辈进策,拥胡骑数万,结一二边将,由甘肃、宁夏而入,直至咸阳,复正位号,布告天下,东向而请命于太后,陛下胡以处之?周王以狄兵入,有故事矣。此其远者。万一边镇亲王有为不轨之谋者,以迎驾为名,称兵塞上,假托祖训,合从诸藩,即其谋不遂,而朝廷固已多事矣。惟有亟迎上皇,奉入大内,则阴谋自解,祸难弥消,陛下安枕九重之上,孰与悬口实于天下而阴受其害耶?」此言一出,奉迎之使立遣矣。而在廷诸公,不闻有言及此者,乃徒以君臣骨肉之说进,宜其不入也。何也?利害之念重,必有甚于所虑者,乃可进也。
  
  二
  
  嗟夫!于少保之功,岂不大哉!然君父蒙尘,普天怛痛,而少保以社稷为重,拥立新主,无一语及于奉迎,岂非虑祸之深,不暇两全耶?吁,亦忍矣!是时,去建文时方四十年,而人心不同,已至如此。然天下莫以为非,岂非利害之说深溺而不可返耶?少保尝自叹曰:「此一腔血,竟洒何地!」其言悲矣。夫一心可以事百君,死生利害,惟其所遇,尽吾心而已,何所不可洒耶?当时,群臣奉迎之请,景帝不欲也,使少保一言,未必不信;其后,易储之议,使少保以死争之,宪庙亦未必出宫。徘徊隐忍,两顾不发,身死西市,欲恨无穷,可不哀耶!夫「社稷为重,君为轻」之言,为人君设也,非为人臣权衡于送往事居之间可以是语决也,若乃登埤而谢曰:「国有君矣」,所以消敌人之望,如分羹之对耳,岂为私议于君臣之间,可以是为动止哉!而一时迂缓之士,卒以为口语,至使君父辱在旃庐,坦然不问。社稷为重,君其弁髦耶?
  
  
  藩封
  
  高皇帝创建藩国,封二十四王,且半天下,惟吴、越不以封,以其膏腴,闽、广、滇、僰不以封,以其险远,虑至深也。然事有便利,不可不变通者。即如云南一省,上古所不臣,自入版图,即以西平世守,黔宁之烈,民吏畏服,二百余年来,声教洽暨, 【「洽暨」,「暨」天启本作「洎」。】 可谓便矣。然沐氏盘据既久,人心颇附,渐有跋扈之志,如朝弼凶残不道,自干法纪,朝廷索二妇人,至二十年而不得,非今上英明,缚而付之法吏,不几唐之中叶哉?夫沐氏强,则尾大不掉,朝廷之法不伸,沐氏衰,则屏翰不固,朝廷之威不振,皆非长计也。莫如建一亲王,开府其地,将镇守之兵改为擭卫,使得统兵御吏,与国初诸王等,黔国以下,悉听节制,内可以裁沐氏不共之心,下可以坚滇人向化之志,即使僰、滇之路声教有梗,云南犹国家有也。假如交趾未弃时,建一藩国,使得握兵御吏,毋与内诸侯同,其人以为有王,不复生心,而交南长为国家有矣,孰与捐之夷狄乎?故元混一华夏,六诏、西域皆王其子弟,厥后,元帝北遁,梁王保有云南,蜀夏既平,乃入王化。其在西方者,亦竟不得剪除,则封以为王,哈密是也。此非其已效耶?或曰:王而握兵,不有江右之虑耶?此不达地势者也。宁濠据江汉之上游,谓之建瓴而下,滇南处一隅之绝徼,谓之仰面而攻,安有仰面而攻可以取胜者耶?且夫万里遐荒之徼,而欲与中国争衡,则公孙不国于白帝,尉陀不帝于南海矣。或曰:炎荒遐裔之区,以王亲子弟,不几于窜耶?此又不然。夫闽、广、滇、贵皆膏腴乐土,百物所生,而齐、鲁、燕、赵之地有不及也,其视山、陕边郡,苦乐又相悬绝,试取山、陕边郡一府宗室颇少 【「颇少」,「少」疑当作「多」。】 者迁之云南有不乐就者耶?嗟夫!天下无事而为迂恢之谈,人必笑以为狂,且言于时禁,动虑后患,谁肯倡不急之议以骇?听?姑记之,以备一策耳。
  
  唐制,诸王食邑不过千户,乃汉封一小侯也,公主不过三百五十户,太平独加至五千户,可谓侈矣。本朝公主食邑不及前代,而亲王岁禄,本色万石,则过唐、宋远矣。
  
  国家分封诸王,体貌甚重,其后宗人蕃衍,族属益疏,又以禄粮支给仰哺有司,于是礼体日以衰薄,故亲王有不受方镇之拜者,有以刺书名与百吏为平交者,有守臣传呼而出、郡王引车避之者,有下邑令长入郡城不谒亲王者,皆非礼也。新进书生,不读令甲,万一有举祖训以摘者,其何说之辞?士君子立官行己,自有正道,不在以虚文取胜,博刚峻之名,反自干法纪,为识者所笑。近见一二近臣出使藩府,即与亲王争礼,取胜于揖让之间,以为不辱君命。予尝笑其迂。盖事有同形而异情者。如出使敌国,则折敌国之礼所以尊朝廷,奈何以敌国外夷视亲藩而与之争胜?天下一家,自分藩篱,此亵君之大者,不辱何居?  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