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止观录


  山谷诫子弟云:“吉蠲笔墨,如澡身浴德,指拭几砚,如改过迁善,败笔浣墨,旷弟子职。书几书砚,自点其面。惟弟惟子,临深战战。”读书者当观此。

  山谷云:“子弟诸病皆可医,惟俗不可医。”眉公曰:“医俗独有书耳。”吴生曰:俗子弟,人皆知恶之。医俗之药,人则不知好也。故吾愿有子弟者,未俗,当无使即于俗;既俗,当无令终于俗。然求不俗子弟于俗父兄之家,是亦不可多得,则医俗之书,吾又愿人人自备也。读书者当观此。

  朱晦翁曰:“病中抽几卷《通鉴》看,值难置处,不觉骨寒发耸,心胆欲堕地。向来只作文字看,全不自觉,直枉了读他古人书也。”读书者当观此。

  李昭玘云:“一传未终,恍已迷其姓字,片文屡过,几不辨其偏傍。”吴生曰:此《升庵集》所引,目学之病,可谓极透切矣。读书者当观此。

  陆游《上辛给事书》云:“前辈以文知人,非必苦心致力之辞也,残章断简,惯讥戏笑,皆足知之,甚至于邮传之题,亲戚之书,仓卒间之符檄、书判,皆可洞其心术、才能与生平穷达寿夭,如对枰而指黑白,不俟思索而得也。故善观晁错者,不必待东市之诛;善观平津侯者,不必待淮南之谋。”读书者当观是。

  ●卷三

  刘定之尝称刘实喜著书,尤用意于《春秋》。中夜有得蹴童子燃灯,起书之,如获至宝。读书者当观此。

  吕文懿好著书。尝考一事不获,不怿者累昕夕。一旦考得之,谓门人曰:“进我二阶,殊不若得此可喜。”周文安尝著《经书辨疑录》,每曰:“吾为此录,发经书之蕴,正先儒之失,破千载之疑,虽三公之尊,黄阁之荣,不与易也。”读书者当观此。

  杨溥在狱中十年,家人供食久,数绝粮,又上命叵测,日与死邻,愈励志读书不辍。同难者止之曰:“事已如此,读书何为?”答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吴生曰:古人著书读书,每发愤于穷苦患难之际,今人平时先自废弃,况患难时乎!若必待患难来而发愤,此其所以终身废弃也,此其所以终世偷生也。朝闻夕死,吾深有慕于杨公。读书者当观是。

  徐武功入翰林,不专诗文,凡军旅、行役、水利之类,无不讲求。或曰:“公职在文事,事此何为?”徐曰:“此孰非儒者事?使朝廷一日有事用我,虽欲学,无能及矣。”吴生曰:卒成其言,有以哉。读书者当观是。

  孙荣僖公交初任南驾部。每日散衙后,僚辈各归私第,或出访客。公独退处一室,默坐观书。或以为言,公曰:“对圣贤语,不犹愈于对宾客、妻妾乎!”读书者当观是。

  曹月川日事著述,座下足著两砖处皆穿。读书者当观是。

  雷尚书礼无书不读,郑端简晓尤留心国朝典章。世称:“古和知古,淡泉知今。”吴生曰:皆不可废者也。读书者当观是。

  王端毅语人曰:“吾儿二十三中举,吾不欲其即仕,且令静览群书,闲阅世务,冀他日得实用耳。”王虎谷云:“王晋溪才识虽优,亦原学力,观其施诸经济,无一不由平日讲履之素。”吴生曰:操数寸之柔管,泥纸上之陈言,岂可谓之学问,岂可谓之文章!观二公之言,而思过半矣。读书者当观是。

  曹鼐中会试乙榜,不受教职,愿得繁剧一职自效。改泰和典史。公暇,辄进学不倦,复修举之业。其尹诮之曰:“可作状元。”曹曰:“不如是不休。”吴生曰: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也。读书者当观此。

  宋金华同孙慎被执,孙曰:“读书万卷,乃有今日!”公曰:“为我读书少,未知明哲保身之理,读书何罪!”吴生曰:到死犹恨读书少,方是真读书者,方是善读书者。读书者当观此。

  汪道昆牙签满架,客睥睨久之。公曰:“无苦其多,聊备检证。人生所用书,只须熟数种足矣。”吴生曰:此读书第一诀也。读书者当观是。

  邹智居龙泉庵,贫无继晷之给,扫树叶蓄之,焚以照读书,达旦。如是者三年,遂成大儒。读书者当观此。

  薛文清云:“读书体贴到自己身上,方有味。不然,虽读尽古今天下之书,无益也。读前句如无后句,读此书如无他书,心乃有入。口念书而心他驰,难乎有得矣。”又云:“读书必专精不二,方见义理,若以鸿鹄之心读书,必不能造乎精微。”读书者当观此。

  刘青田曰:“学必潜心,然后可以有得。艺能时习,然后不为徒劳。”薛文清曰:“吾人开卷,即有与圣贤不相似处,可不勉乎?”读书者当观此。

  方逊志曰:“无学之人,谓学为可后。苟为不学,便流为禽兽矣。夫学,可以为圣贤,侔天地。而不学,至不免于禽兽同归矣。乌可不择所之乎?”读书者当观是。

  薛敬轩曰:“读书原无他法,只是知一字,行一字,知一句,行一句。”读书者当观是。

  茅鹿门曰:“仆幸先人所遗宅一区,近水田数顷,买书数千卷,箧贮其中,甚可饶吾岁时宾客伏腊之费,而与诸弟子诵说为乐。”吴生曰:美宅良田,人尽不少,置书乐客,吾未一见矣。读书者当观此。

  汪南明曰:“人子亦惟其亲用命耳。亲命之学则力学,亲命之田则力田。藉令废诗书弃稼穑,虽日侍亲侧,何以中亲之欢?”读书者当观是。

  宋文宪曰:“后世之书,百倍于古,而立德造行,反或不如。岂非心散于博闻,技贪乎广蓄而未能一乎?”吴生曰:吾谓直是未尝读耳。安见立德造行不自博闻广蓄中出耶?《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圣人岂欺我哉?读书者当观是。

  薛文清曰:“万金之富,不以易吾一日读书之乐。”读书者当观是。

  唐荆川曰:“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可笑者:屠沽细人,衣食稍足,死后必有一篇墓志;达官贵公,稍有名目,死后必有一部诗文。此等文字,人藏家蓄者,尽举祖龙手段作用一番,则南山煤炭竹木,当尽减价矣。”吴生曰:此达官贵公诗文,原为屠沽细人而作,故多也。吾辈有志为不朽事者,此论不可不知。扬子云不载富人,苏子瞻不为墓志,故成其二家之文也。然则昔人所谓省得数篇便好,此言不为无见。读书者当观是。

  李崆峒作诗,一句不工,即弃而不录,何大复深惜之。李答:“是自家物,终久还来。”吴生曰:北地学杜,此真学杜者也。杜老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李得之矣。王元美亦言,宗臣有覆杯盂啮之裂,归而淫思,竟日夕呕血。夫不思而得者,未之有也。看书作文,何事不然。独诗也哉!读书者当观是。

  弇洲自谓:自今而后,拟以纯灰三斛,细涤其肠,取《六经》《孟子》《老》《庄》《列》《荀》《左传》《国语》《战国策》《韩非子》《离骚》《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汉书》,西京以还,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味,令其渐渍汪洋。遇有操觚,一师心匠,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遇,默受指挥。台阁山林,绝迹大漠,岂不快哉!读书者当观此。

  弇洲云:“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搏物击,然后尽天下之变。”读书者当观此。

  王龙谿曰:“读书譬如食味,得其精华而汰其滓秽,始能养生。若积而不化,谓之食痞。作文譬如传信,书其实而略其游谈,始能稽远。若浮而不切,谓之绮语,所谓无益而反害也。”读书者当观是。

  王新建曰:“心不可二用。一心在得,一心失,一心在文字,是三用矣。终日占毕沈吟,精神恍惚,宁有佳思?学者可以自考矣。”读书者当观是。

  龙谿曰:“读书若晓得做工夫,时时爱养精神,时时廓清心地,不为诸般外诱所侵夺,天机时时活泼,时时明定。终日不对卷,便是看书一般;终日不执笔,便是作文一般。触机而动,自无疑滞。以我观书,不为《法华》所转,如风行水上,不期文而文生焉。仆不敢谓为已试之方,盖尝折肱于此者也。”读书者当观是。

  龙谿曰:“余谓‘终日不对卷,不执笔’,非教人废读书作文也。读书作文,原是举业之事。读书有触发之义,有栽培之义,有印证之义,以此笔之于册,谓之文。就时文格式,发吾所见之义,则谓之文。只此是学。”读书者当观是。

  龙谿云:“看刊本时文,徒费精神,不如看六经古文。六经古文,譬之醇醪,破为时酒,昧犹深长。若刊本时文,是时酒中低品,复以其中讨滋味,为谋益拙矣。”又云:“所谓言不可以伪为者,乃不是诳语。岂有世俗心肠能发圣贤精微之蕴者乎?”吴生曰:以上数则,皆先生示举业之要也。今时学人所习,大都不必规此。然谓不如此而得科名者,有之,谓不如此而有当于读书作文者,吾不信也。读书者当观是。

  王凤洲曰:“一时之事业,天为之,人不能限之。后事之事业,人为之,天不能限之。故圣贤之书可读,未老之年可以发愤而精诣。”读书者当观此。

  凤洲云:“吾家居,坐起万卷,左右金石丹铅辅之。时诵佛书,逍遥峭茜葱青间,高夺而起。间遇载酒问奇、赘书乞言者,更不涉官府,岂不快哉!吾辈编什既富,又须穷态极变,光景常新,务使旨恒达而气恒贯。时名易袭,身后可念。”又云:“两园花事日新,佐以醇酒,坐卧万卷中作老蠹鱼,大堪送日。”读书者当观是。

  舒梓溪云:“居口于书史,可以寡尤。”姚维东云:“室无君子,则与书史为友。”读书者当观此。

  胡敬斋云:“读书虽多,若不精熟,不若少而精熟。书虽精熟,又要实体会,方有得。”读书者当观此。

  蔡虚斋云:“欲为一世经纶手,止熟数篇紧要书。”吴生曰:语率而理至。读书者当观此。
  陈白沙曰:“以我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茫然。”读书者当观此。

  杨升庵云:“本朝以经学取士,士子自一经之外,罕所通贯。近日稍知务博,以哗名苟进,而不究本原,徒事末节。《五经》诸子,则割取其碎语诵之,谓之蠡测。历代诸史,则抄节其碎事缀之,谓之策套。其割取抄节之人,已不通涉经史,而章句血脉,皆失其真。有以汉人为唐人,唐事为宋事者,有以一人析为二人,二事合为一事者。曾见考官程文,引制氏论乐,而以为致仕,又士子墨卷,引《汉书·律历志》‘先其算命’作‘先算其命’。近日书坊刻布其书,士子珍之,以为秘宝,转相差讹,殆同无目人说话。噫,士习至此,卑下极矣。”吴生曰:读此,益励人通经学古之志。读书者当观是。

  李卓吾《读书·乐序》云:“曹公谓‘老而能学,唯余与袁伯业。’夫以四分五裂,横戈支戟,犹手不释卷,况清远闲旷哉,一老子耶?虽然,此亦难强。余盖有天幸。天幸生我目,虽古稀,犹能看细书;天幸生我手,虽古稀,犹书细字,然此未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见俗人,故自壮至老,无亲宾往来之扰,得以一意读书。天幸生我情,平生不爱近家人,故终老龙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一意读书。然此亦未为幸也。天幸生我好心眼,开卷便见古人,便见其人终始之概。夫读书论世,古多有之,或见面皮,或见体肤,或见血脉,或见筋骨,至骨极矣。纵自谓能洞五脏,其实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谓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胆,凡昔人所欣艳以为贤者,余多以为假,多以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弃者、唾且骂者,余皆以为可托国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胆而何?又余所自谓得天幸者二也。有是二幸,是以老而好学。”读书者当观是。

  陈仲醇云:“唐孙立常恨天下无新书以广新闻。王右军十七帖,每问蜀中古迹,云欲为广异闻。大抵闻见日新,是古人第一乐。”读书者当观是。

  汤睡庵论举业有云:“欲今人善作文,不如劝今人多读书。多读古人书,自可不用今时语,读古人书,会古人意,并可不用古语也。”读书者当观此。

  王辰玉云:“人当繁忧总集,心骨沸热,懑若寤,摇若曳,魄力徘徊未返之间,粗法难调,细谛不入,非以出世傥佯之语涤之,谁有能奭然解者?人心有目,目又有睫,透扃启钥,必从喜根。今人好新是病,病即是药。譬如望梅,实能止渴,渴即止矣,亦复无梅。非实非虚,是方便法。”读书者当观此。

  吴子彦所述书室中修行法:心闲手懒,则观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手闲心懒,则治迂事,以其可作可止也。心手俱闲,则写字、作诗文,以其可兼济也。心手俱懒,则坐、睡,以其不强役于神。心不定,宜看诗及杂短故事,以其易于见意,不滞于久也。心闲无事,宜看长篇文字,或经注,或史传,或古人文集,此又甚宜于风雨之际及寒夜也。又曰:手冗心闲则思,心冗手闲则卧,心手俱闲则著书作字,心手俱冗,则思早毕其事,以宁吾神。读书者当观是。

  陈眉公云:“读书能辅音,能破句,是真能读书人,温故知新,尽此矣。”又曰:“小儿辈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又曰:“士君子不能陶熔人,毕竟学问中火力未透。”又曰:“多读两句书,少说一句话。”吴生曰:此皆真教人语。读书者当观是。

  沈石田子云鸿喜集书,校雠勤剧。曰:“后人视非财货,必不易散。万一能读,则吾所遗厚矣。”读书者当观此。

  ●卷四

  吕献可尝言:“读书不须多,读得一字,行取一字。”程伊川亦尝言:“读得一尺,不如行取一寸。”读书者当作此观。